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就说,不用忍着。”手指下明显感觉到轻微的肿胀,而刚才还大声呼痛的人此时却没了声音,于是许倾玦低声说。

被他的声音拽回了神思,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沈清立刻扭过头去,若无其事地正襟危坐,这才感觉到膝盖处的刺痛。

痛是有些痛,但许倾玦的动作已经够轻了,而她也不想显得太过娇弱,因此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比刚才好多了。”

听她这样说,许倾玦也不再多话,只是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一点一点慢慢替她将药力推开。

几分钟以后,胃里空荡荡的感觉突然提醒了沈清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饿不饿?”她问。

“还好。”

预料之中的答案,沈清撇撇嘴。见许倾玦眉目间仍是一片安静的专注,虽然私心里不想中断此时的气氛,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已经不那么痛了,有点饿了,我们先吃东西。”

许倾玦收回手,点了点头:“也好。”

十五分钟后,沈清安稳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许倾玦从门口接过外卖。

“这是特意点给你的。”将一份热腾腾的牛肉羹递过去,沈清监督似地看着许倾玦,“快吃。”

毫无异议地接过,许倾玦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这个女人偶尔表现出的强制态度。

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中,仍在下着小雨,打在阳台上,滴滴嗒嗒作响。

“唉,真倒霉!”沈清咽下嘴里的食物,叹了口气,“又是这种鬼天气。”一想到明早又得在又湿又阴的天气里赶着去坐车上班,心里便一阵郁闷。

“如果今天是周末多好。”实在太讨厌雨天,以至于她几乎有了请假的念头。

“你在哪上班?”许倾玦问。

沈清这才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于是说:“城东,杂志社里当美术编辑。”

“你学美术的?”

“嗯,国画。”可是这世上哪有专门的国画职业?于是毕业后便找了和专业总算有些相关的杂志社的工作。

许倾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沈清却突然想起上次画廊相遇,以及今晚稍早那一帮记者的疯狂采访。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他,“你真的是画家?”

“嗯。”

“……你原来还开过画展?”印象中,沈清似乎记得有记者提到这件事。

“嗯。”仍是轻描淡写的回应。

“那么,上次在画廊里我看中的那幅画,是你画的?”

“嗯。”

沈清定定地看着他。认识时间也不算短,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彼此也算是同行,虽然水平和成就也许相去甚远。

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却看见许倾玦仍旧微微低着头,平静地吃着刚才她硬塞给他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确实用三个“嗯”回答了她,她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连串问题他都不曾听到。

起初涌起的惊讶慢慢退去,沈清看着那双微微低垂着的眼睛,以及那眉宇间一如往常的淡漠,这才讪讪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那个……”她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不知是该道歉还是岔开话题。

“你不是饿了吗?”许倾玦淡淡地开口。

“……”沈清默默地看着他。言下之意,是让她别再说话?

低下头,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她发现自己突然一点食欲都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绝大部分都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

直到沈清回到自己家,坐在床上,她懊恼地抓乱一头长发。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这样硬生生地去的揭许倾玦的痛处!同样是学画的人,她当然了解眼前一片黑暗,从此再看不见色彩的痛苦。可刚才居然……

沈清,你一定是疯了!下床奔到镜子前,沈清对着镜中的自己恶狠狠地说。一时间,她突然觉得之前对他的关心和紧张,全被今晚自己那个愚蠢的错误一笔勾销了。

该怎么办?

她习惯性地咬着唇。

许倾玦是在意的吧!看他刚才的反应,应该是很在意她说的话的。自从慢慢熟识以来,还很少见他像刚才那样,对着她恢复最初冷然的态度。

“上帝!”沈清小小的呻吟了一声。

沈清走后,许倾玦独自陷在黑暗与沉默里,微闭双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知道她是无心的,也并没有怪她。只不过,她勾起了他那些早已变得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早前那些记者的问题,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刚才沈清无心的几句话,却让他变得沉郁。他当然还记得那些缤纷的色彩,以及他曾亲手勾勒出的笔笔线条,只是,这些早已经注定脱离了他的生活,因此,他不愿回忆过往的生活,而是选择平静接受一成不变的黑暗。

而如今,当他已经习惯深不见底的黑色世界时,身边又来了个同样学画画的沈清,一个眼里能够充斥着色彩、活得绚丽生动的沈清。

也许,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巧合。

他和她之间的巧合。

不知自己在沙发里坐了多久,当许倾玦打算站起来回卧室时,才发现之前一直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的腰痛,现在却使得他连起身都变得异常困难。

靠回柔软的沙发背,微微有些喘息,想到刚才沈清离开时小心翼翼的道别声,他的眉尖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刚摸到茶几上的手机,极凑巧的,铃声也适时地响起来。

9

(九)

电话里传来的是许曼林的声音。

“二哥,你睡了吗?”

“没有。”许倾玦一边答她,一边再次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走回卧室。

许曼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没出什么事吧?怎么提前离开了?”

“没事。”许倾玦紧抿着唇,动作缓慢地坐回大床上。

“那就好。”那边显然松了口气,然后接着说:“爸让你明天回家,家庭聚餐。”其实,许曼林省了一句没说。这次聚餐,是为欢迎大嫂喻瑾琼正式进门而设。

“我没时间。”许倾玦闭着眼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早猜到了。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任务算是完成了。”作这对父子的传声筒向来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挂了电话,许倾玦摸到浴室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听见外面的雨声逐渐大了起来。床头闹钟报时十一点半,他捏着安静的手机,想了想,按下了关机键。

过道的另一边,房间里的沈清睁着眼直到午夜才睡。原本想打个电话过去试探他生气没有,谁知道先是一阵忙音。等她洗完澡再试时,许倾玦的手机显然已经呈关机状态。听着服务台机械的女声有礼地说着SORRY,沈清的胸口更像是堵着一块大石——明明现在最应该说SORRY的人是她嘛!可偏偏没有机会。

窗外的雨下得噼呖啪啦。她郁闷地倒在床上,拉过枕头捂着耳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清顶着蓬松的头发,抓了面包和雨伞便匆匆出门。睡过头的后果之一,便是她完全没时间去按照昨晚临睡前的预定计划,直接敲许倾玦的门道歉。

出了地铁站,她踩着湿漉漉的地,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得以准时到达杂志社。心里挂着事,手脚却反而更加麻利起来,再加上前一天已经把今天要用素材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沈清以极高的效率解决了一天的工作。下午四点,大部分记者都出任务去了,而她也给自己找了个恰当的理由,提早下班。

回家的路上,沈清路过超市,特意进去买一大堆材料,准备晚上做顿好吃的来弥补一下昨晚犯下的愚蠢错误。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面前平稳地停下。

从副驾走出来的撑伞男人,沈清见过,就是昨天宴会上遣散记者的中年人。

“沈小姐,你好,昨天见过的。”他的笑容仍像昨晚一样彬彬有礼。

沈清神色未变地回应:“你好。”

男人仍十分礼貌,用手比了个“请”的动作:“许先生想和您见一面。”

一抬眼,见沈清暂时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歪着头看他,于是又再补充道:“二少爷一会儿也会过去,请放心。”言下之意,是让沈清不要怀疑他们有恶意。

呵!沈清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在暗笑。

就算是有钱人家,但有必要非得这样摆谱么?

况且,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哪需要这样郑重其事地特意派人来请她去见面。

许先生。她当然知道这个许先生是指许家最老的那位。可是,他有什么理由非得见她不可?

所以,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中年男人,问得有些无辜:“我和许先生并不认识,为什么要我去?”

“这个我也不清楚。”笑容可掬的脸上满是耐心,“但是我想,作为二少爷的朋友,被邀请回家吃餐饭,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呵!”这一回,沈清是真的笑出声来了。

“那好吧。”她想了想后点点头,紧接着却为难地看着刚买回来两袋满满的东西,“可是,能不能先等我把这些放回家?”

“放在车里就好,等一下再送您回来。”车门“咔”地被打开。

“那,多谢了。”沈清不再多说,收了伞直接钻进后座。

很快,车子开始平稳地向郊外别墅区驶去。沈清坐在车里,望着被雨滴模糊了的窗外风景,有些心不在焉。她当然不认为此行只是吃顿饭那么简单,但虽然对于许家的举动满是好奇,心底里倒真没怎么去担心。

一路上,她只是在想,也许许倾玦与他父亲关系不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那位素未谋面的老人做事是那么的诡异。

许倾玦开着电视听完一段傍晚新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沈清现在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

连他自己也在暗暗讶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温柔细心却又时而霸道专制的女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他的生活。

按着从中午起便时时隐隐作痛的额角,他为自己倒了杯水,才喝了一口,电话铃便响了起来。

“二少爷。”

“……什么事?”其实不用问,他也几乎能猜到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目的。

“总裁请您现在回家。”

许倾玦在桌边坐下来,同样的话,他不想再说一次。于是只是冷冷地说:“以后不用再打电话来。”

刚想结束通话,那边又及时传来声音,阻止了他的动作:“沈小姐也在这里,希望您能过来,大家都在等……”

“啪”的一声,许倾玦合上手机,冷着脸站了起来。

“……总裁,那边挂断了。”

“没事,你先出去吧。”许展飞坐在皮椅里挥了挥手。

“是。”

早前接来沈清的中年男人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一老一少。

沈清盯着脸上已显老态但依然满面威严的人,不禁皱着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地被直接带来书房,却又被丢在一边,看着那个算是管家的中年男人打电话给许倾玦,其间还提到了她。

沈清自认不笨,即使听不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光从管家的话和语气中也能猜出八九分。

很显然,许倾玦并不想来,但他们似乎在拿她来当作迫使他前来的工具。

无缘无故被“请”来这里打乱她的计划已经令人很不爽了,如今,他们又把她沈清当什么了?!所以,和许展飞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僵硬,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意。

反而许展飞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是摆摆手,端起茶杯,心平气和地说:“沈小姐,茶快凉了。”

强咽下紧接着要脱口而出的话,沈清一边告诉自己要保持好的教养,一边端着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才放缓了气息,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请问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一回,声音已完全恢复以往的轻柔舒缓。

许展飞垂着视线,没有看她,脸上倒隐隐有一丝笑意:“沈小姐和倾玦是什么关系?”

“朋友。”沈清答得毫不含糊。

“只是朋友这么简单?”许展飞突然抬起眼来看她,镜片后的眼神闪了闪,似乎对她的话不太相信。

“不然,您觉得应该是什么关系比较好呢?”沈清十分有礼貌地笑着问,心底里却大大的不舒坦。被一个才见面不过几分钟的陌生人置疑她与许倾玦的关系,即使他是他父亲,这也让沈清不大乐意。

“沈小姐不用这样防备,我也不过随口问问。”许展飞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微微笑了笑。只是,看着沈清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加深了几分。

沈清抬了抬眉,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于是问:“许倾玦会来吗?”其实,不来更好。那样的话,她也可是名正言顺地立刻走人。

谁知许展飞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很确定地答她:“大概已经快到了。”

即使心里万分不愿意,听了这话,沈清也只好忍了下来。至少,要走也得等他到了再一起走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清坐在书房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也不和许展飞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果然,很快,内线电话响起,管家在楼下通报:“二少爷来了。”

“我们走吧。”许展飞率先站起来,招呼沈清下楼。

沈清跟在他身后走出书房,同时心里暗暗纳闷,如果刚才没看错,许展飞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很奇怪的笑意,像是猜中了什么般的胜利的微笑。

沈清下了楼,看见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男两女,分别是许君文,许曼林,以及一个看来有些面熟的女人。见她正紧挨在许君文身边坐着,沈清立刻便猜出她的身份。

沙发上的三人听见脚步声,同时了站起来,以大家族标准的教养迎向许家的权威。然而在看见沈清后,显然那一对兄妹都微微愣了愣。

“沈清!”许君文首先出声,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沈清点了点头,笑道:“好久不见。”

她看着那张生动的脸,迅速而奇异地感觉到心底那一份不同以往的平静。这是否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