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钱的破物件,她当宝。”大玉代她说。“我捡到她的时候,她就戴着。半块长命锁。”

“你在哪儿捡到她的?”长命锁是对上了。

“邺城乱葬岗。可怜哎,才两三岁的娃子。满脸满手的血,在死人堆里乱爬。我刚开始以为她是傻子,后来发现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挺好。”大玉道。

地点也对上了,但师父没说过他女儿是哑巴。采蘩问,“是天生哑吗?”

“应该是吧。反正我养到现在十六七年,没听她开过口。”大玉说到这儿,好奇反问,“你一看她戴的那块长命锁就问长问短,莫不是知道她的身世?她是不是被拐带的大族千金,还是名门中的私生女?”

“若她的半块长命锁和我手中的半块对得上,那她该是我师父的女儿。”就算心里激动,面色却没多大变化,“她叫什么?”

“月儿。就照锁上的字叫。”大玉想采蘩既然是少夫人,她师父也不会是一般老百姓,“你师父是什么身份?”

“我师父给女儿取名为明月,特意让金匠把这两个字刻在长命锁上。”可以确认无疑,“我师父曾是北齐年轻有为的纸匠,后在南陈被皇帝封为纸官署大匠。”

“匠人啊。”大玉语气极其失望,那就没好处得了。

“师父临终前念念不忘他的女儿,虽未曾嘱咐要帮他找,但身为他的徒儿,我本决心日后定要到北齐打探寻觅,以圆我师父遗愿。”这个牢越坐越值得了,“大玉,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的落脚处?”

大玉到底一怔,“你师父不在人世了?”

“嗯。”采蘩无意多说。

“月儿 还不大,她爹也该是中壮年的岁数,怎么已经死了呢?”大玉叹口气,“那她娘?”

“走得更早,你捡到她的乱葬岗正是她娘葬身之地。”采蘩道。

“唉——说起来我还一直劝她,有朝一日她能和亲生父母见面的。她也信得很,两年前趁我让她下山看小子们的时候偷偷去了邺城,还以为瞒得过我。我脾气直,干脆问她,她只说自己是孤儿。”此时的大玉看不出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婆子。

“…她的落脚处。”采蘩有自己的坚持。

“你把身世告诉她之后,打算照顾她么?”大玉突然不干脆。

“如果她处境不算好,又愿意接受我帮助的话。”说不上照顾,但她富裕,保师父的女儿一世衣食无忧没大问题。

“她的处境当然不好了。你想,收养她的我要被砍脑袋了,她还得带着两个年纪小的弟弟,一个还没嫁人的姑娘家今后多艰难啊。”虽说月儿亲爹不是名门望族,但看采蘩是富贵人,大玉无论如何想争取一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玉,你刚说不把她当女儿,如今又说自己的儿子是她弟弟,故意套近乎,想让我帮你照顾两小子?”大牢里说话,直来直往。

大玉干笑,“少夫人真是聪明。我不怕死,干这无本买卖,迟早的事。唯一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不,三个孩子。我其实挺疼月儿的。如果临死前能安排好他们将来的去处,我便可以瞑目了。”

“你两个小子多大?”采蘩问。

“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大玉忙道。

在独孤棠收养的岁数范围内,正是比较好养活的阶段,于是采蘩道,“只要月儿愿意,你两个小子我就捎带着一块儿养。”照顾这样的词她是不会用的,责任太大,“你应该给他们留了不少金银珠宝,还用担心将来?”

“少夫人,您心里明白吧?有钱有什么用?有势罩着,钱才能踏实留在手里。”要说她也富,但没命继续享了,“我希望那两个小子将来能堂堂正正当个地主乡绅,堂堂正正赚钱花钱,能享到儿孙的福气,不要像我跟他们爹似的,今日不知明日。”

“不难。”采蘩应允。

大玉却半晌才明白过来,高兴地给采蘩磕头,“谢少夫人。”然后凑近低声道,“月儿住在兴旺客栈,化名日葵。”

采蘩记在心里。

第二日,成大姐走进采蘩的牢房,手里没有提食篮,但笑,“恭喜夫人,取保候审的手续已经办妥了,跟我出去吧,你家里人都在外面等着。”

大玉她们都跟着道喜,采蘩却面色平静,“谁是保人?”

成大姐还是一问三不知,“这我就不知道了,董大人既然吩咐放人,肯定都符合了条件,保人是谁跟我没关系。”

“今日送饭的来了么?”采蘩同大玉点头示意,走出铁牢。

“没来。还好,不然就白跑一趟。”成大姐走在采蘩身旁。

但采蘩问这话自有意味。两个瓶儿恐怕是事先知道今早她要被放出去了,所以没来。而她们之所以能得到消息,多半这个三公以上的保人和她们家夫人有些关系。紫鹛也好,飞雪楼楼主也好,那位夫人需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吗?或者,她根本全没有猜对。

“少夫人,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大玉的脸挤着铁栏,大声喊道。

采蘩在通道尽头的铁门处停步,没有大声回应,只对成大姐说,“麻烦你告诉大玉,我尽力而为。”

成大姐点头,一直送到女牢门口,看采蘩将要踏进外面的日光地,才道,“大玉和她那位明日午时斩首。”

采蘩脚步一滞,然后再起步,没有迟缓,也没有犹豫。缘分便是如此,有些长有些短。牢里的大玉是个豪爽女子,温柔的娘亲,她喜欢这样的牢友,但要被处斩的大玉是个杀人见血的强盗,背负的血债必须以命偿还。她帮不了,也不能同情。她只能记住,在人生途上曾遇到过这么一个人,也许让别人恨之入骨,却跟她成了短暂的朋友。

“姐姐!”姬钥冲了过来,大概这几日太担心,竟像小孩子一样抱住了她。

采蘩摸摸他的头,对迎上来的姬三淡淡一笑,“三哥没急到吐血吧?”这个人会像大玉一样,成为生命中短暂的过客吗?

“乌鸦嘴。”姬三端详她的脸色,“蘩妹妹,别人坐牢面黄肌瘦,不死也得蜕层皮,你坐牢怎么反倒珠圆玉润,更水灵灵了?”

“吃得好。”答案很简单。

姬三奇道,“牢饭那么好吃吗?我想方设法要给你送饭菜来,哪怕一日一顿也行,结果塞多少银子都不让。既然如此,下回你再进去,我就不用担心了。走吧,赶紧回家,雅雅那边再不好哄。”

果然那位夫人大有来头,采蘩想着却道,“去西园昆湖。”

第346章 总不能有真心的人

昆湖正月早春色,梧桐枝上沐叶苞。湖边轻晃着一艘小小的船,没有船夫,没有随从,只有一根细缆绳松垮跨系着树干。

领路的小厮摆了个请上去的手势,转身便离开。

采蘩看着四下无人,有些犹豫。

“我以为采蘩姑娘已经不怕我了。”黄纸格的舱门推开,向琚盘坐着,正下一局没有对手的棋。

这人其实很寂寞。从小就被捧得那么高,纵然真有别人无法比拟的才华,是否要一开始就人群中区分开来呢?采蘩上了船,坐到他对面,得出结论:不是。她宁可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有朋友,能撒娇,踏踏实实踩着土地。也许也是因为他处的位置太高了,她无法对他产生男女之情。

“会下棋么?”向琚撑着下颚,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上。

“不会。”采蘩回道。

“采蘩姑娘又谦虚了吧?你说不识字,却能写状纸,一手好书。你说只识纸,却还能造纸,造上品的纸。我还想呢,你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或者,采蘩姑娘不是谦虚,而根本不是真心相交罢了。”向琚勾起嘴角,但笑容冷的。

采蘩失笑,“五公子,有句话我以前说过,可你好像记不住。别人真心待我,我便真心待人。你若自问有真心,再问我要真心吧。”

“其实,我也是如此。人真心待我,我真心待人。你我的前提都是要别人先付出,所以我们之间就很难感觉到彼此的诚意。反复试探,又藏深了秘密,总想利用对方。如此到今日竟比陌路还不如啊。”向琚抬眼望她,“我已找到了症结所在,若现在与你剖心,采蘩姑娘以为可来得及?”

采蘩静静看着他。“五公子,我与独孤棠成亲之日,你也是在场的。不管别人如何看,我已是独孤棠之妻,生死都同。”他或许说得对,若真心待她,她可能真会喜欢上他。但这样一个如果并不存在,向琚不会剖心,对谁都不会。

向琚突然笑了,不知怎么看似有些自嘲。“采蘩姑娘想得对,剖心一说纯属无稽。”语锋一转,又是假话。“兰烨因你选独孤大公子而拒我,不太能痛快罢了。”

“我以为五公子该松了口气才是。当初我要是答应你的求亲,这会儿会受蔑视嘲笑,甚至遭受牢狱之灾的,说不定就是你了。五公子。你早就不想娶我了吧?在你和东葛青云联手想要揭穿我身份的时候,你们都抱着相同的目的——让我低头。只想我成为你的女人,美玉公子的自尊心作祟。”采蘩淡然敛目,“可惜,我是倔脾气。”

“兰烨的确见识了。”自采蘩上船,连一步棋都没走。向琚再笑已温和,就像他对大多数人一样,“采蘩姑娘一出刑司大牢就赶到我这儿来。既然不是为了求我帮忙,那就是为了纸擂之事了。”

他这么待她,采蘩反而安心,点头道是,“离正月十五已经没几日。又出了这种事,似乎不应由我再代表南陈。”

“采蘩姑娘是想参加还是不想?”向琚问道。

采蘩反问。“五公子想不想让我参加?”

向琚眉一扬,“连如此一个简单的问题,采蘩姑娘都不能说真心话?”

“不想。”采蘩迅速答了。

向琚也答得快,“不想也得去。采蘩姑娘别忘了,你此来长安是皇上的意思。”

“但皇上不知道我曾经的身份。”就知道他定会唱反调,采蘩从容应对。与西骋比纸也好,与高丽人打纸擂也好,她并不感觉热血沸腾。只不过,若没有当初的冲动,她也找不到自己要走的路。

“采蘩姑娘是北周的奴婢也好,逃犯也好,在南陈却是童大小姐,皇上嘉许的纸匠。两国的法例条令并不互通,如你这般有双重身份的人也不在少数,北周的某些显赫家族若追朔祖宗本家,在南陈的地位毫不起眼,甚至也是南陈容不下的人,只要瞒得好瞒得巧,确实能有两样人生,再等上两三代,南北皆可正名扬姓。采蘩姑娘本该好好待在南陈,东葛青云即便处心积虑,除了一些不伤本的闲言碎语,完全奈何你不得,但偏偏你自投罗网。”向琚此时端起南陈使节的架子,“那日你让人押下,也是余相当众给我们南陈一个下马威。今后再谈两国之事,难免让他揪着这点不放,处处要得我们好处了。既然我们要为你受刁难,你是否也该尽一尽南陈子民的责任?”

“想不到采蘩一人之事竟牵扯到南陈利益。”对面这个男人心中装了多大的天,渐显。

“而且,纸擂若胜,对采蘩姑娘也是有好处的。皇上一向重视造纸,对造纸能匠也十分看重。你若为南陈胜出,皇上龙颜大悦,到时你可提一个适当的要求。你在南陈的身份地位越重,北周人越不能追究过去的事。如此一来,最后恐怕是两国协商了结,你从此就能光明正大当童大姑娘了。”向琚好似在给她建议一般。

采蘩站了起来,“五公子不必对我说这些,我来不过一问自己是否还在名单之上。”并不是他认为陈帝会赏赐她,而是他已经知道了西骋带给她的圣旨。因为他不说赏赐,只说要求。

“我期待采蘩姑娘的表现。”向琚不动,没打算要送客。

采蘩想了想,决定问出口,“五公子,这纸擂胜负的背后可牵涉国家大事?”

向琚温和的目光有些灼亮,“你说呢?”

“这么反问我,那就是有了。”采蘩微笑,“不知南陈胜出所得的好处,能让皇上大方允我所求?”

“不管能不能,总要试试。”脱口而出,真心的话。

采蘩低眸扫过棋盘,“五公子的左手比右手厉害,完全两套路的棋,看上去就好像我来之前,那位置上坐过一个人。”说罢就走,没有再回头。

向琚看回棋盘,不一会儿对面坐下一人,一身玄黑。

“公子,她还真懂棋啊。”黑老头道。

“我现在最好奇的是,她爹是谁。”向琚吩咐开船,黑老头便出去摇桨。

船到湖心,风吹开半扇格纸窗,只见向琚的右手高抬低落,神情前所未有得认真。

在车上等采蘩的姬三听说她还要上纸擂,“纸匠那么多,为何非得要你去,还是这个节骨眼上?难道向五郎不怕结果引争议,赢了都会输?”

采蘩突然一怔,“是啊,为何非得是我?”

姬三随口说说的,见她认真,又道,“说不定向五郎对你仍有情意,虽说你和独孤棠成了亲,恐怕还有不少人没当回事,他未必彻底无望。”

采蘩斜姬三一眼,“这种话今后不用再说了。向琚是什么身份,怎会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你高看了我,小看了他。他身边高手如云,又有众多谋士,将来辅助了四皇子登基,他必定封王列侯,怎能有一个曾经为奴婢的妻子?连妾都不配。”

“封王列侯。”姬三笑了笑,“那是他没生过病,想自己能长命百岁呢。”

采蘩明白他的愿望只是要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当下转说别的,“保我出来的人是谁?”

姬三诧异,“我还想问你呢。银子倒是没问题,你那三位大掌事已到长安,银票都准备好了。但保人条件实在苛刻,我们在这里是外乡人,你惹得是余相,还有你公公放话绝不认你这个儿媳妇,等于把大多数的权贵得罪了,童家金山银山搬来都撬不开一个口子。我想着劫狱可不可行,突然今天一早有人送信让我们来接你。到底谁给你那么大的面子?会不会是从前你在北周时认识的人?”

“我自懂事起就是沈家的奴婢,十七岁被判流放,也是第一次踏出浙州,见过最大的官大概就四品的。”采蘩说完,长吁一口气。

“姐姐好似很高兴?”姬钥瞧不明白。

“终于能坦然说出以前的事,好不舒服。”撒谎那么久,采蘩仍不能习惯,担着童大小姐的名,也有些惶惶。如今当众承认,再无自卑,反而十分痛快。她爹给她留下的,原来不是一个卑微的身份,而是他这些年孜孜不倦教给她的道理。造纸的道理,读书的道理,做人的道理。心中真正弄懂了这些道理,身份地位就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可以力争的。

“你是舒服了,让我们一群人跟着提心吊胆。世上活在谎言里的人多的是,多数还心安理得,过着老实人难以想象的好日子。你呀,就是皮不够厚。”想要过舒服日子的坏人。跟着她的日子果然挺有意思。

“三哥,我师兄在家么?”如果知道师父的女儿还在世上,最高兴的可能就是于良。所以采蘩想让他去请人。

“于哥这几日有些奇怪哦。”姬钥却道,“每天早出晚归,问他去哪儿也不说。”

“去土地庙了吧。”毕竟土地公点了头,对于已经没人教的她和于良来说,机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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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做面包完全失败了啊。

今天第一更

第347章 麻烦的师兄们

“没有。小混蛋说反正他没见着,也没听他爷爷提到过。”姬钥耸耸肩,“三哥说他可能迷上了青楼的姑娘,所以怕人知道。”

采蘩立刻没好气瞪姬三一眼,“别教坏小孩子。”

姬三不以为然,“少年当风流,于良算是开窍晚的了,想当年我——”

“三哥,我们对你的风流韵事没兴趣。”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家里要办丧事,他已回城却在相好的那里住,采蘩不会忘记的。“我师兄这会儿就不在家?”

“不在。听说你被抓了,头一天急冲冲自己就说去打听消息,结果深更半夜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有办法了,问他,他才陡然想起来的模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横竖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们就没顾得上管他。今天你要放出来了,我差人去请他,负责他起居的小厮说他一早就出了门,我们才知道他这两天都这样。”姬三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是迷花了眼,是什么?”

但采蘩想起于良那日跟她从土地庙回来就不对劲了,不但做噩梦,还生了病,一个大年过得畏畏缩缩。是她疏忽了,该早点问他的。

“丁大。”想到就做,采蘩撩开窗帘,对骑马在侧的丁大道,“你们兄弟四个去找找于良,找到就把他带好回来。”

“小姐,你身边不能没有人,让阿小留下吧。”丁大却也有主见。

“这里有三哥在,而且我现在是刑司重点监视的人,还有衙役跟着,谁敢这时候找我麻烦。”不自由的好处在于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丁大往后看看紧跟的四个衙差,这才同意,带三个弟弟找于良去了。

姬三瞧着采蘩,“你又想到什么我们想不到的事?”

采蘩摇摇头。“没想到什么,只觉得我师兄不是那种逛花楼流连忘返的人而已。”

然而,虽然派出了丁家四兄弟,直到天黑他们都没找到于良。于良也没像前两日那样,至少三更还回来睡了觉,而是不见了。

隔天一早,采蘩去了土地庙。老头说他叫老混蛋,但她作为晚辈喊不出口,从此以土地公代称。

土地公瞧见她时挺惊讶,“进了大牢的人完好无损。姑娘也算有福啊。”他有个窜大街逛小巷的孙子,消息飞快,“正好。我今儿要制作纸浆,你可打下手。”

采蘩当然不会把它往外推,一边干活一边寻说话的机会,“老人家,我师兄来过。对么?”

但她才说完,土地公就下逐客令,“造纸的时候要心无旁骛,你今天心里杂乱,不但学不好,还耽误我的工夫。回去了。”

“老人家。”采蘩哪是乖乖被人赶的,“我师兄昨晚没回家。我在他的屋子看到一片油纸,是从您这儿拿得吧。”

土地公歪眼一睁。半晌后叹道,“我跟他说过,不要寻根究底,那些人一看就不好惹。”

“是那天来搬坛子的人。”采蘩冰雪聪明,“他们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土地公摇头。神情不像撒谎,“一年前上门来的客人。正主在车里不露面,只有那两个管事样的人给我一张纸,每个月月底来提货。我试图问过来历,被告诫不要多话。年纪大了,什么人都见过。我一看就是得罪不起的,以后就再也不问了。只不过——”

“他们要您准备的是什么?”一问就在点子上。

“我不能说。”土地公却断然拒绝,“只怪我当时见钱眼开。”

“您和他们之间有守秘的承诺吧?”不过越是如此,越说明那些人来历可疑。

“别问了。”土地公面相凶起来。

“我师兄不见了,怎能不问?但我也知老人家您为难,只请您告诉我,您跟我我师兄说了什么。”这算通情达理吧。

“除了让他别寻根问底,啥也没说。”人不见了,土地公也知道严重,所以没有含糊。

“那我师兄问了什么?”一个出色的匠,心必须缜密细腻且强大。这就是左拐当初对采蘩有信心的原因。造纸所需的四样天赋,嗅觉,眼力,手感,强心,她都具备了。

“他问客人的来历,我当然不知道。又问坛子里装了什么,我更不能说。”土地公想了想,“最后我赶他走,他嘟嘟囔囔说见鬼了。我以为他骂粗,就骂了回去。谁知他还挺委屈,说他没骂人。就这些了。”

又是鬼!采蘩心念一转,忙道,“老人家,今日只能到这儿了,我改日再来拜访。”有件事必须立即去证实。

“你这姑娘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最好都处理干净了再来。”土地公巴不得她赶紧走。

采蘩走了两步又回头,“老人家,在您看来,如何评定最美的纸?”

土地公龇牙笑,“在我看来,小混蛋造的第一张纸,最美。”

采蘩道,“这话不能让小混蛋听见。”

“绝对不能,不然从此更治不了那个小子。”土地公转身干活去了。

离开土地庙,采蘩又到了西园。连着两天来,却是见不同的人。为了正月十五的纸市纸擂,西园一处也成了工坊,她进去时,看到张翼正在指点西骋造纸。如果师父还在的话——她抿了抿唇,道一声张大人。

张翼让西骋继续,领采蘩到工坊外的花园,边走边说,“童大姑娘昨日来,直接去了正使大人那儿就走了,难道才发现忘了老夫,所以今日补来过?”

采蘩微笑,“头一回见张大人的时候,觉得您十分不好接近,想不到原来亲切。”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童大姑娘还是直接说来意吧。”张翼道。

“乌睿是怎样的一个人?”几乎立刻,采蘩问。

张翼怔了怔,“让你直接,你却成炮竹了啊。”

“其实一直想问的,但我师父对乌睿的事很忌讳,我和于师兄不敢多提。师父走后,发生的事不少,我又离开了康城,所以没想到再问。”而且本来想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挖出骨头来又有何意义?

“你来问我,看来是相信你师父的话了吧?以为乌睿是我逼死的。”张翼但叹,“这件事我说了很多遍,乌睿的死与我真得没关系。我没有逼他造纸邀功,也没有苛待他,与他不合之说纯粹子虚乌有。”

“我师父并没有说过这些话,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也许是过去太久了,采蘩没觉得左拐有多恨张翼,虽然他几乎从不提他。但如果真有传闻中那么憎恨的话,可能连带语姑娘也会一起讨厌了。因为西骋常来纸官署看语姑娘,而西骋又是张翼的得意弟子。

张翼又怔,然后喃喃,“原来还是我小心眼。”

“张大人,传言乌睿同您争吵,而且还有不少人看到,此事确实否?”于良告诉过她。

“是有那么一次,但——”张翼突然吞吐犹豫。

“张大人,乌睿和我师父都已不在人世,当年的真相只有您一人知道了,我更没有资格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您可以说,也可以不说。”采蘩觉得自己这么找来有些冲动,因为她只是由师兄最怕的“鬼”联想到了乌睿而已,可以说荒谬。

“乌睿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纸匠。我承认,把他硬从纸官署调入御纸坊是有跟你师父抢人的意思,但我也惜才。然而乌睿似乎只认左恒为师,待我和御纸坊里其他人极为冷淡,这样的情形大概维持了一两个月。有一天,乌睿主动来找我请教,我还挺高兴。有了几次交谈后,他便开始造纸,如我期望,悟性极高,技艺由你师父亲手指导,自然精湛。”

采蘩听得很仔细。

“成功造出几种新纸之后,我以为他终于成为御纸坊的一员,他却向我提出一个请求。我拒绝了他。谁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甚至有一次在众人面前暗示,我那天也是有些急躁,冲他落了脸。这就是传闻中我和他争吵的真相。他被人发现泡在纸浆槽中,还给你师父写了遗书,导致坊间传说我如何羞辱苛待他。”

“什么请求?”这是关键。

张翼沉吟,“童大姑娘,乌睿所提是御纸坊中的绝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但绝不是他那样一个刚进御纸坊的匠师该知道的。我没有答应他,当然更不会告诉你。”

“张大人,此事可能与乌睿之死有莫大的关联。若您不曾苛待他,不曾给他压力,他的死就可能根本不是自尽。”说出来了,但疑惑终于有了出口。

“什…什么?”张翼吃惊,“可他留有遗书。”

“自尽的原因呢?难道只是因为一个被拒绝的请求?张大人,请您告诉我,乌睿究竟要求了什么,让您如此为难?”采蘩意欲穷追不舍。

张翼最后一咬牙,“也罢,告诉你也算不得泄密。乌睿想看南陈传世帝王书。”

采蘩的眼睛眨了两下,知道这个问题也许很傻,仍道,“那是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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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二更。

第348章 鬼?人?

传世帝王书,是纸,一种陈帝要求,由当时最好的大匠运用极其复杂的密艺,所造的诏纸。帝王书包括了遗诏,还记载南陈最重要的传世法令和治国纲规,凡写在帝王书上的文字,被奉为天高,即便是现今的皇帝都不能随便改换。开国陈帝下令制造了传世帝王书,如何造成,迄今已没有任何人确切知晓。

“乌睿为何向您请求呢?”听完张翼的叙述,采蘩心里就隐隐不安了。

“也许他认为身为御纸坊大纸官的我能拿到深藏在宫中的帝王书。他说,他只想看一看传闻中最为神秘的纸。我告诉他,帝王书不是人可以随意看的。而且,在他连续追问几次之后,我就反问他到底要干什么。”这就是别人眼里看到的争执。

“张大人,您见过帝王书吧。”采蘩觉得乌睿不会无的放矢。

张翼看采蘩片刻,点头,“当今皇上重视造纸,认为传世帝王书中有无与伦比的造纸技艺,应当有所传承,所以曾让我看过一次。”

“一次而已?”既然要传承,一次不可能够。

“是我请皇上收回成命的。童大姑娘一向能想,可知为何?”张翼问道。

采蘩想了想,“传世帝王书不仅有造纸密技,上面所写的每个字都可能动摇国本,若让不良居心的人仿造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不错。”张翼赞许,“我甚至建议皇上将现存的空白传世帝王书全部毁去,皇上却道那是元帝传下来的,没剩几枚,想作为传位诏书,同时也作为开国帝王对造纸的功绩传给后世。”

“皇上这么放心也有道理。首先技艺失传,且宫中一定有记载到底造了多少枚。只要经核实鉴定,任何仿造帝王书的阴谋都会拆穿,居心不良者很难绕着它打主意。”不是什么纸都能仿造的,就像左伯纸的绝迹。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有数不尽的名纸因各坊的保护却导致消失,但也有数不尽的好纸替代它们。

“如果仿造者是乌睿的话,也许能造成功。我是这么想的。”张翼摸长胡,“虽然不想承认,你师父挑徒弟的眼光极好。乌睿一个,你一个,都是我一开始不会多看一眼的人。但他就已经看准了。学纸不过两年的乌睿造出的一枚乌云,与你师父的乌云难以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