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初手里汗津津的握着那个玻璃瓶,跑到阿妈身边学舌:“那个男孩子被他爸爸打了。”

阿妈也听见了荣熙的哭声,然而因为觉得小孩子挨打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并不动容:“那小孩子不听话的。”

顾理初听了,觉得这阿妈不是他的知音。等晚上沈静回来了,他又把这件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次。沈静忙碌一天,累的浑身酸痛,抱着顾理初一面上下其手一面含糊答道:“哦,打的好——”忽然反应过来,一只手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我说,连个小崽子都能欺负你,你还真是没用的出奇!厨房窗户外面不是有一堆碎砖么,下次那个小崽子再敢欺负你,你就用砖拍他的脑袋!拍死了也没关系的!”

顾理初一听他这么恶狠狠的说话,心里就发怯:“我哥哥说不能打人。”

沈静嗤之以鼻:“你哥哥?他分明是抛下你自己逃命去了,你还想着他?真是傻透了。”

顾理初生平是最护着他哥哥的,若是早先听了这话,纵然畏惧沈静,也多少要为他哥哥辩白几句。然而时光流逝,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他嘴上不提,心里也渐渐的有了觉悟。所以此刻他只低了头,半晌方轻声说了一句:“我是累赘,我知道。”

沈静没听清:“什么?”

顾理初从他的腿上挪下来坐到一边:“我哥哥不要我了。”

沈静笑道:“哎,你今天怎么想明白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发现顾理初的神气大异往日,既非惊恐也非惶惑,而是一种沉重的哀伤,好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拖泥带水的寒意。

把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来,沈静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有我在,你怕什么?”

顾理初没说话,只扭头望着黑漆漆的窗外,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不要我了。”他想:“他真的不要我了!这怎么可能呢?他是我哥哥啊!”

沈静斜睨了他一眼,看他难得的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并不同情,反而暗暗觉得好笑,觉得他这模样怪有意思的。

其实在顾理初哀伤已极的叹息之时,顾理元也正躺在麦地里,眯着眼睛看星星。

他已经把自己的前路都打算好了,当下要做的,便是尽快的离开汪政府的地盘。至于上海的弟弟……

他闭了眼睛,不自觉地做出一个痛苦而冷酷的表情。

身边的亨兵顿窸窸窣窣的绑好了炒面口袋,然后推了他一把:“顾,我们该赶路了。中国游击队的人说会在路边等待我们。”

走在前方的美国人弗朗西斯回头低声道:“希望他们可以像昨天所承诺的那样,把我们偷偷的带出这里。”

顾理元一直不吭声,听到这里时方开了口:“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欺骗我们的,因为没有必要。如果想把我们送去警察局里请赏的话,他们昨天见面时就可以这样做——他们虽然打扮的破破烂烂,但是他们人多有枪,足可以制服我们,不是吗?”

亨兵顿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我认为顾说的很对。况且我们已经迷了许多天的路,如果不寻求帮助的话,后果将会是饿死在这里!”

一行四人弯了腰,用手左右拨分了麦子,艰难的向前走着。弗朗西斯依旧在前方带路,走了一段之后,他直起腰,夜色朦胧中依稀望见了前方的乡间小路。

“如果可以活着离开这里的话,我一定要马上回国。”他喃喃的自语道:“我再也不要离开我的女儿了。”

四处除了此起彼伏的虫叫之外,再没有别的噪音。所以弗朗西斯虽然是低声言语,却连殿后的阿克星顿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他也接着说道:“我不回去。我在国内是没有家的了,回去做什么?”

亨兵顿扭头问顾理元:“我是要去越南的,我的女儿女婿都在那里。你呢?”

顾理元想了想:“我不知道。”随即又转眼望向远处那一条小路:“不论去哪里,我迟早都还要回来的!我弟弟还在上海,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他!”

弗朗西斯头也不回的抛下一句:“那很难。”

沈静发现,潘世强失踪了。

怎样也找不到,车站机场都派人盯了,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这让他着了急,凶神恶煞的带人杀进了他那公馆里去,只捉到了几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又逮了许多荣华公司里有头脸的人物,带回去细细拷打。结果人也打死了几个,家也抄了几处,潘世强却有如人间蒸发一般,音信痕迹一丝也无。这人就此便算是没了。

其实对于沈静来讲,把潘世强逼到隐姓埋名逃出上海的地步,也就算是可以了。然而陆选仁那边却不肯放松,一定要他把潘世强找出来立刻处死。特工分部又不是他沈家帮,每天正事都忙不过来,哪能终日的派出大批人马去追查这么个没有影儿的倒霉蛋?潘世强那辆敞篷的奔驰轿车还停在分部后院的车库里,锃亮崭新的一台好车,没有任何用处。沈静想把它卖掉,然而又没有人肯买。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他独自坐在写字台后面,歪头咬着一根铅笔的末端:“问题在于——我的车到底是不是他抢的?我这边只是小张和老林自己揣测出来的,没有什么证据;而那姓潘的也一直没有承认。哎呀,总不会是我把他给冤枉了吧?那可真是……如果真是冤枉了他,那他岂不是恨死了我?如此看来,这人还真是非杀不可!”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再看那铅笔头,已经被他咬的齿印斑斑。

拿起电话,他拨了内线号码:“老林吗?”

电话里一直响着嘶嘶的电流声。所以林秘书放下电话,在一分钟后便跑来他的办公室内:“沈主任,什么事?”

“你去警察局里,让他们发通缉令,在四省内通缉潘世强。”

林秘书愣了一下,认为沈静这个主意实在异想天开。他压低声音道:“那个……潘世强不是罪犯啊,这样公开的通缉他,那不是故意的去扫了青帮那些老头子们的面子了嘛!”

沈静把那支铅笔伸进嘴里,又咬了一口:“没关系,潘世强有老头子,我这边不是也有一位嘛!至于罪名呢——就说他‘破坏和运’!”

“破坏和运”的全称是“破坏和平运动”,言外之意便是反日反汪,是当下最流行最有力的罪名之一。林秘书听了他这番好想,也不禁称妙:“主任高见!那我这就去办!”说着便推门欲走。然而一只脚刚踩到走廊的水泥地上,便听身后房内的沈静惊讶了“哎”了一声。回头望时,只见沈静已是背对自己站在了窗前,正在向外望。

“沈主任,怎么了?”他停了步子,好奇问道。

沈静没回头,只挥了下手,很紧张的说道:“你过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林秘书听他声气不对,赶忙走过去看了,发现院外居然停了一辆军用卡车,一队日本宪兵从上面跳下,大摇大摆的便往院内闯进来。守门的便衣警察自然不敢阻拦,并且还站成两排,摆出一副夹道欢迎的架势来。

他也纳了闷:“这是闹的哪一出?日本人没事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沈静转身,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显然是有点不安:“管他呢,下去看看吧!”

平心而论,沈静对于日本人,素来都是恭而敬之的,礼数也都是十二万分的周到。然而却并没有从日本人那里吃到过任何好果子。

这回的来者是名上尉,不入流的小军官而已。面对沈静,他气势汹汹的长篇大论了一番,然后旁边的翻译官过来,三言两语的翻译道:“沈主任,请跟我们去宪兵司令部走一趟吧。”

沈静看起来面无表情:“有什么事吗?”

上尉又开始操了日语叽呱,然后翻译官摆了架子再翻译:“沈主任近来的行为,有破坏和运之嫌,秋城寺将军有话要亲自问你!”

秋城寺三个字,好像三滴滚油一样,火辣辣的溅到沈静心里,痛的他浑身一抖,脸上一点血色立时褪了下去。又想真是造化弄人,自己方才还要用“破坏和运”这个罪名来通缉潘世强呢,没想到通缉令尚未发出,这四个字的大帽子倒由自己先一步的戴上了。

“我不能去!”他很强硬的回绝道:“我是一贯拥护和平运动的,除非你们拿出我破坏和运的证据来,否则我不可能同你们去!”

他这个态度显然是出乎了上尉的意料。他犹豫了一下,挺了胸膛给了这么一个解释:“你迫害良民商人潘世强,便是证据!”

沈静哼了一声,回头对身后的林秘书耳语道:“让老赵带警卫队过来,然后让小张开车到后门等着我。”接着转向那翻译官道:“你同他讲,说潘世强是个有名的流氓,鱼肉百姓,名声极坏!并且公开抢劫特工分部的汽车,挑起商界与政府的矛盾,是个纯粹的刁民!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那上尉没想到这个沈静好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难缠,自己说一句,他便有两句三句等着回敬。后来也就不耐烦了,沉了脸道:“难道你敢违抗秋城寺将军的命令吗?”

这时候警卫队的人员已经慢慢的围拢过来了,沈静左右一瞥,觉得大概和那些日本兵相比,也堪称是势均力敌。当然,自己这里还有一个班的日本宪兵,由春山少尉带领着,正在一边看热闹——似乎不像有要插手的打算。

“我这里归特工总部管理,你们秋城寺将军的命令,我自然是可以不听的!”

上尉一听,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愤然问道:“你说什么?!”

沈静一抬手,身后的警卫队立刻掏出手枪来对准前方的日本宪兵们。他随即后退一步,摆明是要开溜的样子。那上尉见了这般情景,立刻大怒起来,高喝了一声,仰天便开了一枪。那翻译官跟在后面,也指指点点的道:“反了你们了!敢用枪指着日本人!是不是都活腻味了?赶紧把枪放下!快点!”

话说这翻译官虽然行为做派都有些李莲英的风骨,然而值此非常之际,却真有人肯听他的。警卫课的赵课长第一个收回了手枪,然后转身走到了角落里。旁人虽然不敢违抗沈静的命令,然而更怕日本人,又见有课长做榜样,便也三三两两的放了枪,垂着头向后散了开去。

沈静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心想这下糟了!说不得,还得马上去找陆选仁。想到这里,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林秘书正瞠目结舌的站在楼前发傻,便赶忙不管不顾的大声喊道:“给陆先生打电话!快点!”

林秘书听了,转身就往楼上跑去。

这次没等那上尉发言,翻译官擅作主张的开了口:“请吧!沈主任!”

沈静晓得自己又要去面对那秋城寺了,脑子里立时便乱成一锅粥,一时想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好容易发达了,却马上就要被那日本疯子给活活打死;一时又想自己一死,顾理初不晓得会落到怎样的悲惨田地;胸口一阵窒闷,恨不能哭一场。然而那翻译官却依旧不依不饶,再三的催促:“沈主任,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汽车就停在大门外,请跟我们走吧!”

沈静一咬牙:“你他娘的给我闭嘴!”说着拔枪对了那翻译官:“走?我走个屁!你想让老子送上门去让那疯子王八蛋活剥了吗?你再敢啰嗦,我先毙了你!”

翻译官没想到他忽然爆发,不禁吓了一跳,又想自己不过是个文职军官,似乎不必在这种危急场合太出风头,便咕哝着骂道:“好,你敢说秋城寺将军是疯子王八蛋!这就够要了你的狗命的!”说着就退到了那上尉身后去了。

沈静是横了心了,暗道去了是一死,不去的话,那班宪兵也就未必真敢对着自己开枪。索性能拖一时是一时。他既存了这个想法,又听那翻译官说他的命是狗命,便柿子捡软的捏,对那翻译官追骂道:“你这个狗仗人势的!敢骂我?”他一时忘了身后那警卫队都是些倒戈之辈,抬手便招呼道:“来人,给我打这个狗养的!”

而那些警卫队们,本来也的确是倒了戈的,不过看了这一阵子热闹,倒把先前的立场给忘却了,只当是特工分布和宪兵队在吵架,又见那翻译官得意的可恨,便应了沈静的号令,一拥而上要去揪那翻译官。那日本上尉却不明白形势,又不懂中文,只见那帮警卫队的中国人忽然涌上来,满脸的激愤,顿时恐慌起来,以为这是真要造反了,便连连退后几步,一个手势做出来,示意的日本宪兵们马上开枪射击。

警卫队的人方才都把枪丢下了,又绝没想到日本人会突然变脸,忽然枪响起来,既不能逃走又无法还击,立时便都纷纷惨叫着倒了下去。沈静是一直站在人后的,听见枪声后便立刻扑倒在地,呛了一嘴的灰,心想这下日本鬼子真翻脸了!妈的陆选仁怎么还不来?林秘书到底有没有打电话给他?

幸而那上尉不过是想警示一番而已,所以既见警卫队的人员已经纷纷负伤倒地了,便下令止住了射击,然后走到沈静面前,用非常蹩脚的中文道:“你,走!”

沈静还趴在地上,此时仰起头来,灰头土脸而又异常坚决的回答道:“我不走!”

“走!”

“我绝对不走!”

那上尉把双臂抱在胸前,向沈静的周身扫了一眼,然后走到他旁边,弯腰俯身,一手抓了他的衣领,一手抓了他的腰带,双臂同时发力,“嗨”的一声,竟将沈静半个身子给扯了起来,然后连拉带抱的把他拦腰抗到了肩上,迈步就向外走:“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下四座皆惊,沈静没想到自己耍赖会耍出这么个结果,气的要死,又被那上尉脑袋向下的扛着,倒控的眼前发黑。想要挣扎,但哪里又挣的过,那上尉三步两步的绕过躺在地上呻吟着的警卫队员,接着他糊里糊涂的就被塞进汽车里去了。

第26章

沈静目前所在的地方,是日本宪兵司令部三楼处的一间空房。

房内只有一张桌子,又配了两把老旧的木椅,椅上原本的绿色油漆已然大半脱落,露出里面黄白的木质。沈静挑了其中干净一点的那把坐下来了,压的那椅子咯吱一声,四条腿乱晃。

他倒是不孤单,同屋的还有财务课和枪械课的两位课长——加上他自己,正好是陆选仁后期送进特工分部的三个私人,这次被那个上尉一锅端了,统统的进了宪兵司令部。两位课长没见过这样的世面,所以惶恐之极,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直,靠墙一起打着哆嗦。沈静强自镇定着,回头瞧了那二位一眼,本来是想安慰他们两句的,后来实在是心慌的说不出话来,也就作罢了。

也不晓得是坐了多久——按手表上看,是十分钟;按他自己心里的感觉,却仿佛是有半天之久似的。终于那房门开了,先前抗他上车的上尉走了进来,用手一指沈静:“你,来!”

沈静回手扶了椅背,慢腾腾的起了身,好容易站直了,却又坐了回去:“去哪里?”

那上尉的中国话说的很不灵光,很费力的硬着舌头道:“将军,见你!”

沈静下意识的侧身抱了椅背:“什么事?”

上尉说方才那句话时,已经不慎咬了舌头,暗自忍着没有流露出痛苦颜色来。如今听他一句递一句的问个不休,不禁又不耐烦起来,撸起衣袖握了双拳,面目狰狞的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沈静一见,立刻心惊:“你别急,我去就是了!”说着站起来,回头对着两位课长一拱手道:“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了。唉!”

财务课课长硬挤出一句话来:“沈主任,他问什么,咱就答什么。横竖都是按章办事的,他能挑出什么来?”

沈静叹了口气,苦笑道:“想找碴儿的话,还用非得挑出点什么吗?现在只盼陆先生快点想法子,再一个,就是自求多福啦!”说完,他转身对那上尉一伸手:“你带路吧!”

秋城寺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晓得自己只要再稍微胖壮一点,就是一个标准的屠夫形象,如果再涂些油彩装上獠牙,又可以直接到舞台上去扮演恶魔。所以他很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体重,私下里穿颜色清淡雅致的和服,永远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态度,新近又佩戴上一副金边无框眼镜,极力的往儒将的形象上靠。不过这些外在的掩饰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他即便在沉默微笑的时候,看起来也依旧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在这闷热的秋季一天中,他腰背挺直的坐在办公室内宽大的黑色皮椅内,面对沈静点头道:“好久不见,沈静。”

上尉退了出去,顺手关了门。沈静向门口望了一眼,眼见是绝无逃走的希望了,便转头对秋城寺一笑:“将军,的确是好久不见了。您身体可好?”

秋城寺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鼻梁眼角,然后起身背了手,稳稳当当的走到了沈静面前:“我很好。你好吗?”

沈静笑的快哭出来了:“托您的福,我也很好——哦不,我不大好,我现在身体依旧不大好,每隔几天还要去医院打营养针,肺部的伤也没完全康复,经常会喘不过气来,有时候还会连续的咳嗽。胃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连药片都很难消化。所以……所以……”

秋城寺皱起眉头:“托我的福,你就好成了这个样子吗?”

沈静心慌意乱的,想要笑,可硬是没笑出来,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秋城寺转身向窗口踱去,口中沉声说道:“听说,潘世强失踪了?”

他说起中国话,发音清楚的过分,一个字一个字分分明明的吐出来,标准的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沈静瑟缩了一下:“他……他好像、的确是畏罪潜逃了。”

秋城寺听他这样讲,便回身靠在窗台上,姿态潇洒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他是因为受到迫害而逃亡的。沈静,你做的很不好。你不听话。”

沈静听了这话,心里暗叫不妙:“我……将军,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违抗司令部的意思,潘世强他的确是挑衅在先,他……”

“没有证据表明潘世强抢了特工分部的汽车。”

“他这人非常的狡猾,是不会认账的!他还带了手下拦截我——哦对了,他还烧了特工分部的一辆防弹汽车,他是公然的同政府作对,他才是真正的破坏和运……他还……他……”

沈静说到这里,忽然发现秋城寺已然完全转过身子,正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顿时把脑子里排列好的那些措辞忘了一干二净。明知道那潘世强还有几条罪行的,然而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了。连续说了几个“他”之后,他一张脸由白转红,额上的汗一层层的冒出来。

他想要擦擦汗,手在衣侧插了几下,就是插不进衣兜里去。无奈何,他只好低头看准了,才从兜内掏出手帕,胡乱的在脸上擦了几把。

秋城寺见他慌乱至此,却觉得很有趣味:“沈静,你要老实。离开集团生活所之后,你好像有所变化。”

沈静还想辩解两句,然而实在是心跳的太快,那话就夭折在嘴边,只省略成了一声呻吟:“嗯……”

秋城寺仰头望着天花板,沈静的呻吟像条小虫子,在他的心上爬。

“其实,我不该亲自审问你的。”他低下头,对着地面说:“你还不够资格。”

沈静诺诺的答应:“是,是。”

“然而,我还是来做这件事了。沈静,希望你能够明白,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还是特工分部的主任,所接受的也只是询问而已。而从这里下去三层楼的地下室内,便是刑讯室了。”他微笑了一下:“对待不那么顽固的疑犯,刑讯处通常只用皮鞭和烙铁便已足够。当然,还有其它一些小的惩罚,这个我不说,大概你也清楚的很。如果有人冥顽不灵顽抗到底的话,那么,就是电刑了。”

沈静的身体晃了一下:“我没有破坏和运。我为政府做了很多事情,我已经逮捕了几十名重庆分子,最新的情报都是由我的特工分部送上来的。我的忠心日月可鉴,您到底要我说什么?”

秋城寺走到他的身后,对着他的后脑说道:“有人在指使你,是吗?”

沈静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秋城寺的意思。这让他仿佛被针刺了一般,转身退后一步望着秋城寺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

秋城寺点头叹道:“你对陆选仁,忠心耿耿啊!”

沈静拼命摇头:“不不不,这件事和陆先生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追杀潘世强是我本人的意思,与其他人无关。”

秋城寺先是冷眼望着他,良久,方重新微笑起来:“既然你如此顽固,那我只好送你出门下楼了。”

听了这话,沈静单薄的身体立刻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合上,很艰难的开口哀求道:“将军,您别……那样您不如一枪毙了我。天地良心,我对您那真是一片赤诚。至于潘世强,我今后再不敢动他一根汗毛了——要不我去给他赔礼,请他回上海。将军,有话好说,您别动气。万事都是我的不对,我改就是了,马上改正。您再给我一个机会!”

秋城寺摇头,目光像把刀似的,在沈静的脸上刮来刮去:“你在装傻。你应该知道,我方才同你谈论的重点,并不是潘世强。”

沈静露出一个惨兮兮的微笑:“我哪儿敢在您面前装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秋城寺微微歪了头,同时抬起左手抚到了沈静的右脸上——看起来的确像是抚摸的动作,然而当粗糙的掌心真的接触到面颊的皮肤时,他手上渐渐加了力气,把沈静的脸扳向窗口方向。

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秋城寺用拇指轻轻拨开了沈静的右眼眼皮,借着阳光细细的审视着他的眼睛。

“你的右眼,受过伤吧。”他低声问道,语气是一种极力压制着的平和。

沈静心慌意乱的,没听出什么异常。只是不明白这秋城寺怎么忽然摆出一副眼科医生的架势出来。

“是,是的。”他老实回答。

秋城寺毫无预兆的笑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

沈静觉出不对劲儿了:“看、看不清楚而已。”

“这样啊……”

秋城寺的拇指滑到了他的内眼角,试探着按了一下。这让沈静立刻条件反射似的紧闭了眼睛,并且微微的蹙起眉头,显出了一点孩子气——他是油滑过分的人,只有在极痛苦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点点天性来。

这个表情落在秋城寺的眼中,使他想起了上次去医院探望他时的情景——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

想了很多呢。

他把目光又移回沈静的脸上——这人的相貌也说不上是好看还是平庸,总之是干干净净的,老带着点卑微的苦笑,仿佛生怕开罪了谁似的。

这样一个人,其实是没有什么迷人的,然而……

隔着薄薄的眼皮,秋城寺感觉到他的眼珠在转动。

“既然这只眼睛是没有用处的,那就……送给我吧!”

秋城寺的拇指猛然插进了沈静的眼眶中——在沈静惨叫起来的那一刻,他坚信自己触到了一颗眼球。

原来,眼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脆弱,它是硬的,很硬。

然后,他的左手便被沈静奋力挥起的手臂打开了。他终于还是没能掏出沈静的右眼,很可惜,他是多么的希望从他身上留下点什么作为纪念啊!

他的左手手腕挨了沈静那一击,先是发麻,随即便疼痛起来。指尖残留着一点血红的粘稠,只是一点点。拇指与食指指尖相搓,把那点粘稠搓开了,变成一小块红色的污渍。抬手到鼻端嗅了嗅,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血腥气而已。如果尝一尝,或许里面还会混合了眼泪的味道。

他低垂眼帘,看见沈静跪在地上,一只手捂了右眼,正在急速的喘息着——急的来不及换气了,喉咙里发出了呜咽的声音。鲜血缓缓的渗过了指缝,在苍白的手背上流出三道细细的红线。

他觉得沈静这副样子,还不够。

于是他向前一步,弯腰一把握住了沈静的右手手腕,试图把那只手从脸上扯下来。哪知他还未开始动作,沈静忽然哭喊了一声,连滚带爬的向后一面躲一面含糊的骂道:“你这个疯子!狗养的王八蛋!你杀了我吧……有本事你杀了我……”他的右手被秋城寺硬生生的从脸上拉了下来,右眼处被鲜血糊住了,也看不出是怎样一个伤势,只能断定眼球暂时还是在眼眶里的。那血还在一个劲儿的向下淌,淌的虽慢,然而不停息,就在他哭骂挣扎的那半分钟里,右半边脸便满是一道道的浓重血流,看起来异常可怖。

秋城寺还在锲而不舍,一手握了沈静的手腕,另一只手就伸出去想要把他按到,哪知沈静这时被逼急了眼了,竟向他的手指一口咬了过来,他没有防备,登时便被咬了个正着。沈静走投无路的人了,此刻用力极大,恨不能一口咬到秋城寺的骨头上去。那秋城寺却奇怪了——他姿势不变,既不躲闪,也不攻击,任着沈静咬他。

二人相对而视,僵持良久。沈静咬着他的手指,时间长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直滴到西装的前襟上。完好的左眼望着秋城寺,那目光里不知是悲愤还是恐惧,暗流汹涌的波动着,带着一点绝望的哀伤。

终于,还是沈静先松了口,他望着秋城寺那三根被咬出一道鲜红血印的手指,忽然从对方的手中抽出右手,一边双手撑地慢慢向后挪着,一边嘶哑了声音道:“将军,你饶了我吧……我求求你,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走就是了,我保证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你饶了我吧……”

秋城寺站起身,向他逼近一步,含混的说了一句日语。

沈静见他向自己走来了,突然又变了语气,抬脚便向秋城寺蹬去:“滚!别过来!你这个疯子!滚啊!”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里夹了哭腔——事实上他随即便大哭起来,左眼流下的是泪;右眼流下的是血。

秋城寺被他踢了一脚,踢在了小腿上,隔着马靴,倒不疼。他高高大大的站在沈静面前,看着这人半死不活的痛哭着,满脸都是血泪,好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多好啊……几乎令人为之心花怒放。

他蹲下来,双手扶了沈静的肩膀:“沈静,沈静?”

沈静抬起双手捂了脸,哭的直抽搭:“求求你,求求你,别挖我的眼睛。我疼,我疼死了!行行好,放了我吧!”

秋城寺刚要开口,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了,不等他回应,便见一名副官急匆匆的推门进来,对他用日语说了几句话。

听了那副官的话,他回身摇了摇沈静:“陆选仁来了。来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