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本来又吓又疼,已经有些神智昏迷的意思,忽然恍惚中听见陆选仁来了,顿时觉着见了生机,当下放开手一把抓住秋城寺:“让我走,我对陆先生什么都不说,好不好?”

秋城寺握了他的双肩,在自己起身的同时,把他也硬揪了起来,然后脸对脸的问道:“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你以为我会害怕陆选仁来向我兴师问罪吗?”

沈静此时早就腿软的起不来身了,如今虽然也是站着的,然而脚下无根,全身的重量都挂在秋城寺的两只手上,不禁下意识的就抬手扶了对方的肩膀,同时还在昏乱的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

秋城寺笔直的站着,他觉得此刻他与沈静的姿势很像是在拥抱,或者说,像是即将要开始一个拥抱。沈静的样子仿佛一个残破了的人偶,脱力似的歪了头,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血痕。若不是身体因为气喘而微微起伏着,那看起来就简直像是一具尸体了——是从墓中挖出来重见天日的那种,带着点死亡的气息。

秋城寺把他揽进怀里,用一只手搂住了他,腾出另一只手,又去摸他的脸。

他还没死心,试图再一次把那只眼睛抠出来。这不应该是件难事,如果真的那样难的话,那就让人按了他的手脚,然后用那种特殊的工具——像个勺子似的,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然而沈静再也不会给他这种机会了。

沈静的办法,就是猛然间双手掐住了秋城寺的脖子,然后拼命的合紧——他料到自己今天大概是非得死在这里了,即便不死,也要被这日本疯子给祸害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既然如此,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同归于尽。他本不是强壮的的人,又流了好些血,现在正是极虚弱的时候。然而被逼的急眼了,自然也能生出一股子力气来。那门前的日本副官见了,大喝一声,掏出枪对准沈静就要射击,秋城寺一口气横在胸口上不来,斜眼见了那副官的举动,赶忙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这时,走廊内忽然响起一阵天翻地覆般的喧哗,日本话中国话吵吵闹闹的喊做一团,又夹杂了咚咚咚的马靴声音,接着一班日本兵哗啦啦的一面拉枪栓一面退到门口,此时那名把沈静抗进汽车内的上尉从外面冲了过来,也来不及行礼,用日语对着房内的秋城寺和副官呱啦呱啦的大声汇报起来,话还没说完,外面响起了陆选仁的声音:“秋城寺!见你一面很难啊!”

沈静听见了陆选仁的声音,晓得自己有救了,心里骤然放松,眼前反是一黑。随即松开了手,摇摇晃晃的跪坐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那陆选仁也杀气腾腾的闯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长袍,被一大群中山装打扮的青年簇拥着,那青年们都是他那特工总部特务班中培养出来的嫡系,如今情急,被他拉出来当成大兵使唤,一个个手持了冲锋枪,倒比周遭的日本兵还威风些——若不因此,他倒也未必敢如此硬闯日本宪兵司令部。

此时他见屋内一共四人,除了两个军官外,便是站着的秋城寺和低头跪着的沈静了。他先担心沈静会被那秋城寺送去受刑,大为牵挂,如今见他是在办公室内,便稍稍的放了点心,也不理会秋城寺,开口唤道:“阿静,你没事吧?”

沈静觅声抬起头,那血淋淋的半边脸朝向门口,顿时将众人一齐吓了一跳。又见他那额头上干干净净的,显然血是从眼中流出来的了,先前受了什么罪过,自然也就可想而知。陆选仁那一班人纵然终日以这个为专业来学习研究,然而见了沈静这副模样,也不禁悚然。而那沈静虽然听见陆选仁来了,可是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也分不清谁是谁。想要动一动,也是连根指头也抬不起来。心里急的很,只好向前仆倒在地上,约摸着门口的方向,艰难万分的一边爬一边奋力的挤出点声音道:“陆先生……”

陆选仁见自己手下爱将被秋城寺弄成了这幅样子,气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走过去弯腰握了沈静的手道:“阿静,你不要怕,我这就派人送你去医院。”说完向后一摆手,顿时有两人上来,把沈静架起来拖出办公室。

陆选仁眼见沈静走了,便把脸转向秋城寺,先上下的打量一番,然后点头冷笑道:“好,好,秋城寺将军,我的人,倒要劳你来管教了!我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秋城寺皱了眉头,凶神恶煞的一笑:“陆总长何必同我打反语,我的中国话毕竟有限,未必能理解陆总长的深意。”

陆选仁听了这话,半晌不语,只努力调整了表情,把那和蔼模样一点点的遮盖了先前的愤然面孔,最后,才长出一口气道:“我并不打算同秋城寺将军吵架,今日强闯贵部,还是我的失礼了。”

秋城寺摇头:“陆总长言重了!”

陆选仁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他那帮人强抑怒火的离去了。秋城寺站在窗前,眼看着那一大队青年跳上一排军用卡车,络绎离开。然后转头用日语问那副官:“这就是陆选仁新建的警卫大队吗?”

“是的。这支警卫大队所需经费由特工总部提供,据说开支不小。而且经常自行购置军火。”

“从哪里购置的?”

“陆选仁和森田大将联系购得,具体情况,我们暂时还无权过问。”

秋城寺应了一声,然后点头叹道:“森田,怕是要养虎为患了。”

第27章

沈静在同济医院内,只停留了不到五个小时。

医生为他检查过了,发现除了眼周的一些轻微外伤之外,他那右眼的视网膜已经严重受损,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它破烂的好像一张渔网。失明是一定的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不要让眼球感染——如果真的严重发炎了,那就只好把眼球摘除。这样毫无挽回的破相,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实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要说环境的安静卫生,当然要数这一等病房里为最好。然而陆选仁来看过后,并没有表示出满意来。他现在是同秋城寺公开的闹翻了,顿时就草木皆兵起来。这医院再怎样好,也是个公共场合,人来人往的,保不齐会混进什么危险分子来。于是,他建议沈静回家休养。沈静听了,身体抽搐着点了下头,表示同意。

他一直在间断的抽搐,医生说,那是由于他的精神太过紧张了的缘故。

既然定下来要回去,便立刻先遣了许多人到了他家中去安排。首要的是要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来,里面依照病房的样式布置了,然后再找几个身份可靠的看护妇和护工,负责每日的用药和看护。他这伤是已经确定的了,倒也没有什么深入治疗的余地,所以就让陆家专用的孔医生每日过去诊察一番。如此行事,大概也就算是周全的了。

于是,在这天的三更半夜之时,沈静便被一辆改头换面的救护车偷偷的运回家中。门口的便衣警察由二人增至了十人,分别乔装打扮了,隐藏在门口后院等处。陆选仁平素最注重安全的,自家的楼顶上都安排了警卫端枪把守。如今也建议沈静效仿。然而沈静心想自己如今的住处是间普通民宅,暗地里防备便足矣,而且还能掩人耳目。便没有采纳陆选仁的意见。陆选仁晓得他是没有什么亲人的,生怕家里那头没人看着,再出了什么疏漏,便也跟着上车,同他一路回了去。

汽车停在宅子大门口,并没有许多人过来迎接,只有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跑出来开了大门。然后几人用担架把沈静抬出车来,直送向楼内。陆选仁在后面跟着,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着,只见这一套洋房外表看起来并无出奇之处,左边倒还有一户邻居,右面的院子里荒草长了多高,显见是无人居住的。出了大门沿街不远,便是特工分部,若真出了什么事,增援倒也方便,便暗自点点头,觉得尚还可以放心。

及至进了楼内,发现那客厅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基本家具之外,再无任何装饰摆设。又见沈静被小心抬去二楼那间收拾好的病房去了,就又疲乏的拔脚跟了上来,心想这沈静的日子过的未免苛苦了一些,连个下人都不见,平日一应的起居,可是如何对付下来的?正想着呢,忽然发现楼梯拐角处站了一个青年,身上穿了一套天蓝色的薄绸睡衣,短发乱糟糟的立着,虽是睁着眼睛的,然而却一脸呆滞的睡意。

陆选仁不禁奇怪,心想沈静家里从哪儿来了这么个小子。随即醒悟过来,晓得这应该便是自家儿子心心念念的那个顾什么了。思及至此,便在经过时停了脚步,和蔼可亲的问道:“请问,你可是顾先生吗?”

顾理初看着陆选仁,忽然觉得很面善,便轻声答道:“是。”

陆选仁这时近看了,发现他这副相貌倒的确是没得挑剔,可见新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又惦念着沈静,便对他点头又笑了一下,然后继续上楼去了。

躺在自家的床上了,沈静偏了头,看那孔医生打开皮箱,把一盒盒的针剂放进冰箱内的冷藏室内。旁边的护工又在地上喷了些淡淡的消毒水,然后打开窗子通风透气。接着陆选仁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阿静,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沈静检讨内心,发现没有任何感觉。于是便答道:“我没什么。陆先生,很晚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陆选仁见他这样镇定,心里反倒不安。又怕他是所受刺激太大——那只眼睛若是真是突如其来的受伤致盲倒也罢了,被人按着硬要给挖出来,那经历可的确是恐怖的很。沈静一个凡夫俗子,自然也是懂得害怕的。便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好好养伤,万事有我,你可安心。有什么需要,也派人告诉我。”

沈静点头:“是,多谢您关心,我现在还好。”

陆选仁叹了口气,也就离去了。下楼时还在找那顾理初的人影,却发现他已然不见了。

顾理初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见那面善老头子被一群人簇拥着下楼走掉了,便挨着墙,小心翼翼的走到那间病房门口,向里面望了望。

他看到的,是两名护工在为沈静换衣服。沈静的一只眼睛上蒙了纱布,雪白的纱布中央微微的渗出点血迹。他看起来面无表情,随着那护工的摆弄,不言不语的。

顾理初趴在门边窥视了好一会儿,见这会儿房间内外再没有陌生人出入了,才轻轻的走进去,站在床边道:“沈先生?”

沈静挥了下手,示意那护工把衣服拿出去。那护工答应一声,又补充道:“沈先生,一个小时后还要再打一针盘尼西林。”

沈静嗯了一声。

护工出去之后,顾理初的胆子更大了点,他弯腰仔细的盯着沈静的脸:“你受伤了?”

沈静点头:“我瞎了一只眼睛。”

和初进医院时恐惧狂乱相比,他现在简直是平静的过了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照理来讲,现在的他不是应该悲痛欲绝吗?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在得知自己的伤情之后,他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顾理初却很受震动,他没敢坐到床上,只蹲下来,握了沈静一只手,仰头很惊惶的问道:“你疼不疼?”

沈静感觉了一下:“有点疼……不是很疼。刚打过镇痛药。”他用左眼瞥向顾理初,见他蹙了眉尖,仿佛是很挂怀的样子,也没觉得感动。只木然问道:“你不去睡觉吗?”

顾理初也发现沈静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儿,又觉得他那蒙眼的纱布上,仿佛一块血渍越洇越大,不禁怕起来,起身连连后退两步:“我睡,我这就去睡。”

沈静在床边摸索着抓了被子向上拽了拽,然后躺下闭了眼道:“关灯,我也要睡了。”

顾理初回了卧室后,人虽是躺下了,然而想要再睡,却是决不可能。辗转反侧了半晌,他坐起来拉开床头的小台灯,然后抬手捂了一只眼睛向周遭看了看,心想沈先生以后就要像这样子来看东西了,这多么不自在啊。

他坐在床上,呆呆的想了半晌,忽然掀起被子跳下地,穿了拖鞋就又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走廊里只开了两盏昏黄的小壁灯,两名穿了白衣的护工正坐在病室门口的椅子上前俯后仰的打瞌睡。顾理初蹑着脚绕过他们,走到门边听了听,里面一片安静。他同沈静在一起相处久了,也随便了许多,此时便推开门,想要进房去看看他。哪知他一只脚还未伸进去,只听那黑洞洞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同时就见那沈静腾的坐了起来。门口的护工立时被惊醒了,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顾理初,拉开电灯便冲进去问道:“沈先生,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沈静略微有点气喘,灯光下可见他是一头一脸的汗。抬眼看看护工,他低声答道:“我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出去吧。”说到这里他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顾理初,不禁皱眉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顾理初把身子藏在门后,只伸进一个脑袋同他解释:“我想来看看你。”

沈静听了这话,倒是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回去吧!不想回去的话,就过来同我一起睡。”

顾理初只是单纯的关心他的伤势,并没有和他一起睡觉的想法。如今既然看见他了,便摇头道:“那我回去了。”说完果然转身就走。留下沈静在后面哼了一声,凭空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护工见他无恙,便也退了出去。沈静孤身躺在黑屋子里,一只眼睛望着窗帘缝隙里的一线星空,心想如果右眼保不住的话,那么只好装一只假眼。这东西非得在外国定做出来的才好,然而现在到处打仗,哪里又有那种条件。而且假的眼睛,白天装上还好,晚上取下来,留下眼窝一个空洞,那还不把阿初给吓坏了?这可不好。他如今总算跟我是亲热一点了,像我这样的人,也就是他能够真心对我,方才还晓得来看看我,这也就算他是很有心了。我可不能把他再给吓跑了……

他面无表情的胡思乱想着,情绪是冷漠的,好像思想的都是别人的事,于自己全然无关一般。直到东方见白了,他才合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会儿。

他这边入睡了,那边的顾理初却已经洗漱完毕,开始了这一天的生活。其实往日没人管他,他也通常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时才懒洋洋的起床。但是今天不知怎的,他只是觉着躺不住,老想去看看沈静。然而出了房门后,发现那病房门口站了几个看护妇,又有一名医生拎着皮箱走了进去。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敢去凑那个热闹,转身从侧面的小楼梯下了楼,然后直接来到了院子里。

深秋的清晨,已经带了些寒意。他双手插进衣袋里,除了靠着黑漆栅栏站立之外,也就再无其它事情可做。辰光还早,阿妈总要到六点钟时才能过来上工。他想既然楼里面都是外人,索性在这里等阿妈过来好了。

正在这时,邻家忽然响起了一阵欢笑声,然后就见楼门开了,荣熙欢蹦乱跳的跑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身小学校的格子呢制服,手里挥着支光秃秃的塑料花,一面摇一面回身对楼内喊道:“张妈!你别忘了把我的运动衣和运动鞋装到一起啊,到时换起来方便!”然后又抬了头,对着二楼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孟叔叔!”喊后不见回应,便又跳着脚的尖叫了一声:“小孟!”

这回二楼开了一扇玻璃窗,一个男子探头出来对他含混的应了一句,然后又缩了回去。荣熙便很不耐烦用皮鞋尖踢了地上的一个土块,嘴里抱怨着:“慢死了!”回头看见顾理初正靠在铁栏上看热闹,就立了眉毛质问道:“看什么看?”

顾理初晓得这小孩不好惹,便赶忙侧了身子扭开头,不去搭他的话茬儿。哪知那荣熙等得百无聊赖,竟走过来用那假花的杆子戳了下顾理初:“喂!大早上的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顾理初站的离他远了点:“我没看你。”

“呸!我又不怕你看!”说完这句他忍不住的炫耀道:“今天我们学校开运动会!我还要去参加短跑比赛呢!我很厉害的哦,上一次我就是第一名呢!”

顾理初听了,倒有些神往。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运动会是不是很好玩啊?”

荣熙很得意:“那是当然了!”接着他马上又补了一句:“只要我一上场,女同学们都给我加油呢……”

他正要长篇大论的时候,忽然楼内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子,他手里提了一只皮书包,向荣熙遥遥的招呼了一声。荣熙顿时就抛下了顾理初,转身跑过去随那男子出大门上了汽车。

顾理初对那荣熙生出几分艳羡。他也是上过几年小学校的,然而那似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整天都是在写生字,因为不会写,所以挨完先生的骂,又要挨哥哥的骂,同学们也很喜欢抢他的东西,铅笔、外国橡皮、印着粉色花边的练习本子,什么都抢。他每天上学,都好像是进了强盗窝一样。

时光悠悠,转眼间一周的时间过去了。那孔医生经过观察,认为沈静的眼睛应无感染发炎的危险,便不再每天都来。而沈静也觉得家中人多,瞧着心乱,就顺势把那些护工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一个看护妇,负责每天的打针换药。那间病房也被撤了,依旧是沈静的主意——说家中有这么个地方,仿佛是不大吉利的。

这晚打过消炎针后,他早早的关灯上床,准备睡觉。顾理初躺在他的旁边,浑身的衣裳早被脱了个精光,可是因为习惯成自然的缘故,所以也并没有觉得怎样羞惭,随沈静摸着抱着,也不在乎。窗帘拉的严密,屋内一片漆黑安静的,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反而生出一种异样的亲密气氛来。沈静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凑上去亲了一口:“哎,等我揭开眼睛上的纱布,是一个洞,你怕不怕?”

顾理初仿佛是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答道:“怕。”

沈静把他搂的紧了点:“那你怎么办?”

顾理初叹了口气:“那也没有办法啊。”

“你会不会吓的要命,一见了我就大喊大叫的?”

这回顾理初倒是立刻摇了头:“我不会。”

“为什么?”

“那样你会伤心的。”说完他伸手过去拍了拍沈静的后背。

沈静忽然笑了:“你个傻东西,还懂得什么叫伤心?”

“我懂。”

说完这两个字,他把头向沈静怀里拱了拱,摆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来。沈静好容易搬回卧室来住了,不肯就这么轻易的放了他,追着逼问:“那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做伤心?”

顾理初把头埋进被子里,却不肯回应。沈静在他的屁股上掐了一下:“说啊!”

顾理初开始装睡,结果大腿上又被拧了一把。无奈何,他只好把身体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闷声闷气的道:“睡着了,我睡着了。”

沈静笑道:“睡着了个屁!我看你是诌不下去了吧?傻头傻脑的还伤心呢!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出来好好睡吧,在被窝里万一憋死了,我也要伤心了!”说着他也钻进被子里,把顾理初给拖了上来。

二人自此无话睡去。哪料到在凌晨时分,顾理初忽然听见点哭诉似的声音,先以为是做梦,还没在意,朦胧的睡了一会儿后发现那声音依旧,吵的人不得不睁开眼睛,结果这回借着窗外的晨光一看,竟是沈静在做梦——也不晓得是什么噩梦,只见他满脸的汗,双手紧紧的抓着被沿,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听也听不明白。顾理初觉得他这样子实在有点吓人,便赶忙不管不顾的推了他几把,哪知沈静忽然一个翻身,竟从床上滚了下去,咚的一声摔到了地板上。这回可是醒了,并且一手捂着屁股,痛的咬牙皱眉的。

顾理初赶忙下去扶他:“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在做梦,想叫醒你。”

沈静倒没说什么,重新躺好后才轻声道:“天天夜里做这种梦,真够我受的了!”

顾理初坐在他的身边,打了个哈欠,然后问道:“是什么梦啊?”

沈静冷笑一声闭上眼睛:“是个疯子,想要弄死我——你不懂。你给我拿点水来。”

顾理初很听话的下床给他倒了杯水,端过来让他喝了。然后见沈静靠着床头坐着,右眼上的纱布一角微微张开了,忽然想起昨晚上沈静说的那番话,不由得就有些害怕起来。放好杯子,他深吸了口气,抬头告诉沈静:“纱布开了。”

沈静起身,从床头小柜上拿起一个小圆镜子照了照,然后抬手捏了那一个边角,嚓的一声,便把那块纱布揭了下来。

他那只右眼,眼角处有一点裂伤,已经长合,结了暗红色的痂。眼球依旧是黑的黑,白的白。要说变化,那便是瞳孔中全然没了光采,自然也就更无谓眼神了。活生生的面孔上嵌着这样一只死了的眼睛,乍一看还没什么不妥,仔细打量起来,便能觉出那份异常来。

沈静直盯盯的对着镜子看了半晌,而后抬头问顾理初道:“你看我这样子,还可以吗?”

顾理初本以为他那眼睛会是怎样一副可怖模样呢,谁知如此看上去,和先前仿佛是一样的,便松了口气,心里很替他高兴:“原来你昨晚是在骗我啊。”说到这儿他微笑起来,用手按着心口道:“我放心了,可以再睡一会儿。”

沈静听了顾理初的话,先怔了怔,随即放下镜子探身过去抱了他:“阿初,别去想什么陆新民了,你只要乖乖的跟着我就好。”说到这里他忽然激动起来:“我不是个穷小子,我有的是钱,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阿初,我是真心待你的,你得听我的话。”

他抱的这样紧,顾理初被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又不敢挣脱。好容易等他放手了,他赶忙跳上床钻回被窝里,心想沈先生今天的话这么多,可见眼睛上的伤真是好了。

第28章

秋日的天气,眼见是一天凉似一天了。沈静重新回去特工分部工作,同时又兼任了警政部的常务次长,摇身一变也成了这政府内有头有脸的高级官员。众人纷纷向他道喜,恭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听了这话,只好强颜欢笑的在东亚大饭店摆酒请客,很是热闹了一番。

他那强颜欢笑的原因,一是自己瞎了一只眼,乃是无法挽回的惨事了;二是那日本人组建的顾问团果然进驻到分部中来,同先前那一小班日本兵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小机关,专门窥视着沈静等人的举动。沈静面对着如此巨大的一根眼中钉,拔又拔不得,便很觉烦恼,只好去同陆选仁诉苦,希图能得到点帮助。

再说那陆选仁不知通过哪里的调查,竟得知沈静之所以受伤,全然是因为秋城寺逼迫他背叛自己,而他执意不肯的缘故。因此对他的情感,在亲厚之余,又加上一层感激,觉得自己活了这大半辈子,总算没有看走眼,栽培了一个可靠的人。也因有这么一层关系,他对沈静的保护,更上了一层台阶。如今听他这样抱怨,便从自己那警卫大队里拨了些人马给他,一切开支都由总部来出。沈静见如此,晓得这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只得道了谢,随即准备告辞。不想人都走到门口了,陆选仁在后面忽然叫住他道:“阿静,那个姓顾的男孩子,还在你那里吧?”

沈静听了,心中一惊,赶忙回身答道:“是,怎么?是大少爷……”

陆选仁摆摆手:“同他不相干。我随口问问罢了。”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很紧张,可见你的确是喜欢那男孩子。”

沈静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答道:“呃……是的。”

陆选仁见他这样讲,便打马虎眼道:“哈哈,我还打算给你娶一房夫人呢,如今看来,暂时怕是不能够了。”

沈静还是笑,而且有点脸红。陆选仁点头道:“去吧。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说着起身,作势要送他出门。沈静怎敢劳他的大驾,赶忙劝阻,然后匆匆离去了。

陆选仁站在门口,眼看着沈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不禁叹了口气,心想新民那边眼看就要压制不住了,而以现在的情形,自己又怎能开口向沈静去要那个男孩子呢?沈静是不应该得罪的,新民是不舍得得罪的,只有自己被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他在办公室内左思右想的坐了一会儿,估摸着今天大概也没什么事情了,便决定回家看看。

从警政部到陆公馆,其实并不算长途。尤其他坐汽车,那更是十几分钟便到。汽车停到壁垒森严的陆公馆门口了,后车随行的便衣警察们先跑过来夹道站好,然后同车的保镖下去四处巡察一番,确定安全后方为他开了车门。纵是如此,陆选仁依旧不敢大意,下车后绝不停留,三步两步的就走进楼内。

他走进客厅,正好看到两个儿子正坐在沙发上招待客人。那客人也不陌生,乃是陆振华的老同学曾锡尧,又有一个妙龄女郎坐在曾锡尧的身边,却是曾锡尧的二妹曾婉婷。这四名青年见他回来了,便一齐起身向他问好,陆选仁越是面对同自己不相干的人时,越是要表现的温和亲切,加之他虽然上了点年纪,然而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绅士气质,所以曾家兄妹尽管晓得他的身份,然而真见了本人了,也不由得满面笑容,心里总是抵触不起来。

“我这也就上楼去了,你们年轻人坐下来继续聊。晚上不要走了,就在这里吃晚饭。”他一面笑着寒暄,一面溜了陆新民一眼,发现这个衣冠楚楚的大儿子正盯着曾婉婷若有所思,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曾婉婷看去——他先前是没有留意过这个女孩子的,如今一看,倒是怔了一下:原来这女孩子的眉目之间,竟有几分像那个姓顾的小子。这可是让他心里一动,随即眼前一亮,胸臆间立时便爽快了一些。

其实陆新民本来同这曾家兄妹是没有什么交往的,毕竟年龄相差不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之所以今天能坐在这里听他们谈话,也不过是因为那曾婉婷的缘故。这曾婉婷生着一张白嫩的小脸,五官秀丽,一双大眼睛水灵灵清澈澈的,实在是有点顾理初的意思。他现在找不到顾理初,正想念的五迷三道呢,忽然见了这么个女子,自然就有些神魂飘荡。只是他这凝视的时间久了,倒难为了其余三位青年。陆振华是不敢再去干涉他,只怕惹的他不高兴;曾锡尧和曾婉婷是来做客的,自然也不好多说——同时也是不敢说,陆家长公子的怪脾气也是有点名气的,幸而目光又不是刀子,就随他看去吧!

几位青年一路谈笑到了晚饭时分,曾婉婷终于被陆新民盯得有些受不了了,便暗地里扯了扯他哥哥的衣袖。曾锡尧会意,要起身告辞。这时陆选仁忽然从二楼走了下来,盛情挽留道:“吃了晚饭再走吧……哦对了,你们年轻人素来是喜欢夜生活的,吃过饭,我让司机送你们去大东亚跳跳舞好了!”

他这话一出,曾家兄妹赶忙推辞,一路笑一路找了托词来说,终于还是急急的走掉了。陆振华是常同曾锡尧见面的,倒也不觉怎的。陆选仁以为陆新民对那曾家小姐有意,这时或许会有些怅然,可是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仿佛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当晚便找了个空,把陆振华叫过来吩咐了一番。陆振华听了他的想法,很是兴奋:“曾锡尧的二妹是很好的女孩子,不但人漂亮,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好,是个才女呢!若能让她做我的大嫂,我可是很愿意的!”

陆选仁瞪了他一眼:“你愿意有什么用?你大哥愿意才是正经,况且就算你大哥同意了,曾家小姐的意见如何,我们也不能确定的!”

陆振华听了,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二妹的意见我是不能知道了,不过曾家一定是乐意的,锡尧说他们家也指望这个二妹能找个阔姑爷呢。”

陆选仁心里盘算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谱,不禁也高兴起来,当即同陆振华好生的商议了一番。

陆振华是个闲久了的人,性情又是单纯活泼,忽然得了这么个重要任务,便立刻着手办了起来。他先是屡次的邀请曾家兄妹来自家做客,又领着头的要出去吃饭,其间想方设法的创造机会,让大哥同那曾家小姐独处。且说这天,四人又去一家湘菜馆子里去吃晚饭,吃到半途,陆振华忽然遇到了二楼拐角处雅间中的一个故友,大呼小叫的扯了曾锡尧同去叙旧。留下陆新民和曾婉婷二人相对而坐。那陆新民今天不知怎的,忽然吃对胃口了,也不理会曾婉婷,左一筷子右一匙子的大嚼一场,直到吃饱了,才慢悠悠的用餐巾擦了嘴,同时抬头扫了眼曾婉婷。那曾婉婷一个小姐家,又不是那种浪漫热烈的女郎,自然不好意思同他这么一个不相熟的男子主动搭话,只垂了眼帘,斯斯文文的喝茶。

她是百无聊赖,将一大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了个干净。依旧不见陆振华和曾锡尧回来,便忍不住放了茶杯,向陆新民随意望去。不想却正与陆新民目光相对,这才醒悟到,原来面前这位沉默寡言的陆先生又在直盯盯的打量自己了,不禁窃喜之余,又大为脸红,心想这人对我定是有意的,但是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同我讲话呢?怪道外边都传他性子怪异,大概指的就是这一点了。不过细想起来,一个男子油嘴滑舌的,反而更讨厌呢。

她思及至此,一颗心就在胸膛里渐跳渐快起来,又想:哥哥和陆振华借故离去这么久,大概也是要空出时间来让我们两个独处。但是他这样一个闷葫芦,就是不说话。那纵然是相对坐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说不得,只好让我来开这个头了。

她拿起茶杯,将里面的一点茶水底子也喝了,然后清清喉咙,轻声笑道:“陆先生,你真是话少的人。”

陆新民点点头:“是的。你也是一样。”

曾婉婷笑道:“我们两个,倒是‘相对无言’了。”说完她忽然想起这是描写夫妻之间的悲哀句子,不禁自悔失言。

陆新民听了,倒没有在意:“的确。”

说完这话,他伸手在裤兜里掏出一个用彩色塑料纸包装好的长形小纸盒,隔着一桌子的残羹冷炙递向曾婉婷:“送给你的。”

曾婉婷愣了一下,赶忙拒绝:“不,这怎么好意思……”然而见他一直伸着手,并不理会自己的话,也只好接了过来,笑道:“这是什么?”

陆新民在椅子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然后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面答道:“你自己打开看。”

曾婉婷果然依言拆开了上面那层精美塑料纸,再打开小纸盒,发现这礼物竟是一只法国唇膏。心里登时便乱了起来,不知陆新民这是什么意思,勉强笑道:“我先谢谢您了,只是您怎么送我一只唇膏?”

陆新民对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却不回答。

当晚四人散开回家之后,陆振华兴冲冲的在车里问他:“大哥,我听说你送曾小姐礼物了?还是一只唇膏……你们什么时候这样亲密了?”

陆新民坐在后排的阴影处,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声音响起:“我想送她的东西就多了!”

陆振华很兴奋:“真的?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曾小姐啊?”

陆新民这回沉默良久,快到家时方咬牙切齿的答道:“雪白的一张脸,却涂了个紫红的嘴唇!墨绿的旗袍配了双橘子皮颜色的皮鞋——这都是什么打扮?要不是看她的模样有几分像顾理初,我早走了!我同你讲,我现在一看见这曾家小姐,就想把她揪到水龙头下洗干净,然后再把她扒光了重新换身衣裳!”

他这番言论可完全出乎陆振华的意料:“哎,你既然这么瞧不上人家,干嘛还总是盯着人家看?”

陆新民横了他一眼:“她不是长的有点像顾理初嘛!”

陆振华听了,很不服气:“曾小姐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就老想着那个什么顾理初!等哪天找到他了,我非得去瞧瞧他不可。我倒要看他有什么魅力,把你迷成这样!”

陆新民心平气和的解释道:“他这个人倒是没有什么魅力。就是我瞧着他怪顺眼的——我见了他就高兴。”

陆振华没再搭话,心想看来自己和爸爸的计策似乎是濒临失败了。不过这事儿可怪不得曾小姐,人家一个女学生,家境又不好,当然不能够很好的打扮了。说来说去,还是大哥这边儿的毛病!回到家中,他趁人不注意,钻进陆选仁的书房内,嘁嘁喳喳的汇报了好半天,陆选仁听了,也是无计可施。

如此又过了几天,陆新民对曾婉婷的兴趣已经丧失殆尽,也不再与他们同行出去游玩。陆家见了,不过有些失望而已,曾家那边却很受了一场大打击,曾锡尧回家后,便被他母亲逮住唠叨:“婉婷那孩子是有些死板的,不过还可以把婉容婉月介绍给陆家大少爷嘛!实在不行,还有婉玉呢!”

曾锡尧听了,嗤之以鼻:“我的个老娘,你也歇歇吧!婉玉年底才十二,那陆新民上个月可是连三十周岁的生日都过了!”

曾太太听了,并不生气,只是感叹:“本以为婉婷是个有福气的呢!谁知竟也没入人家的眼。唉!”

曾锡尧却依旧不以为然:“你以为陆家真能有千秋万代的富贵吗?我听人家说,现在欧洲那边德国已经连连败退了——同你讲你也不懂,总之到时一旦日本败了仗,陆选仁就是大汉奸,可是要杀头的罪过呢!”

曾太太低头坐了,开始打一双毛线袜子:“我不懂,我只知道外人见咱们曾家住这样一所大房子,不晓得怎样阔气,其实今冬买煤的钱都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