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初那一天,并没有离开陆新民的公寓。

他实在是有点舍不得离开陆新民。和凶神恶煞、喜怒无常的沈静相比,陆新民简直和蔼可亲的让他几乎落泪。

不过说到留宿一事时,他还是很犹豫了一下。

他长了这么大,除了昨夜之外,再没有过在外过夜的经历。要说其中的原因,也很好理解,一是他哥哥管的严,几乎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二是他小学没念完就退了学,不但没有同龄的友人,甚至连集体春游的乐趣都完全没有尝过。

他开始时还想:我再呆一小会儿,就回家。

结果过了不知多少个“一小会儿”之后,他发现天色墨黑,而且外面天气骤变,已经有些凄风苦雨的趋势。不知怎地,他心里倒隐隐的轻松起来,觉得这回可不算自己不乖,而是老天爷忽然变脸,自己是不得不留下来。

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必须隐藏在“不得不”三字之后,才能心安理得的做一点点逾矩的事情。要不然,就觉得对不起他哥哥。

在别人家里,他总有点发怯。虽然心里和陆新民是亲近的,可并不敢造次放肆,生怕惹了人的讨厌。陆新民先要把床让给他睡,他连忙摆手:“不,我睡沙发上好了。”

陆新民沉吟了一刻,心里暗暗想象着漂亮的顾理初睡在漂亮的沙发上,会是怎样一幅情景。然而顾理初见他久不回答,以为他是怕自己把那新沙发睡脏了,立刻又改口道:“我睡在地上也可以。”

陆新民这才从浮想中回过神来,也不回答,转身便去卧室柜子里拿了被褥铺到沙发上,然后又找了个顶大的羽绒枕头放在沙发一端。自己又把手伸进被里四处摸着,觉着的确是够平整软和了,才回头对着顾理初——先是直勾勾的看着,然后忽然噗嗤的笑了一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不愿同人分享一般。

接下来,陆新民变成了一条跟屁虫,亦步亦趋的尾随在顾理初的身后,安排他洗漱换睡衣。睡衣是他自己的,虽然上过一次身,但是洗的很干净,喷了香水,整齐的叠起来,像是刚从百货公司买来的一样。

顾理初虽然心思迟钝,但在他这样的炯炯目光之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拿着睡衣站在沙发前,他很忸怩的低了头:“我在这儿换衣服?”

陆新民走到书桌后面坐下,像学生上课打瞌睡似的趴在桌子上,一面把脸埋在臂弯里,一面语中带笑道:“你换吧,我不看你就是了。”

顾理初这回答应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开始脱衣服,略带着点慌乱。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单纯的觉着害羞,手忙脚乱的穿好了,他将换下来的外衣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四处扫视着想找个地方放置。然而终于是没有找到,索性搭在了沙发靠背上。

陆新民还深低着头:“好了?”

然后不等顾理初回答,便将头抬了起来,微笑道:“你这么怕羞?”

顾理初跳进被窝里,只露出头来,见陆新民一直是很和气的笑着的,他也放松下来,红着脸答道:“我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你总是看我,我才……”

陆新民起身走到沙发前蹲下来,抬手摸了摸顾理初的头发:“怕我看你?”

顾理初的脸愈发红了,也不答,只尽力向上扯了棉被,企图蒙住头。这回他是真害羞了,连心跳都在加快。

陆新民望着躲在棉被里面的顾理初,脸上的表情和蔼可亲的过了份,几乎有点大慈大悲的意思。通常这个时候,他的心情都是极度平和愉悦的。

这时,外面隐隐的传来了雷声,夹了细雪的雨下的愈发急了,玻璃窗子都略略的上了雾,可见外面的温度之低。

正因外面冷,才显出房内的温暖来。不知怎的,陆新民忽然产生了一种“红绡帐底卧鸳鸯”的感觉——这句话是他很久之前在一本小说上看到的,当时觉得很温馨:红绡帘子垂下来,隔绝了外界的光和空气,两个人在帐里耳鬓厮磨的躺在一起,不正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么。不想再向后面读去,忽然便转到脐下三寸之处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淫言,让他大为扫兴,几乎要作呕。

顾理初在棉被里闷的久了,忍不住又探出头来,见陆新民还在望着自己,心里很是欢喜,却又强自压抑着,只问他:“你不去睡觉?”

陆新民低了头,在他那热烘烘的额头上嗅了嗅:“睡,这就去睡。”

顾理初见陆新民对自己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一时便忘了他哥哥平素对他进行的教导,伸出一条手臂来搂住了陆新民的脖子,然后把嘴唇凑到他的面颊上,轻轻柔柔的亲了一口。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之前只在他哥哥身上应用过。

陆新民拍拍他的后背:“傻孩子,胳膊伸出来,不冷么?”

顾理初把手收回来,笑着摇头:“我不怕冷。”

陆新民蹲在顾理初面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许久,又从顾理初的口中套出许多话来。后来他双腿实在是酸麻的忍不住了,才不得已的站起来,回房睡觉。

可是他哪里睡的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容易意识有些朦胧了,忽然外间“咚”的一声响,其间还夹杂了一声低低的痛叫。他先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随即意识到今天家里还多了一个顾理初呢,这才翻身跳下床,急急忙忙的推门去了书房。

开了灯,他这才看清了室内详情:果然是顾理初从沙发上滚下来了——被子倒还留在沙发,人却是已经坐在了地板上,并且一手捂着屁股。表情也是痛苦的,两道眉毛蹙起来,嘴唇都在颤抖。

陆新民走过去扶他:“摔的这么疼?沙发是窄了点,去床上睡吧。”

顾理初不说话,只紧紧的抿了嘴,满脸克制忍耐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眼圈随之也红了,低声自语道:“疼死我了。”

陆新民有些诧异:“这么疼?”

听了他的问话,顾理初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急忙爬起来就往被子里钻,同时摇头道:“我没事,现在不疼了。”

烫伤的地方,本来已经稍稍的结痂了,然而方才那一下重摔,大概又将伤口蹭的绽开。顾理初偷偷的把手伸进裤子里,贴肉捂着那一处小小的伤,觉得那里似乎有点黏黏的,或许是微微的有些出血——后来他才知道,之所以会觉得“黏黏的”,是因为伤口发炎溃烂了的缘故。

陆新民没有多问,转身又回去继续酝酿睡意去了。

沈静觉得,自己每天腰疼头晕、胸闷气短,仿佛是生病了。

他吃了好些人参鹿茸,补的口舌生疮,鼻血长流。转而又吃了几副温和一些的汤药,结果依旧是没有效果,并且还落了个胃病复发,连面汤都喝不下。治来治去,不过一星期的功夫,竟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惨白,瞧着怪可怜见儿的。陆选仁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打电话给他找了位名医诊治。这位名医已经年逾花甲,白发和长须一样都不缺少,气派和架子也摆了个十足十。因为不愿给汉奸走狗看病,又不敢不来,所以满脸的不情愿,愤懑都隐藏在了皱纹里。

诊断当场便出了结果,是痨病。

沈静觉着自己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半晌,他方轻飘飘的出了声:“能治吗?”

名医一捋长髯:“或许还是能治的。”

然后便挥毫泼墨的开了几大张方子,一色的名贵好药。沈静在一边坐着,腿软,身子不住的要往下溜。

开完方子,名医携了诊金飘然而去。留下沈静一个人发呆。

幸而沈静还没有慌乱到呆傻的程度。他随即又自己去了医院,一路挂号排队,折腾了大半天,又拍爱克斯光片,又抽血验尿的。晚上惶惶的一夜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医院看结果,却又说不是痨病,只是常年的营养不良导致身体虚弱而已。

他是又茫然又恐慌,到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于是也不声张,只偷偷的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查过去,最后终于可以确定了:果然不是痨病,不过除了营养不良之外,好像五脏六腑都有点小毛病,总而言之,便是身体太弱,需要休养。

沈静把心放回肚子里后,回想那名医信口雌黄,几乎将自己吓死,不禁恨的要命,暗暗的派人想去找名医的麻烦,不想名医居然已经悄悄的溜出上海,逃去重庆了。他一口气没有地方发,只好按捺在心里,回集中营内好好的耍了顿威风方罢。

他这厢刚了结了一桩心事,不想秋城寺那边又来了电话,说是有话要对他交待,让他即刻赶去。沈静嘴里答应的痛快,心里却惴惴。因为自从上次在秋城寺那里挨了个嘴巴后,陆选仁去日本人那里发了几次脾气,闹的连在南京的森田慎吾都知道了,搞得秋城寺也颇失脸面。他怕那秋城寺对自己怀了仇恨,万一暗里下手,那可是防不胜防的。况且自己不过是个虾兵蟹将之流,陆选仁再怎么维护自己,也是有限度的。

思来想去的,他先给陆选仁打电话,陆选仁不在办公处;往家里打,接电话的是陆振华,口气不是一般的不客气,说了“不在”二字之后,便重重的挂了电话。

沈静没了法子,秋城寺那边又来了电话催促。他只好同林秘书交待了一番,然后忧心忡忡的上了汽车,去见秋城寺。

事实上,秋城寺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依旧是温和的,在他身前身后慢慢踱着步,用一口过于清晰的中文,先问候了他的身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难道是生病了?”

沈静还是有点怕他,战战兢兢回答:“多谢将军的关心。我前些日子是有些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康复了。”

秋城寺站在他背后,低声问道:“哦?因为劳累吗?听说集中营内事物繁杂,而且侨民的数量增加很快。”

秋城寺选的这个站位很巧妙,刚好让沈静觉着脖子冒凉气:“是,又新增了一百二十名英国人。”

“森田新近被升为大将,将要长久的留在南京。”说到这里他略微有点黯然,并不是舍不得森田慎吾,而是同辈迅速升职而自己原地不动,有些怅然嫉妒而已:“而代替他的宇治津领事又突发中风,所以现在集团生活所所长的职位只好由我暂且代理。正好我也很愿意做一些实际的事,来为新政府贡献一份力量。东亚共荣嘛,哈哈。”

沈静听了,心里又是一沉,心想看来自己是要挪地方了。在秋城寺的手下做事?——他还想留着命过好日子呢!

秋城寺此时却又开了口:“本来,按照军部先前的打算,集中营内的上下工作都应由日本人担任的。但由于开始时陆选仁先生极力举荐你去做事务主任,所以这个规矩也就在无形中被打破了。当然——”他把手拍到沈静的肩膀上:“你的表现也是很好的,这个是有目共睹。”

沈静觉得有点头晕,他想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然后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动。见秋城寺停了话音,他硬撑着陪笑道:“将军过奖了。沈静不敢当。”

秋城寺依旧站在他背后,脸上因为严肃了表情,所以立刻显得有些狰狞:“不必谦逊,谦逊过度了,就是一种很可厌的虚伪!”

话音未落,他用力的又拍了下沈静的肩膀,没想到沈静竟然像一个无生命的人偶一样,随着他的力道便跪了下去,还不只是跪,连上半身都软软的伏了下去,亏得是急中生智用胳膊肘撑了地面,才没有摔到脸。大概他自己也晓得这么撅着跪在地上实在不好看,急急忙忙的想要站起来,然而刚一抬头,便觉着心乱如麻的欲呕,眼前也是一片漆黑。无奈何,他只得一手扶了头,一手摸索着按在地上,停了一会儿,刚觉着好了点,忽然秋城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沈静,你怎么了?”

这声音离自己未免太近了,沈静顿时浑身的毛孔都张了开,一齐流出冷汗来。然而那边的秋城寺竟又伸出双手扶在他的腋下,像举小孩子做耍似的,硬把他托了起来。沈静简直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了,一面用西装衣袖擦了额上冰凉的虚汗,一面抓着秋城寺的手臂,试图不着痕迹的推开面前这尊凶神。

“不不,不劳将军了,我没有关系。大概是前些日子生病没有完全好。我自己就可以,真的没事。”他苦笑着,絮絮的解释着,设法从秋城寺的双手中逃走。秋城寺高大强壮的简直不像一个真正的日本人,相比之下,沈静自觉着好像是个纸人了。

秋城寺果然依言松了手——手刚一松开,沈静就又要往下倒——他只好又扶住了他。

沈静这一辈子,什么样的困境没有遭受过?唯有今天,他真是有些慌神了。好好的人居然瘫在了秋城寺健太郎的办公室里?说出去成了什么话!还嫌被人笑话的不够多么!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拼命扶了旁边的白墙,哀求似的说道:“将军,今天真是让您见笑了。我实在是忽然有点不舒服,要不然我先回去,将军有什么吩咐,我明天再来。您看行吗?”

秋城寺没有任何感情的答道:“那是可以的。”

沈静赶忙道谢:“多谢将军体谅。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着他就想转身离开,然而秋城寺却不肯放手。他不知这是什么用意,多少猜到这日本人可能又是要刁难自己,只好低声下气的再次哀求:“我自己走就行,将军放开我吧,谢谢您的关心了。”

“你能走?”

“能。真能。”

“上次你离开我这里时,不过是肿了半边脸,便有陆选仁来兴师问罪;这次如果你若是爬着出去了,那后果几乎是不堪设想了。哈哈!”

沈静听他果然扯到了上次的事上,不由得又是一阵头晕,迷迷蒙蒙的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将军您说笑了。我、我还是先告辞了。”

“我送你去楼下大门!”秋城寺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的央求。然后便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迈开大步向门外便走。沈静站都站不稳的,被他这么突然一扯,顿时便是一个踉跄,先还勉强跟了几步,结果到了走廊便实在挺不住了,身子委顿在地上,被秋城寺拖着向前走,走过一段水泥地,然后下了长长的楼梯,他瘦削的身体隔着衣服一次一次磕在台阶上,没觉着痛,只是发懵的厉害。

秋城寺像拖着一个袋子似的,把沈静弄到了一楼的大门口,然后又抓着他的衣领拎起来,塞进了汽车里。

“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秋城寺笔直的站在冬日的太阳下,肩章反射了光芒:“明天再来,向我详细汇报一下集中营内的情况。”

沈静窝在汽车后排,坐都坐不直了,还在迷迷糊糊的点头:“是,知道了。将军,明天再会。”

汽车还没开到集中营,沈静便开始了严重的呕吐。

其实他每天吃的像猫一样少,面食又都是极易消化的,所以他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些吃药片时喝下吃的清水。这回的司机是个新手,以为沈静是晕车了,便赶忙停车,想让他下地来缓一缓,然而沈静一看四周荒郊野地的,连忙摇手拒绝,只怕忽然有人冲出来给他几枪,到时死了也白死,肯定连凶手也找不到的。

汽车继续颠簸着前行,沈静伏在后排座位上,还是吐,终于呕出一口血来,脏腑之内才算是安静了。颤巍巍的摸出块手帕,他给自己擦了擦鼻子和嘴,然后对着那一点血迹发起呆来。

嘴里满是甜腥的气息,多少年了,他不吃肉、血、油。

等到了集中营门口,他已经把自己调整的看起来尽可能正常了,才开车门下了车,顺手把手帕掖进大衣口袋里。

林秘书迎了过来:“沈主任,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这回他可以尽情的不耐烦了,气若游丝的呵斥道:“我好的很!你少乌鸦嘴!”

“哎,是。”

“给我弄点水!快点!”

“是。”

他在警卫的值班室里坐了半天,又喝了些热糖水,终于恢复了点力气,腿不再是软的了。

“找到陆先生了吗?”他问林秘书。

“又往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说是陆先生去找教育部钱总长去了,一直没回来。”

沈静吸了吸鼻子,还是有点头晕脑胀的,再就是右眼作痛。每次气血上涌的时候,他这只眼睛都要有点反应,不是疼痛,就是忽然的看不见。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迟早是要瞎掉的。

叹了口气,他扶着桌沿,像个老人家似的运足了气才站起身来,然后扶着林秘书道:“你去把曾锡言叫来,让他带着营里的新近整理出来的详细资料。等曾锡言走后,你再去医务室把医生叫来。然后就手把晚饭给我做了。”

“哎,是。”

坐在C楼的办公室内,沈静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想着明天又要去见秋城寺了,心下愁苦的一片黯然。

第12章

吃过晚饭后,沈静决定还是亲自去趟陆家,虽然陆选仁还是一样的找不到,但总不能坐以待毙,静等着落到秋城寺的手里。

从集中营赶到城内的陆公馆,距离堪称千里迢迢。汽车停在陆家门口,他先下车去门房询问陆选仁是否在家。司阍者是个半老头子,早认识沈静了,便也不拿捏,直接告诉他道:“家中只有二少爷,老爷早上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听了这话,他便回了停在暗处的汽车内,窝在后排的位置上等待。天气这样冷,汽车后面又没有安置烧炭的板箱来取暖。他披着件半旧的兔毛大衣,冻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却紧盯着陆家大门口,只盼着老天可怜,让陆选仁赶紧回来——虽然还不能确定他是否能帮上自己的忙。

他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钟,也没等出一点眉目来。人却几乎冻死,前面的司机也有点受不了了,把手拢在嘴边不住的呵气。

“走吧!”他终于发话,实在是太晚了,就算真等到了陆选仁,也不好为了点私事再去打扰。

司机回头:“您回哪儿呢?”

沈静想到曾锡言拿来的那些资料还在C楼的办公室里,应该预先看熟了,明天好去秋城寺那里汇报的。不过天寒路远,实在忍不得了,索性推到明天再说吧。

“回哈同路。”他牙齿打着战回答:“明早六点接我回营里。”

司机把他送回了公寓。他连着十来天没有回来了,所以进门后便忙忙碌碌的铺床、脱衣服、烧热水。明明已经累的连根手指都不愿抬了,可不做又不行,幸而他苦惯了,所以并没有自怨自艾。

躺在床上,他捧着一个热水袋,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刺猬一样抵抗冰冷的被窝。

“应该把顾理初弄过来。”他昏昏沉沉的想:“抱着取暖也是好的。”

热水袋贴着他的肚皮,那点热量让他舒服的微微叹了口气,睡着的感觉很像死亡,眼前一黑就过去了。

第二天,他早早的,同公鸡一齐起床。

那时天光尚未明朗,他坐起来拿过衣服,摸索着套在身上了,然后冻的哆哆嗦嗦的下了地。

电炉子上煮着面条,他先用暖壶里的热水洗漱了,然后端起那碗完全没有任何滋味的、烂成糊状的面。

本来就没有食欲,再对着这么一碗连盐都没有的面糊,他只能毫无感情的运动着喉部的肌肉,硬把那东西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滚热的面落进胃里,他闭上眼睛,忽然怅惘起来,心想我明明已经有钱有势了,怎么还是这样的活?

司机在六点钟准时摁响了门铃,他疲惫的站起来,顺手拿起放在桌边的手套,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秋城寺素常都是上午十点钟开始办公,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他甚至走前还在E楼内巡视了一圈,确定一切都在正常运行后,才稍微的放了点心,决定出发。

不想,在出发前,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陆选仁的一个秘书打过来的,告诉沈静道:“陆先生让我今天给您留话,说他昨晚和钱总长乘专机去南京了,归期未定。他知道秋城寺将军顶替宇治津领事的事情了,说是让您暂且处处小心些,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沈静听了这番话,顿时两眼一抹黑,心知目前是没有翻身逃命的指望了,反而倒镇定下来,心想秋城寺再怎样过分,也总不至于弄死自己。至于其它的小折辱,忍一忍应该也就过去了,大不了告病请假,找个地方躲一阵子去。

心里有了盘算,他夹着个公文包,去了秋城寺那里。

他把时间计算的十分精准,十点钟准时抵达了秋城寺的办公楼下。在车里又等了十多分钟,觉着秋城寺大概在办公室内已经坐稳当了,这才下了车,一面进楼一面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看似发自内心的微笑来。

对于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沈静,秋城寺表现的依旧温和——其实他素来都是温和的,因为知道自己长的凶,所以格外的态度好。然而一见沈静,他就忍不住的想要动手。

其中的原因一直未明。沈静这人生的干干净净,言谈举止也小心翼翼的,平时又总是未语先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欠揍的地方。秋城寺自己也困惑,不过因为瞧不起中国人,所以也不在乎,想打就打了。至于陆选仁那边,大不了敷衍一番就是了。

沈静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向秋城寺问好:“将军,早上好。真是对不住,这么早就来打扰您了。”

秋城寺指指靠墙的沙发:“不,来的正好。你坐。”

沈静当然不敢坐,他只弯下腰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打开,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厚叠文件来,双手放到秋城寺的办公桌上:“这是集中营最完整的资料,请您过目。”

秋城寺点点头,忽然发现沈静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淤青,被袖口半掩了,一闪而过,不禁心想这大概就是昨天被自己紧握后留下的痕迹。

他真不明白陆选仁怎么会收这么个病夫来做亲信手下,还处处都如此维护关情。

“你大概讲一下就好,我听一听。”他望着沈静缩回去的手,淡淡吩咐道。

沈静低头,先想了想,然后开始汇报。

他讲的不大好,手上没有材料,很多数据他都记不清楚——本来他也没有必要知道这样详细的,他事无巨细的都过问了,还要下面那些人做什么?然而秋城寺因为事先就存了找碴儿的心思了,所以听的便格外认真,不时的提出问题,问的沈静张口结舌,一张脸红了又白。眼看着秋城寺眉间渐渐紧锁成一个疙瘩,他竟忍不住后退一步,结巴起来:“F、F楼内的侨民以美、美国和英国籍为主,共占全体的百分之八十六,哦不,是九十六,百分之九十六、六。”

秋城寺翻着那叠文件,先不答话,半晌才从中抽出一张纸来,然后向前探了身子,把那张纸轻飘飘的扔到地上,沉声道:“你的记性很坏。”

沈静赶紧蹲下来捡起那张纸,只见上面第一行便是自己方才说到的那段话——数据其实是百分之七十八。

他立刻低头认错:“是是,我疏忽了。”

哪知秋城寺随即又抽出一张纸揉成团,然后直掷到他的脸上:“还有这个!难道你连营内侨民的具体数目都不清楚吗?”

沈静只好再次蹲下来,捡起纸团摊开了,还没等他看明白上面的内容,秋城寺那边的纸团夹着质问,竟然接二连三的向他扔了过来。他这回倒也不必再回答辩解了,只一径忙着捡纸团,捡的多了,也来不及打开细看,就只好全部放到了沙发上。又想到而秋城寺面前厚厚一叠文件,若认真这样闹起来,恐怕自己便要无休无止的捡下去了,那怎么得了?

无奈何,他索性直起身来,向秋城寺陪笑说好话:“不,不,将军,您别这样,我知错了。这样,我明天再来重新向您汇报,我今天好好准备。”他偏头躲过一个打向眼睛的纸团:“不,将军,您别扔了,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秋城寺站起来:“我没有兴趣再花一天的时间听你背这些乱七八糟的数字。”

沈静讪讪的又后退了一步:“那……您想听点什么?”

秋城寺背着手,走到沈静面前:“你有一个特点,就是从来都不说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

“那个……我……是,将军教训的是。”

“你的确是能够做一些事的,但你的态度很不好。”

“我……”

“不要狡辩!”

沈静果然闭了嘴,可怜巴巴的低着头。

秋城寺转身走去衣帽架处,拿起帽子戴到头上:“我要亲自去一趟营里,你来做向导吧!”

沈静松了口气,快步过去为秋城寺打开门:“是,是,您先请。”

第13章

沈静像供神似的,把秋城寺送去了集中营内走了一圈,又吃了顿午饭——他故意让小厨房做了许多饭菜,满满摆了一桌,看起来很是丰盛,尝起来却没有一样能入口。秋城寺吃的愁眉苦脸,却又抬头问侍立在桌边的沈静道:“你也一起吃。”

“将军您慢用,我最近犯胃病,吃不了这些。”

秋城寺扔下筷子:“伙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