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说,沈清也没办法,反正他向来就是这样。况且来之前,她已经逼他喝下半碗粥暖胃,心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于是她也便稍稍放下心。

不顾头顶的雨丝,沈清一下车便拎着裙摆快步绕过车尾来到许倾玦身侧,伸手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今天的鞋跟太高,你要做我的支撑哦。”

淡淡一笑,许倾玦没有拆穿她。实际上他哪会不清楚,今天出门没带手杖,而她是为了迁就他方便,才会主动挽着他的手。在这里,他几乎每走一步,都需要靠她的指引。

两人一同缓缓走上台阶,穿过淡金色的大门,来到外厅。沈清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摆设,一群人已经涌了上来,几乎同一时间,四周闪光灯已亮成一片!

下意识地伸手遮在眼前,而各式各样的话筒已经争先恐后地递了过来,沈清一时间愣在原地。

“许先生……”

“……没想到许先生你会来,请说一说近况好吗……”

“听说车祸以后,你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那场车祸,是否真如外界传言那么严重?……许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当年中断的画展,今后还有机会继续办下去吗?……”

“……许先生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呢……”

“……”

沈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挤在眼前的记者,听见各式各样的问题,句句围绕着许倾玦。她不由得侧过头,却看见灯光下,身旁的人一脸苍白。

不由得收紧了环着他手臂的手,对于这样的阵仗,她没经历过,所以不知所措。同时也直觉感到,许倾玦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说话。他不出声,所以她也只能无言地陪在旁边。

幸好,很快人群被从中间分开。一个中年男子十分从容地走上前来,而跟在他身后的侍者,也在不失礼貌地阻止记者们继续拍照。

“各位记者朋友!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各位进大厅休息片刻,等待仪式开始。”中年男人交待完,才转身对着许倾玦微微欠了欠身,压低了声音恭敬地说:“二少爷,总裁在二楼休息室要见您。”

沈清看向许倾玦,见他的神色在瞬间有些微的变化。过了一会,才听他说出自踏进这里以来的第一句话。

“带路。”将手臂从沈清身旁抽离,许倾玦冷冷地说。

酒店二楼的走廊铺着厚且软的地毯,许倾玦随着身边带路的人,步履缓慢地走进休息室。

他知道,此刻离他不远处,就是他那威严的父亲。待门被关上后,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见了人也不知道打招呼吗?!”许展飞坐在皮椅中,厉声道。不知为什么,他能处理好商场上所有难题,却唯独无法处理和这个儿子之间的关系。每次两人相见,必然不能和气散场。

许倾玦微微垂下眼帘,有些漫不经心:““您找我有事?”

”这么久不回家,我以为你已经不把自己当许家人了!“许展飞冷哼:“你今天竟然会来,真让我感到意外。”

“如果您不希望我来,我可以立刻离开。”许倾玦的语气依然很淡。

“砰!”许展飞一掌拍在身边的桌子上,安静的室内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猛然收紧,许倾玦紧抿着嘴唇抵抗心跳突然加快而带来的一阵悸痛。

见他不说话,苍老但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等你大哥的订婚仪式结束后,你留下来。”

“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吧。”努力压制因心悸而引起的喘息,许倾玦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牢牢地盯着这个从来都和自己作对的儿子,许展飞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为了你母亲的事,你还要恨我多久?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甚至巴不得和这个家脱离关系。难道这就是你报复我当年亏欠你母亲的方法?”

听到旧事重提,许倾玦狠狠皱了下眉:“谈不上报复,你我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心口处的疼痛因为勾起旧的回忆而又再加剧,他暗暗咬牙,将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许展飞坐在椅子里抬着脸,怒意沉沉却最终没有阻止许倾玦的离开。

看着他迈着缓慢的步子摸索着走出门去,背影却挺直而倔强,许展飞轻轻叹了口气。

站在布置堂皇的正厅里,四周围是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沈清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电梯的方向。

刚才许倾玦只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便随着中年男人乘电梯离开了。算时间,上去也已有几十分钟,却还不见人下来。因为上次无意中听见他们兄弟的对话,因此她隐约知道他与许家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加上之前记者那样一闹,许倾玦离开时脸色更是差得吓人,她才会有所担心。

微笑着拒绝了侍者托盘中的酒,沈清无心感受周遭的热闹气氛,干脆悄悄退了出来,打算专心等许倾玦回来。谁知她才刚出正厅,便在拐角处的楼梯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许倾玦正低着头,靠在墙壁边,前额的头发垂下来,使人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即使这样,沈清也立即发现他不对劲!

顾不得什么礼仪,她拎着裙摆快步跑到他面前,扶住他,急声问:“你怎么了?”

许倾玦只是闭着眼,一下接一下地喘息,心口仍在突突地跳。

得不到回答,只好凑上前去看,却见他的嘴唇已经几乎失去血色,沈清有些慌:“你哪里痛啊?”胃?心口?还是其他别的地方?因为搞不清状况,她连扶着他的力道都不敢太大。

头有些晕,许倾玦清楚听到沈清惊慌的语气,却一时间说不了话。过了好半天,才终于缓了口气,利用这个间隙,他低声安慰:“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听他这样说,沈清几乎叫出来。握着他的手,明明已经满手冷汗,却还嘴硬不肯说!

“药呢?药带了吗?”心中又急又气,但她还是尽量轻声问。

许倾玦摇头,带着微喘:“让我休息一下。”

“哦。”乖乖地应了声,火气消下一半。总算还知道要休息!

此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聚集在正厅里,里面热闹非凡,相比之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显得非常安静。沈清在四周没找着椅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许倾玦慢慢在楼梯上坐下。

见他敛眉闭目的样子,她也不再出声打扰。只是贴着他坐着,让他尽量有个支撑。

里面的音乐停了下来,隐约传来司仪说话的声音,看来宴会正式开始了。沈清却无心那些,也早已把之前驱使自己前来的好奇心丢到了九宵云外。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身旁的人,见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唇色也逐渐恢复淡淡的血色,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好点了?”良久,她在他耳边问。

“嗯。”

“确定?”

“……吓到你了?”

“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宴会开始了。”

“进去吧。”

“还是不要了。”

“怎么?”

“我们回去吧。”

“不想和他打声招呼吗?”

“没那个必要。况且,我可不想再受惊吓,早点回去才保险。”

“……随你。”

沈清微微一笑,扶着许倾玦站起来。此时此刻,那里面有多热闹也不关她的事。今天之前的与许君文有关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了。

8

(八)

回家途中,当沈清最终发现许倾玦一直在隐瞒他腰痛的事实后,她的怒气便开始逐渐升温。直到进家门那一刻,终于达到顶点。跟在她身后进屋,许倾玦维持着一贯的沉默少言。即使眼睛看不见,但他也知道,她情绪不对。

动作稍显困难地坐下来,他仔细辨别周围的声响。几秒钟后,右侧方发出一声不算太轻的撞击声,连带着低低的惊呼。听起来,像是沈清撞上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皱着脸使劲揉着刚狠狠撞上茶几一角的膝盖,沈清一边咬牙忍痛抽气,一边不忘忿忿地盯着那位“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他的事让她分心,又怎会不注意重重撞上茶几的尖角?

听不见回答,许倾玦很快站起来,伸出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摸索着走过去。

“……没事……”一屁股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坐下,沈清还在嘶嘶抽气。

原地停了一下,许倾玦继续向她的方向走。

“你小心点!”一抬眼便看见许倾玦几乎就要碰到被自己撞移了位的玻璃茶几,沈清不由得连忙出声,同时探过身去,拉着他的手腕。

许倾玦略一皱眉:“撞哪了?”

张了张嘴刚想告诉他,但沈清突然转了念头。于是忍痛站起来,勉强走了两步拉着许倾玦一同在长沙发里坐下。

“到底哪里痛?”刚才她呼痛的声音,可是千真万确的。

“想知道吗?”一手按着膝盖,沈清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嗯。”许倾玦对于自己此刻看不见东西这一事实有些无奈。

“那你给我一个保证。”

“什么?”

“……保证你以后都要说实话。”

“我什么时候……”刚想提出疑问,只听见身旁的人立刻发出一声冷哼。许倾玦才想到她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轻咳了声,应允:“好,我保证。”

满意地笑了笑,沈清转过头仔细地看着他。当眼尖地发现他坐姿僵硬时,一张脸又稍稍沉了下来,“太不够意思了。作为朋友,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算什么?”

轻叹一声,知道沈清的脾气又要发作,许倾玦只好再说:“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嗯。”天晓得他的保证作不作数?!翻了个白眼,沈清打算暂时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她深度怀疑自己的膝盖已经肿起来了。

“该你了。”许倾玦侧过身,“撞到哪了?”

“膝盖。”长裙子就是不方便。等到好不容易撩起来时,她才发现真的已经红红紫紫一大块。

“你家有没有药酒?”既然看不到情况,许倾玦只好用最直接且稳妥的方法。

“你家里没有?”像他这样独住,家里居然不常备医药用品。

沈清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家里有瓶红花油,我回去拿。”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这才想到即使她家有,他也没办法去帮她拿,于是垂着眼睫点点头。

听见沈清一瘸一拐地开门出去,他微闭上双眼,眉间转为一片冷凝。

随便换了条棉质睡裙,沈清拿着红花油回到许倾玦的家。其实她大可不必来回走动。直接在家洗个澡抹上药上床睡觉就行,可她还是很自然的又回来了,并且一进门便发现许倾玦正独自坐着出神,神情有些许落寞。

“发什么呆?”

“……没什么。”

“好痛!”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大声呼痛,一反刚才的态度。

“撞得很严重?”

“紫了,还肿了。”语气中带着点小小的委屈。

不清楚具体怎么样,许倾玦微微沉下声:“快涂药。”

扭开瓶盖,沈清朝他看了一眼,才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常,让她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看错了。

将瓶里的药油直接倒在红肿的膝盖上,手指轻轻将它们抹散,然后沈清对着吹了口气,稍微有些凉凉的感觉。

“好了。”她抽了张纸擦手。

“这么快?”许倾玦怀疑地侧了侧头。

“是啊。涂上了。”

“揉过了?”许倾玦又问了句。

“嗯?”揉?似乎忘记了。

沈清为难地皱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轻轻去碰撞伤的地方。果然,和想像中一样痛!

“还是不要了!”她摇摇头。

难得的,许倾玦的嘴角隐隐抽动了一下,“不揉怎么化开瘀血?”

“不要。”要忍受痛苦,她宁愿好得慢一些。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许倾玦伸出手,“我帮你。”

“你?”沈清颇不信任地看着他。自己都下不去手了,更何况换他人来做?

“嗯。”

“……还是不要了。”

“……快点。”许倾玦仍旧耐心地将手停在半空,想像到她倔强拒绝的样子,又不由地低声补了句:“听话。”

一句话出口,两个人都怔了怔。

许倾玦没想到自己竟突然那样对她说话,而沈清则感到脸和脖子立马热了起来。那低低的“听话”二字,声音是许倾玦一贯的低凉。然而在这低凉之中,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两人同时愣了几秒,还是沈清先清了清嗓子,小小声音道:“那好吧。”同时,抓着那只微凉的手放向自己的膝盖。

这样一个冷淡的人,这样一只冰凉的手,此时此刻却以无比温柔的力道按在她的痛处。就着灯光,沈清细细地看着许倾玦一贯淡定的侧脸,一时之间竟有些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