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包厢还算隐秘,也十分清净,装潢得精致而不俗气,可见设计师品味还算不错,这个老板的六千万没有白花。包厢的服务员小姐长得赏心悦目,明显比大堂的素质更高。这里一般都接待的身份相对显赫的人,她们都习惯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沈巡有些疑惑地走了进去,刚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对角的闫涵。他稳坐如钟,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沈巡看不透。

多年不见,他比当年更让人有压迫感。当年他不过发迹没多久根基没多稳尚且气势凌人。如今他财富积攒深厚,多年商场挥斥方遒,进化得更为处变不惊。

沈巡的眼神蓦地一沉,还没落座,已经转身准备走出去。

“沈老板?”县长站了起来,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不卖了。”

“什么?”

沈巡回过身,十分郑重地说:“我那矿井如今出了这样的大麻烦,不能害了别人,我不卖了。”

“沈老板!”县长终于有些慌了,他赶紧走到沈巡身边,压低声音说:“闫总决定要在县里做度假村,要那座山,现在大家都在卖矿了,你矿里又出了那么大的事,干吗不卖?再说了,你这是替县里的经济发展做贡献,县民都会感谢你。”

“谢谢县长好意,沈某先走了。”

沈巡毫不犹豫就从包厢里出来。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巡。”闫涵的声音比起多年前更为深沉,如同井底之音,有种深邃的回荡感。

沈巡站住了没动,闫涵走到他面前。两人就这么当面对峙着。

闫涵先笑了笑,那笑意味不明。他递给沈巡一个橙子。

沈巡疑惑地地看着那个橙子,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问:“闫总这是什么意思?”

“矿井的事,你自己考虑。”闫涵微微一笑:“这个橙子给十佳,她掉的。”

提起骆十佳的名字。沈巡撑着的镇定终于被打破。脑海中想起骆十佳当年哭得那么绝望的样子,想起往事种种。他只觉得胸腔燃起了一股熊熊大火,此时此刻,他只能强压着怒气才能克制自己蠢蠢欲动的拳头。

“你去找她了?”声音中充满着压抑。

闫涵还是笑,只是笑容冷下去许多。

“你有资格质问我么?”

沈巡冷冷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接过闫涵手上的橙子。刚一接住,手心就是狠狠一握,橙子瞬间就被沈巡捏烂了。橙子里的汁水四溅,溅了沈巡和闫涵一身。两人却都动都不动。

“没有关系,打嘴仗没意思。”沈巡脸上是警告的笑意:“我只知道,谁伤害她,我就杀了谁。”

说完,沈巡随手将那个已经被捏烂的橙子扔在了地上。砸了一地的狼藉。

“不过一个橙子,闫总太放在心里了,您留着吃,我们还是请得起。”

第34章

“你请不起。”闫涵还是微笑着,语气却越来越冷,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他明明没有说什么特别威胁的话,却让人感觉到了强烈的压迫感。沈巡承认,在他面前,他始终没有底气。

“那就不请了。”沈巡顺着走廊往外走,装潢精致的走廊上一盏盏的廊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沈老板,你确定不谈谈吗?”

“不了,矿井里的事我还需要处理。”沈巡努力保持着镇定,但他的情况想必闫涵已经很了解,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

“我是很有诚意要买。”

沈巡微笑着:“不,我不想卖。”

县长也从包厢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大约也有些忐忑不安了,赶紧趁机劝了一句:“沈先生,不要这么固执,你现在需要很多钱。”

这句话就像一盏高明度的灯,将他小心隐藏在黑暗中的狼狈照得无处遁形。沈巡手上紧握着拳头,半晌都没有动。

“她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闫涵突然话题这么一转,沈巡有些措手不及,甚至都不知道回答什么。

“她从小到大过得什么样的生活,以后你能让她过什么样的生活?”

沈巡坐在招待所外面的花坛上抽着烟,心里不断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天上一轮明月静静挂着,冬日的月色和天气一样,冷冷清清,银色的月光洒在这座鄂尔多斯台地向高院过渡的县城。花坛里的灌木,高耸树木的树梢上,都披上了银色的纱衣。这样的画面静谧而安然,让沈巡有些迷失。

如果当初阻止长治,没有接下这个矿井,没有这样的野心来到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现在这样狼狈而失败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沈巡的本意,他大学退学开始做生意,一直到今天,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做那样的选择。

冥冥之中,一直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往前走,他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只是本能地一直往前走着。

沈巡狠狠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味道进入肺里,整个身体终于有了充实感,脑中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骆十佳,那个连笑都带着绝望的女人。如果没有来这里,他和骆十佳在那样大的深城,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不睡觉?”沈巡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骆十佳的声音。

沈巡应声回头,看见骆十佳还是穿戴整齐,问她:“你怎么不睡觉?”

“我先问你的。”

沈巡笑,老实回答:“睡不着。”

“我也是。”

长安累了,很早就睡了,骆十佳却一直没有睡着。闫涵的出现像一颗不定时炸弹,让她坐立难安。

她走过去,坐在沈巡身边。沈巡拿出烟盒,推了一支烟出来:“要吗?”

骆十佳摇了摇头。

“今晚谈得怎么样?”骆十佳问起了沈巡的情况。

沈巡没有回答,只是想起了闫涵说的话。

从他认识骆十佳开始,从来没见过骆十佳缺钱,她从学生时代开始穿得就比身边的同学好,工作以后更是生活中的每个小物件都很精致。虽然她从来没有追求过物质的东西,但她在物质条件较好的环境下长大,这也是事实。

“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沈巡没头没脑地这么问了一句,骆十佳诧异地回头看了沈巡一眼,他看似不经意的样子让骆十佳陷入沉思。她很认真思索着沈巡提出的问题,许久以后才回答:“想过平淡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是平淡的生活?”

骆十佳第一次将深埋在心底最最向往的蓝图拿了出来。

“在30岁之前找到一个男人结婚,35岁之前生好两个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儿子是老大,女儿是老幺。我和他一起努力工作,给孩子创造最好的环境,陪他们成长,等孩子长大了,把房子卖掉,然后去环游世界。我能想到最完美的死法,就是死在爱人的怀里了。”说完这些话,骆十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不是很不切实际?生死怎么能控制?”

“嗯。”

骆十佳用简单的百余字描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沈巡越听越觉得难受。她要的,是他给不起的,虽然不肯承认,可他明白,闫涵说的那些,未来都会是他们之间的问题。

沈巡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看着远处,他侧脸轮廓很分明,鼻梁特别高。这么多年,她始终记得手指触上那处骨骼轮廓的奇异感觉。

他们是彼此生命里最想留下痕迹的过客。可过客始终是过客,最终总会匆匆离散。

“我这二十几年,碌碌无为,死后也许只是一抔白骨黄土。”沈巡苦笑起来,没有再说下去。

骆十佳心疼他眼中的不甘和无奈,喉间哽咽:“我若爱人,一生漂泊我也甘愿;我若不爱,一世安稳我也不稀罕。”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沈巡,你懂吗?”

许久许久,沈巡终于回过头来,他低下头,凝视着骆十佳,许久都没有动。

“我见到他了。”

骆十佳瞬间意识到沈巡说的是谁,她立时变得紧张起来:“他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才觉得我输了。”沈巡轻叹了一口气:“他轻描淡写,我在内心用力。”

“十佳,我从来没有底气和他拼什么,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骆十佳知道主动打电话给闫涵,完全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但她太害怕了,沈巡现在是这种情况,以闫涵的能力,随便使个小手段就能把沈巡捏死。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没有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这一说。有权有势的人总是一手遮天,普通人只能在阴影之下辛苦求生。

她无法保护沈巡,她没有这样的能力,可她至少不能害了沈巡。当年他被退学的时候该是多么无奈,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件事。她不想自己再后悔一次,不想多年后再由别人的嘴提出,自己又害沈巡遭受怎样的磨难。

骆十佳主动找了闫涵,闫涵太高兴了,亲自开车带她去了很远的一家农家菜私房菜。

这家农家菜的主人不是专业做餐饮的,不过是接待一些慕名而来的有缘人。环境不算特别好,土坯房子,但被装饰得十分温馨,坐在里面倒也不会觉得难受。

闫涵如数家珍向骆十佳介绍:“这家很多菜都很不错,老板是汉人,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我都点了你喜欢吃的菜。”

骆十佳坐在木凳子上,虽然与闫涵对坐,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连看都不想看他。

“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你不该带我来这么远。我还要回去和朋友们一起吃饭。”

闫涵已然习惯了骆十佳的冷漠,虽也不是很高兴,但始终保持地微笑着:“我习惯边吃边聊。”

“和你,我早就无话可说了。”骆十佳终于转过头来与闫涵对视:“别动沈巡,他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骆十佳这一句话,威胁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她太知道闫涵的软肋。也正是这句话,闫涵眼中的那点点光芒也终于熄灭了。

良久,闫涵才幽幽问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我。”

那时候骆十佳很喜欢缠着闫涵说话,最喜欢闫涵带她出去玩,她像一只小鹿,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撒欢。

说起过去,骆十佳心头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曾经非常喜欢你。”骆十佳一开口,喉头已经哽了:“你在我心里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对你的喜欢,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你是我的恩人,我无数次地想着,为什么你不是我爸爸,为什么你这么有担当的男人,却不是我爸爸?”

她目光笃笃,这么多年她一直压抑着心底的那些绝望和痛苦,这一刻,如同一个闸口被打开,所有的情绪都在顷刻倾泻而出。

“可是你呢?你亲手毁了我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恨你。”骆十佳顿了顿,牙关紧咬,但刻骨的恨意还是无法消弭:“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骆十佳这一番话让闫涵陷入沉默。遇到了天大的事都不会皱眉退缩的闫涵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他像在问骆十佳,也像在问他自己:“可是怎么办呢?十佳,我爱你。”

不管她说什么,闫涵总是这样一句话。

爱是什么?爱不是占有,不是一定要得到。而是当你爱一个人,就有了承受痛苦的勇气。

就如同这么多年骆十佳爱着沈巡一样。

闫涵不懂,他的爱永远这么强势而极端,他根本不配说爱这个字。

骆十佳轻嗤一声:“那么你要如何处理我和我妈?这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吗?”

提起栾凤闫涵就变了脸色:“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妈!”

“你不爱她,你为什么要包她?你就是她的全部。不是你,她可能还只是个妓/女,你知不知道,你对她来说,有多特别?”

“十佳,你不会懂。”

“我确实不懂!”骆十佳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

“你妈得了癌症。”

闫涵这个重磅消息一说出来,骆十佳那些激动的情绪突然都消失了,她只觉得有一种痛苦从骨髓到了表皮,那种痛感也越来越强烈,直达她脑中枢神经。

闫涵刚才说了什么?她是不是没有听清楚?

“你什么意思?”

闫涵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她没多少时日了,等她去了,我会娶你。”

“哗——”骆十佳想也没想,拿起了水杯就把那有些烫的茶水泼向了闫涵。

“你死了,她都不会死。”骆十佳一脸严肃。

闫涵脸上的皮肤瞬间就红了一片,那水还未凉,想必泼上脸也是很疼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抹掉了那些水渍。

许久许久,他扯着嘴角,苦涩地笑了笑。

“我有时候也希望我能死了,死了也许就能解脱了。可是十佳,我还活着,活着就没办法放手。”

第35章

从女人欣赏男人的角度,闫涵无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所以栾凤沦陷了,甚至连一贯评论人口下无情的长安也觉得他不错。

闫涵三十岁就已功成名就,之后的十几年将事业发展到了顶峰。他多金、体贴、有耐心,拥有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这些表面的东西,确实会让女人产生迷惑。

可骆十佳却无法用一般的眼光去欣赏闫涵。

当年他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有智熟男,而她是懵懂天真的少女,她把他当做亲生爸爸一样看待,尊敬他,崇拜他,可他呢?

那是一种毁天灭地的感觉,骆十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件事,忘记那种痛苦,更不可能接受他那种畸形的爱情。

如果不是因为栾凤,就算她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她也一定会告他。可她没有。有时候亲情是一种暴力伤害,是她无法摆脱的枷锁。

栾凤对她有感情吗?有过吧?当年她完全可以不要骆十佳,可她还是把骆十佳养大了,为了她,她甚至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换钱。委身于闫涵也是为了让骆十佳能在更好的环境下长大,妓/女和情/妇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她们母女终于不必风餐露宿,不必吃了上顿担心下顿。

这一生她们都受了太多苦,谁又能埋怨谁呢?她们只是在漫漫人生路上挣扎了许多年,最后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而已。

“我已经和她提了好几次分手了。”闫涵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后来她得了癌症,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

寥寥几语,已经把栾凤的处境勾勒得很清晰。骆十佳觉得心酸极了,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撇开了脸,不想让闫涵看见她的脆弱:“不要说了,都与我无关。你要不要和她分手,是她的造化,不影响我的决定。”

“我只是希望得到你的公平看待。”

“我没有公平可以给你。”骆十佳平静下来,但依旧冷漠,习惯性地冷言讽刺道:“人死恩怨散。如果你死了,我也许会原谅你。”

闫涵凝视着骆十佳,仍旧执着:“我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要的是你回到我身边。十佳,我要你。”

闫涵的论调又激起了骆十佳最深的反感。骆十佳厌恶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情分:“我当初学法律,就是希望可以自我保护,可以脱离你。”骆十佳自嘲一笑:“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多天真。你只手遮天,我怎么可能玩得过你?”

“我没有要和你玩。”闫涵说:“我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我是认真的。”

“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到你身边去。”骆十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一定要逼我,那就玉石俱焚。我的尸体,我自己是控制不了的,你要,那就拿去。”

骆十佳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长安说她去买东西,可沈巡还是坐立不安。

一早上就一直在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他的焦躁不安长安和韩东都不理解,尤其韩东,完全一头雾水。

“你是找骆律师有什么急事吗?”韩东说:“我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

“不用了。”沈巡说:“我在想别的事情。”

闫涵是一颗不定时/炸弹,沈巡从知道他的存在开始,就开始担心他引爆的那一刻。

韩东和长安去吃饭了,沈巡还在招待所等着。

闫涵把骆十佳送回来的时候,沈巡正在路边抽烟。

那种画面实在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闫涵的车是低调而奢华的车款,随便开来的也是上百万的,即便没有下车,他的气势也不言而喻。而沈巡,这一路没好好休息,眼窝青黑胡子拉碴,衣服也都有些脏了,站在路边像个落拓流浪汉。这种对比让人觉得不好受,就像女人会比美一样,男人也会不自觉暗暗较劲。

骆十佳从闫涵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才看到了路边的沈巡,她刚关上车门,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巡的表情在看清了骆十佳的那一刻就彻底变了,他恨恨把烟头一丢,像一头拉都拉不回的蛮牛,眼看着就要冲上去。

骆十佳赶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了他。

“放开我。”

“不要。”骆十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坐在驾驶座没动的闫涵看见了这一幕,眼眸沉了沉。

“你走。”骆十佳对车里的闫涵喊了一声。闫涵沉默了几秒,发动了车子离开了。

闫涵的车彻底没影了,骆十佳才松开了沈巡,她刚要往后退,就被沈巡一只手狠狠钳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