“佳儿,对不住,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家里那些事来了。突然六神无主,你拍我手,我却还以为自己做噩梦,慌里慌张的。”沈珍珍哄人的本事已成为她骨子里的质素,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尤其对那些天真又自以为是的姑娘。

余佳儿全然没有怀疑沈珍珍的话,十六七岁也算大姑娘了,但变脸如孩儿,拉回沈珍珍的手,“姐姐平日看着又能干又聪明,以为没什么事能难倒你的,原来到底也有失魂落魄的时候。竟分不清梦里梦外。你别太担心了,东葛姐夫吉人天相,还有我们北周最高明的御医在给他看病,一定能治好的。而且我也想了个主意,请祖父下令张黄榜贴告示,招各地大夫来一道想办法。”

沈珍珍目光不时看向采蘩,但能对余佳儿语气轻柔,“谢谢你,佳儿。相公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如今愁云惨雾。我劝也劝不进,因为自己也难受得要命。不过还好有你陪着我,不然真不知道怎么熬得过去。”

余佳儿听了十分受用,“姐姐这话见外,你我如同亲姐妹,你娘家离得远,我不陪你,谁陪你?我听祖父说。东葛姐夫此次是因公受伤,皇上十分惋惜,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和他的家人委屈。必会照顾周全的。”

这些也就是空话,采蘩心道,有一个傻相公又没有孩子的沈珍珍可不会满足于美名或空赏,若皇帝重新给她找一门亲事,那还差不多。

“算了,不说这些事扫大家的兴,今夜是这年最后一个月圆,该开开心心得过。”沈珍珍再次将目光落在采蘩身上,仿佛才起兴趣,“这里多是认识的姐妹们,却不曾见过那位,不知是哪家的妹妹?”

余佳儿倒是真留意到采蘩,咦了一声,“对啊,没瞧见过你。你是谁?”

采蘩还没张口,就有人多嘴。

“她是南陈童氏,出来游历,长辈与两位使节大人相熟,就同使团一块儿入长安了。说起来,咱们刚同齐人打完仗,路上也不太平,搭了官家作伴到底安心。”

这种说法已经偏了刚才采蘩说的,但无人费心纠正,包括采蘩自己。

“童氏?”余佳儿不知童氏在南陈的风光,不过能跟着使团一起来,应该家里有些势力,“你叫什么名字?”

沈珍珍不开口,因为她和采蘩一样也知道人多口杂,轮不到自己当出头鸟,但她的神情正色起来,一副正竖耳要听的模样。

“我叫童采蘩。余小姐,东葛夫人,采蘩有礼。”采蘩一说完,如愿看到沈珍珍的两眼瞪若铜铃,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她心中却刹那快感纵流,感觉自己重生并坚持到今天,就为了看到沈珍珍那样的表情。见鬼的!惊惧的!懦弱的!

“采蘩?”沈珍珍喃喃。她该冷静,她知道,但很难做不到。没有人会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一个本该在地狱里的死人,一个本该只剩下枯骨的死人,不是在梦里,而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站在面前,让她毛骨悚然,想要尖叫。

“是的,东葛――夫人,幸会了。”采蘩很客气,而且会一直客气下去,除非有人先撑不住虚伪的面具。

“你从一开始就跟着使团来的?”这时沈珍珍想起傻了的东葛青云,右手突抖,左手紧紧盖上,不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但采蘩知她,全收进眼里,脸上笑得无温,“是,我虽与东葛大人没说过几次话,但觉他为人不错,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不幸,请夫人不要太难过。我相信老天爷长着眼睛,不会任好人没好报的。”

“你…你…”沈珍珍快撑不住了,想立刻掐死对面这张妖颜。夫君出使南陈本该是再升一步的官运,如今不但升官无望,连官运都到头了。她本来就奇怪境遇怎么会突然天上地下掉个儿,现在总算明白了。是这个贱女人!一定是这女人耍了贱招,害了夫君!

“沈姐姐,沈姐姐,你怎么了?”亲热勾着沈珍珍的余佳儿最先感觉到她的颤抖。

“东葛夫人看似不太舒服,到底遇到这种事心里没法一下子平复吧。”采蘩笃定沈珍珍撑得住,“我看还是赶紧回家休息得好。”回家才可以慢慢想害人的招术,不过,她这回接招就是。

沈珍珍红着眼丝儿,呼吸急剧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视线从采蘩身上移开,“佳儿,我真得很不舒服,还是先回去了。”

余佳儿不松手,“我送姐姐回去。姐姐要是不在这儿,我留着又有什么意思?”

两人转身要走,采蘩的声音传到。

“东葛夫人,别的帮不上忙,但若要用补药,我倒是有一些珍贵的。野参,虫草,天山雪莲,灵芝,凡是普通药房里找不到的,你可以来找我,能帮我一定帮。我不说什么看着有缘之类的俗套话,其实就为着周陈两国这次的和谈尽一份南陈百姓的小小心力罢了。”

沈珍珍忍不住回头瞪采蘩,“南陈百姓?哼――童姑娘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一个女子能为国家出什么力?依我看,嫁个能带来荣华富贵的男子更符合你的期许。”怨毒的心里话,她脱口而出。

余佳儿惊讶地看着沈珍珍,“姐姐――”

“佳儿,我们走,路上我跟你说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为何如此了。”刚才是余佳儿扶着自己,现在沈珍珍反拉着余佳儿,急急走出园子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采蘩,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大致觉得和她有关系。

采蘩淡淡敛了笑,表情有些无奈,叹口气道,“我也知自己这张脸不招人喜欢,只是想不到东葛夫人竟因此误会我和东葛大人。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我与东葛大人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一路都在自家的船上和车上。唉――不知道招谁惹谁了。”

雪清聪明,“大小姐不必为庸人的想法难受。童氏乃南陈首富,还能看得上一个妻妾成群的男子么?”

桃枝对沈珍珍离去的方向皱皱鼻子,“不说别的,正使大人跟您求亲,您都没答应呢。”

雪清忙道,“这话就不必再人前说了。”桃枝年纪小,不懂把握其中分寸。

众人本来多往男女之事上去想,如今由采蘩自己说破,反倒转了念头。再听两个丫头的这几句话,立刻开始窃窃私语,最后都得出一个结论――沈珍珍的醋意没头没脑,余佳儿可能一厢情愿。不知怎么,这样的结论,尤其是后一个,让人心里有些暗爽。余佳儿也许可以仗她祖父耀武扬威,但绝不代表她不在的地方还会继续获得人们的奉承阿谀。

这时,颜辉派小厮来说要走了。

采蘩离开了雀群,走在廊下,听有人唤童姑娘。回头一看,正是说喜欢颜辉游记的那位。

“童姑娘,我叫庞心柳,虽与你初次谋面,却有一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帮我一回?”果然爱读游记的姑娘性子也直爽。

采蘩对她印象不错,“庞姑娘请说。”

“颜先生是你的舅姥爷,我对他心仰已久,想请你为我引荐。他新近所着的南海游中有些地方我深有疑问,若能得他解惑,此生无憾矣。”庞心柳并非美人,一双眉英气逼人,双目有神,看似与千金相差甚远。

采蘩不知道她的家世,也不关心,但露出浅浅笑意,“庞姑娘明日得闲否?舅姥爷喜欢外出,若你一早来的话,还能遇得上。我住西园东边的居澜园。”

庞心柳眼睛一亮,“我知道那儿,明日必早到,多谢童姑娘。”

一场宴,趣到极致,亦有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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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老规矩,会很晚。

第294章 投降有时候是无用的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铁牢中一道纤美的身影,不似苦囚。

“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铁牢外一道挺拔的身影,不似牢头。

“我…”哼一声,双手捉住铁栅栏,又厌恶得放开,毕绢的脸在油灯中显老,“小子,你就算是贵族,如今犯了我,也活不长了。”

“是吗?”搬张椅子过来,离铁栅栏一丈之距,独孤棠却潇洒坐下,“我看是你们天衣教的人不知道把自己当成了谁,随口要人性命。”

毕绢吃惊,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谁告诉你的?”然后眼神刹那冷冽,想通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白灵!”

“她别无选择。”独孤棠比她的眼神更冷,寒冰结霜。这么久了,他终于面对杀害妹妹的真凶,不过他不武断,要听凶手亲口承认。“她没能执行好你交代的事,我想大概是你平时不会对此太良善,因此吓得她选择生路。”

“生路?”毕绢来回踱步,这里的气味令她坐不下来。她虽不是天生富贵,但离穷苦的日子已经很远了,再不能习惯简陋贫困的环境。“只要我出去,她会死得很惨,天衣教不会容忍叛徒。”

“那就等你出去了,再说。”独孤棠不在意这些空洞的要挟,“现在告诉我,四年前,在襄州府城的康安客栈,你是否杀了一队送嫁的人,包括新娘?”

毕绢突然站住了,定定看着独孤棠,双手叉腰,呵呵笑道,“俊哥儿,你是新娘的什么人?莫非是新郎官?这都几年过去了,难道你还没娶上媳妇?我天衣教别的没有,姑娘多的是。我送你一个当媳妇,保准比那位娇小姐好。那小姐除了家世好,有什么呀?长得不好看,身材瘦小,还有一脸的雀斑,与你一点都不相配。可我天衣教的姑娘,个个性子好又能干,旺夫得很。你想成大事,她们可助你一臂之力,且对你永不会有二心。”

独孤棠袖子一动,油灯暗了一盏,他的半边身体顿时沉入昏黄,“所以,是你。”

天衣教以制毒之能论高低,毕绢身为大护法,虽很能用毒,武功却没那么高。没看出独孤棠用了内功,只当是个普通的官吏。“是我又怎么样?送嫁的队伍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箱子,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多亏了她,我发了一大笔财。今日能有这样的势力,也靠她的嫁妆不少。那盒珍珠,是我的失策,本是心血来潮送了人,没想到我还没后悔。那人财迷心窍就拿出去卖了。蠢也就算了,还连累我。要不是因为珍珠落到外人手里,今日的事也不会发生。”蠢侄女。没有她娘的狠毒,也没有她娘的聪明,还连累到自己,“不过,无妨了,我天衣之名日盛,也到了扬名天下之时。小子,你斗不过我们的。趁早放了我,我看在你挺俊的份上,饶你一命,让你给我当个刀奴。”

“好,我放了你。”银光一闪,铁栅栏铮铮断开,独孤棠仍坐着,身后油灯忽闪,神情笼罩在阴影之下,气息已与之前浩义凛然完全不同,连声音都冷到极点,“出来吧。”

毕绢不进反退,“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刚才她那么撂狠话,是因为知道自己这时还安全,等上堂问供定罪至少得半个月。到时候,她早就被救出去了。

“你看我像当官的吗?又是什么,让你确定这里是官衙?”人是他抓的,想给官府几个就几个,这一个他却得留在自己手里,因为要报私仇。

“你是谁?”毕绢突然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男子。

“我叫独孤棠,而你杀的那个新娘是我的妹妹。”独孤棠站了起来。

毕绢听到独孤棠三个字,不禁惊道,“你是定国公的独子独孤棠?”那个新娘子如果是独孤棠的妹妹,那也就是定国公的女儿,“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话,就不敢了吗?”独孤棠将升云收了起来,缓缓拔出游蛟,“即便你那么说,也于事无补。你还不还手,今晚都活不了命。”

毕绢开始慌冒冷汗,“等等,你不能杀我。我知道天衣教所有的事,只要你不杀我,我就全都告诉你。”

“没兴趣。”妹妹中毒死的,面色发黑,身体蜷缩如佝偻,不断吐黑血而亡。他知道那绝不是一种好过的死法,所以他发过誓,必定会让凶手血债血偿。如今发现凶手是女人,却没有让他有半点心软。

“你没兴趣,你爹有兴趣,还有周帝。我告诉你,那可以帮你建功立业,不过你得先答应护我周全。”毕绢有把握他会同意,毕竟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都有野心,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放弃平步青云的机会。

独孤棠一剑下去,铁栅栏根根滚到地上去,而中间硬生生让他砍空出一片,眨眼他和毕绢同处一间牢房里。

毕绢的把握变成了没把握,她捡起一根铁棍,慌乱喊道,“独孤棠,你不能杀我,我可以告诉你谁是教主,还有我们行劫是为了什――”心上一痛,顿时无力呼吸,她瞪起双眼,“你…你…”

独孤棠握着剑,油灯照着他的侧面,竟带笑,眸中却沉无底的杀气,“要不是为妹妹积福,我会让你慢慢地死,就像你当初害她一样。你也别当我傻瓜,若真敢说出你那位教主的名字,会比现在死得难看。因为他不会放过你。你反而得感激我,给了你一个痛快的结果。”

毕绢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死,不说天衣教的势力早就渗入官府之中,教主也一定会救她。未必是教主对她还有感情,他却得迫于教众的压力,而且她掌握着那么多秘密。但她遇到了独孤棠,一个她已经很熟悉的名字,可是套不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这个人,是黑暗,是绝情,绝不是姬莲所说的翩翩侠儿的贵族男子。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对了,她还有报仇的机会。她是制毒的天才,比紫鹛厉害得多。她即便死了,也不会让仇人好过。等着,独孤棠,总有一日她会得到以命偿命的补偿。

紫鹛。不知道黄泉之下,她们还会不会相遇?她希望不要,这辈子的纠缠已经够了,有时候即便是像她这样的恶毒女人也会向往宁静的生活。如果,夫君能够公平一些;如果,紫鹛能够大方一些。

毕绢也死了。她和白灵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子,但她们死前最后想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叫紫鹛的女人。

独孤棠走出地牢,央从暗处闪出。不向以往嘻嘻哈哈的,他不苟言笑,目光也冷。

“老大,如你所料,果然有人找上白灵。那人功夫极高,我们不敢离得太近,因此没听见他和白灵说什么,而且后来还把人跟丢了。要命的是,白灵也死了。”一头都没顾上。

“你说那人功夫很高,会是天衣教主吗?”独孤棠却没多失望的表情,只问。

“很可能。”央今夜话还少。

独孤棠正要说话,突听脚步声,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先走。”他知道来者是谁。

央一扭身,入旁边的假山中。

灯笼晃来晃去,两个身影由远而近,其中一个对独孤棠低咆,“你这臭小子,要么不回家,一回来就给我惹事!你把什么人关在地牢里?我告诉你,你别仗着你老子我的身份就到处招摇撞骗。庞同已经送信过来告诉我了,说当年一连串杀人劫案的凶徒们现身,虽然是你找到的线索并制定了行动,不过,你却私自提走了一个人。赶紧给我把人送回衙门去,别给我丢脸,以为我跟你一样仗势欺人。”

“还不回去了。”独孤棠却轻描淡写回道。

“为什么还不回去?”独孤棠他爹,定国公独孤遨吼道。

“人死了,还尸体回去,别人会说你仗势欺人的。”这么大声量,估计很快就有看热闹的要赶来了,独孤棠不急。

“什么?!你把人弄死了?!”定国公改为咆哮,夜深人静也不在乎。

“经不起拷问,一下子就断气,我也没办法。庞同是你带出来,你一句话就搞定的事。”独孤棠要走。

“你给我站住!”定国公火大,对一旁的大管事道,“去给我拿绳子,不,铁链,把他给我绑了送到庞同那儿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不了就当我命中无子。”

“你本来就命中没儿子,不用当作。”独孤棠气他老爹的本事就和他的武功一样出色,“而且你拿链子绑过我,哪回绑住过?”耳朵里很多脚步声传入,他可不打算给那个女人看好戏,往假山走去。

“…”定国公气得说不出来话来。

“对了,地牢里那死人是四年前杀了你女儿的凶手主谋,你想清楚,如果要我给那死人偿命,照老规矩传口讯行了。”人不见了,声音清晰。

定国公的眼中顿时射出两道冷芒,吩咐大管事道,“给我把这个地方看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大管事连忙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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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

第295章 宠你,可以无法无天。

居澜园一角灯火仍亮,采蘩,独孤棠,姬三,央各坐一方,正说今日发生的事。

姬三听闻独孤棠杀了毕绢,不赞同,“那女人是天衣教的大护法,这么好一个揪出教主的机会,你竟毫不在意把她杀了?而且她能知道多少天衣教的秘密?现在她死了,我们仍两眼摸瞎,处于被动之中。”

“那女人杀害了老大的妹妹,如今终于被找出来,当然要宰了她。怎能让她继续逍遥自在?你一个阎罗,什么时候跟我们是一条道的了?”冷冷的语气从央嘴里冒出来。

采蘩看了央一眼,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奇怪,开口却对姬三道,“恐怕就算留她的命也问不出什么来。白灵死时并未有过挣扎,丁三发现她小指甲没有涂蔻丹,可我记得她十指都涂了,所以白灵很可能将毒药伪装成指甲片,她自己服毒而亡。不管是她自愿也好,还是天衣教主逼迫也好,天衣教里的人绝不像我们想得那么容易招供,更别说大护法了。即便说招,很可能也只是拖延之计。”

独孤棠就更不在意姬三的抱怨了,“听她话里的意思,送到官府反而不能将她奈何,我想里面多半也有被天衣教控制的人,所以她有恃无恐。既然如此,不如杀了。”他也认为对方在拖延罢了。与其在官府手里不了了之,至少现在她死得其所,能慰他妹妹在天之灵,而他自己又能了却一桩心事。

三对一,他没辙。姬三其实心不宽也得宽,这几个长命百岁的都不担心,他一个今日不知明日的瞎急什么。然而,他心情还真不坏。因为能坐在这里,意味着独孤棠给了自己一席之地,他离飞雪楼又远了一步。好极。

“央,我今日见识了你妹妹的脾气。”采蘩提到。

“哪一个?”他妹妹多呢。

“余佳儿。”几句话简述余佳儿打宝丽的事。

“恭喜你。遇到的都是嫡系,所以个个牛气冲天。余佳儿还是余砻的亲妹妹,比余砻更得余求的宠爱。余求本来要把她和太子凑作堆,结果不是太子不愿意,而是余佳儿不愿意,嫌人年纪大,又不够俊。”好像不在说自己家的事,也没有惯常的嘲讽。央漠然得很。

采蘩跟他也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奇道,“谁让你心里不痛快了?”

“没谁。”央不答,又对独孤棠道,“我先走了,娘要我回去一趟,不然她又得发疯。”

独孤棠点头,话里有话,“她虽是你娘,也别一昧忍让。孝顺应该,愚孝却傻。”

央拱拱手。大踏步出去了。

“这就走了?事情还没说完呢。”姬三是管着一帮小鬼的阎罗,自有他处理的一套法子。像这样把几件事说了一说,什么应对之策都没有就各自回家找娘去,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没说完,那就明天再说。夜深了,想睡觉,麻秆能撑眼皮。用不上脑子也白费。”独孤棠举杯送客,“你走好。”

姬三看看采蘩,舌尖抵牙。到底也没说出来一起走这句话,起身只道,“可要我召集小鬼来帮?天衣教两个护法死在你的地方你的手里,恐怕他们不会沉默。”

“恐怕他们不沉默也得沉默。白灵供出大护法,以珍珠为诱,引其落入我们的圈套。似乎我们成了赢家。但如此一来,难以解释天衣教主为何会来见白灵。若是知道白灵背叛,理当警告大护法才对。如今只能说明白灵为教主做事,不仅是大护法,连我们都成那位教主算好的棋子了。”独孤棠也起身,不过却是走到了采蘩面前,“如果我们猜测无误的话。”

“好一招借刀杀人。”不用独孤棠多说一个字,采蘩知道他要送她,“如果来见白灵的不是教主呢?”

“那得等几天再说了。除却已死了的,其他人都被关在京兆尹的大牢里。天衣教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动静,毕竟若那些人招吐实情,那个教主不会高兴的,铲除异己总不能搭上自己。”

采蘩动,独孤棠也动,两人从姬三面前走了过去,旁若无人一般。

“g,我到底要不要找人帮忙?”姬三想,他还在喘气呢。

“找人帮忙可以,找鬼就免了罢。保你一个已是勉为其难,我可不想保一个阎罗殿。”独孤棠人已在门外,“且小鬼能信否?别让人卖了脑袋,还在数有几颗忠心。”

姬三一怔,但等两人走远才反应过来,不禁长吐一口气。独孤棠答应帮他的话,他就可以正式脱离飞雪楼,也能挡格杀令了。

园里寒冷刺骨,天空云色乌沉,独孤棠手里提着灯,高大的身形挡住呼啸北风。

“你终于还是愿意帮他了。”采蘩不怕冷,穿着风袍却不系帽,任风吹得带子乱飞。

“也不算帮他。他若出一分力,我就还他一分力,仅此而已。我也没自大到以为独自就能对付一个毒教,一个杀手组织,还有师父说的要造反的主谋。只要不是敌人,能争取的力量就争取过来。对于姬三,我不见得全心全意信他,但至少我这里有他需要的力量,暂时会相安无事。”独孤棠突然停下脚步,放下灯盏。

采蘩侧身看他,“怎么了?”

独孤棠伸手捉住了那两根飘带,跨近她身前,将风帽拉过她的额前,轻巧打了个结,“不是一年前那会儿了,何必让自己冻着,非要记住那份罪。”

刹那,就让采蘩视线模糊。还有谁,比眼前这个男人更了解她?

好不容易将眼睛眨明,她语气颇为轻快,“记住那份罪,可以提醒我珍惜眼前。再说身上穿那么暖,你哪里见我冻着了。这么小的细节都让你留意到,今后岂非什么都瞒不了你?”

“你知道么?你刚才的眼神和那会儿很像。”冷,但无惧。独孤棠拿起灯,继续为她照路,“是因为遇到了你最不想遇到的人,还是你最想遇到的人?”

“都对。”采蘩挑眉,“独孤棠,除了麦子之外,我身边该不会还有你的耳目吧?”

“这里是长安。”他混大的地方,风吹草动都能知道,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差一点就是地头蛇了,还用放耳目?采蘩姑娘未免小瞧了我。”

采蘩扑哧笑了出来,“为什么还差一点?”

“我大姐不让。”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将那段痛苦的过往如此愉快地说出来,因为她。

“结果练就了一身本事,只能在别处作威作福。”采蘩确实“小瞧”他,“你大姐也是为你好。就你那跳哪儿都伤的轻功,实在马马虎虎。像长安这样的天子脚下,繁华古城,到处藏龙卧虎,你别瞎折腾,让人笑你班门弄斧。”

她一本正经说的,但独孤棠偏偏觉得太好笑,“跳哪儿都伤的轻功?这跟我没关系,是拜的师父有问题。可惜今后也见不着了,不然你可以问问到底他怎么教的,为什么偷工减料,不负责任,误人子弟――”

“行了,你怨怼深,自己问去。”不关她的事。

独孤棠又笑,再开口却是关心,“遇到了之后呢?”

“她自然惊讶,后来恨不得扑上来咬我,大概想到东葛青云变成傻子跟我有莫大的关系。虽然我有些冤枉,但她非要那么想,我能怎么办?也是等着,等她和她的相公一样紧咬着我的身份不放,我再咬回去就是了。她不动,我不动。”沈珍珍和东葛青云自私,见不得她好。她也自私,一定要比那两个过得好。但她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想在沈珍珍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这一路因为东葛青云的折腾,我也想了不少。之前,我和你相同,都认为以童大姑娘的名义活下去,否定过往的一切,就能重获新生。现在我却改主意了。东葛青云就是认定我会怕,怕被掀揭当丫头的那时候。老实说,我还真怕过,不止怕当奴婢的事让人知道,还怕逃跑杀官差的事让自己再不能翻身。”

“你为何又不怕了呢?”他知道她怕,不过这种心态并不是别人劝劝就能克服的。她自己想通了,实在是件好事。

“我能说是向五郎让我省悟的么?他说一个人否认过去就是否认自己。他的很多话都虚伪,这句却是实情。编一个谎,就要用更多谎去填。不但是我,还有身边所有的人都被我拉下水,帮我一起撒谎。但谎言是无底洞,填不满的。”由谎言建立起来的华丽堡垒,只要有一片松落,就会像沙子一般漏垮。

“我也受教了。”独孤棠赞她好。

“我不信你不懂这个道理,却为何还一直鼓励并帮我重造身份?”看他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表情。

“因为――我想宠你。”有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也并不是那么难,“宠你,自然是你怕什么我就避什么。”

采蘩垂眸,掩了笑意。风帽驱寒挡风,甜言心中泛蜜。她突然拉住独孤棠,仿佛很习惯了,偎依到他身侧――

“下雪了。”她道。

灯火中,小小的雪埃如星之金尘,旋舞。

第296章 左右生翼

这日一早,自到了长安就行踪飘忽的颜辉终于在饭厅露面。姬钥和雅雅高兴地喊声舅姥爷,这让他天生的笑脸掺进亲情意味,本来想说一声就走,不知不觉却坐在饭桌前了。

“舅姥爷这几日都到哪儿去了?早出晚归的。”来得巧,小厮刚送名帖来,采蘩本还担心庞心柳赶不上。

“长安有些朋友对我的海南游有兴趣,正商谈抄本的事。要不是这回还要照看你们几个小辈,我压根就不回来住了,城东城西来回的工夫都够写篇小记。”颜辉生性不拘,天下之大可四海为家,没有游子思乡之感慨。

“抄本?”对他的微怨,采蘩不甚在意,“长安不是已经有海南游记的抄本了么?昨日我去西园时,有个姑娘跟我说很好看。”

筷子停顿,让蒸碗的热气腾着,颜辉有些愕然,“应该还没有传到长安,我那几个朋友都经营书铺子,新书会先经他们的手。你说是位姑娘?”

“是。”采蘩深蕴何时该少话的技巧,尤其颜辉还是十分自我的人。她要是将庞心柳的事和盘托出,颜辉大概以为是个盲目崇拜他的小姑娘,掉头就会走。

“读游记的姑娘。采蘩,比你有上进。”果然,因为采蘩回得简单,颜辉反给自己添光。

采蘩心里暗笑,面上一本正色,“舅姥爷,看账本就够我头疼了,还看游记?不过,我一定好好收藏着。如今雅雅开始读书了,将来让她拜读您的大作。”

雅雅嗲声嗲语,“云姑姑给我读过也看过舅姥爷的书了。”

颜辉明知对一个刚学字的娃娃不能有太高期望,但禁不住眼睛亮了亮,“好听好看吗?”

雅雅托着腮帮子,眼珠骨碌一会儿,“多些图画。雅雅会喜欢的。”

姬钥哈哈笑出来,“舅姥爷,雅雅那么小,哪能明白您写的那些游记啊,问我还差不多。”

“多些插画?”颜辉却从雅雅的童言童语中得到很大的启发,“有道理,如此一来老少皆宜。”抱起雅雅来,夸她聪明。

雅雅斜睨着姬钥。得寸进尺问颜辉,“舅姥爷,雅雅比二哥聪明,对吧?”

颜辉被小姑娘逗乐,“你们都聪明,比舅姥爷聪明,将来一定能成为不得了的人。”

这时,外面丫头报客人到了,采蘩道请。

“什么客人赶着人用早膳的时候来?而且外头还下着大雪。”颜辉觉得奇怪。

“不是有急事,就是老实人。”采蘩只字不露。神情不动。

颜辉回味着她的说法,居然点头。“采蘩,这话说得有意思,可仔细咀嚼。”他能写游记,就因他心思敏锐,体会他人所不觉。他也许自我自负,但确实真是爱做学问爱经历的人,心怀高远。该欣赏时绝对欣赏,不看对方是谁,十分不流于俗。

但进来的却是有急事的人。自然就不是庞心柳。

采蘩看着来人,实在太诧异了,不由脱口而出,“师兄。西大公子。”

颜辉却道,“好了,做正事的人终于来了。”左手拉起雅雅,右手拉了姬钥,“小的们,跟我玩儿去。雪天就是老天爷给大人孩子的礼物,躲在屋檐下,多没趣。”

采蘩听得正事二字,眼儿飞,“舅姥爷说我不务正业么?”她知道颜辉还是个装糊涂,看似双手一摊万事不管,其实心里透亮,比谁都清楚。

“别这么说自己啊。”颜辉咧嘴一笑,“本来呢,女子多以终身大事为最重,在我看来不以为然,而采蘩你却与普通女子很不同,令人对你期望颇高。近来你身边琐事太多,被小人缠身,烦不胜烦,不过这种事原本就是你越理会有人就越起劲,是时候替自己打算一下,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采蘩笑着,语气却恭,“多谢舅姥爷教诲,采蘩记下了。”前世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也抛诸脑后,今生却到心里去了。

颜辉心下觉得自己有点多嘴,不再说什么,赶着姬钥和雅雅到园里去玩雪。

“你犯小人了?”于良身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裹,双肩有水渍,鼻子冻红了,鞋子沾满泥和雪,赶过急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