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走到顾问处的门口,先是敲门,见无人回应,便隔着木门上方的小玻璃窗,向屋内望了望。

屋内是按照一般的办公室规格陈设的,整齐的摆了两排老式办公桌,窗台上还放了一盆兰花,看起来很有几分清幽气象。正是中午时分,大概里面的日本人都去外面吃午饭了。他用手最后推了下房门,同时心想既然来的不是时候,那就下午时让林秘书再送一次好了。

然而就在他伸手推门之时,那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他一股力道收不回来,一头就向房内扑去,正好把春山少尉给压在身下——他倒是不重,然而春山少尉猝不及防,在被压倒时一头撞到了桌子腿上,痛的噢了一声;再一个就是他手里本来是端着一个大茶缸子的,这下也全扣在了沈静的背上,顿时便淋淋漓漓的湿了一大片。

原来这春山少尉是一直在办公室内的,沈静从玻璃窗外向内窥视时,他刚巧正靠墙走过来准备开门。只因他个子实在矮小,沈静匆匆扫了一眼,居然没有发现他,结果酿成了这样的惨剧。当下二人哼哼哎哎的爬起来了,春山少尉一手揉了头,一边结结巴巴的问道:“沈主任,你的,什么事?”

沈静扭扭脖子跺跺脚,确定自己无碍之后,方把手里一直捏着的一份文件递给他:“这是给松原顾问的公文。”

春山少尉接过来看了看,转身放到桌上,回头又问:“你,还好?”

沈静上下打量着他,忍不住又要笑:“我很好,就是有点湿。我现在要回家去换衣服,如果下午松原顾问找不到我的话,就让他等到明天再说。”

说完,他果然出去招呼司机,真格儿的回家了。这时外面正飘着毛毛雨,天上又隐隐的打了闪电,他坐在车里,心里盘算着或许下午就在家里休息休息,保护身体是要紧的。

从特工分部到沈公馆,坐汽车的话,顶多只要三分钟。然而就在汽车行驶到一分半的时候,忽然天空一个炸雷,接着好像天庭发了大水一般,那大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的浇了下来。在深秋季节而下这样的雷阵雨,可是异常的事情。沈静下车之后,虽然旁边有人撑了伞,但那大风夹了雨点,依旧立刻就把他周身给打了个精湿。

他拖泥带水的从院门口往楼内跑,忽然就听见旁边有人大喊沈先生,觅声一望,只见顾理初站在黑漆栅栏旁,浇的落汤鸡一般,正向自己招手呢!他赶忙转了弯,不耐烦的且走且骂:“小兔崽子!你在这儿洗澡呢?”

直到走近了,他才惊讶的发现,原来顾理初的一只手腕不知被谁用草绳绑到了铁栏杆上。他大概也是狠挣了一会儿了,那手腕的皮肤被磨的通红。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一边去解一边问,哪知那绳子是紧紧的系了个死疙瘩,又泡了水,根本就解不开,还是身后的一个保镖掏出刀子,才把那个结扣给硬割了开。顾理初收回手臂,一只手握住红肿的手腕,哭丧着脸告诉他:“荣熙骗我!是他把我绑在这儿的!”

沈静回头看看门口的便衣警察,知道没有自己的允许,他们是不敢踏进院内的;便又转口问道:“阿妈呢?”

“阿妈昨天就说过了,今天告假,没有来。”

沈静一手拉了他:“进去再说!当心浇出感冒来!”

在楼内的小客厅里,换好衣服的顾理初坐在沙发上,一面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面抽抽搭搭的边哭边向沈静告状:“他让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过去,说要给我一个好东西。结果他不但绑我,还往我手里塞毛毛虫!然后他就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站了好久。”

沈静看他哭的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是受了个大捉弄。心里也很气不平,问道:“什么荣熙?隔壁家的?”

顾理初放下毛巾,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是隔壁家的小孩。”

沈静想起来了:“哦……就是那个……我知道了!”说到这里他走过去想把顾理初拉起来:“你个没有用的货!我带你去教训教训那个小鬼!”

他是要拔刀相助的,哪知顾理初却向后瑟缩着躲了一下:“我不想去。我不想看见他。”

沈静朝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怕什么?有我呢!”然后一把抓了他的衣领,把他生生的扯了起来,连推带搡的弄出门去。

沈静早在搬来之前,就已然打听好了左邻右舍的底细。他晓得这荣家先前是搞证券外汇的,上海沦陷后便同一般的商人一样,韬光养晦的蹲在家里吃老本,并无可惧之处。所以一路顶了大雨,气势汹汹的杀奔进去。看大门的老头子还想过来问一句,结果被他一脚踢了个跟头。

他揪着顾理初,直走进荣家的楼内。正所谓冤家路窄,迎头便碰上了正在疯玩疯闹的荣熙。那荣熙毕竟是个小孩子家,看见一个面色铁青的陌生男子揪着顾理初闯进来,暗叫不妙,扭头就想跑。哪知家中的阿妈们一见沈静进来时,就晓得小少爷肯定是又惹了新祸了,赶忙上楼去搬救兵。所以荣熙转身向楼上还没跑两步,便与他父亲迎面碰了个正着。

沈静毫不客气的先在沙发上坐了,然后打量那荣熙的父亲。这父亲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细高挑的身材,不但模样俊俏,而且衣饰摩登,一副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做派。只见他并不理睬自己那惊慌失措的儿子,反倒是一路悠然的走到了沙发前,派头十足的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对沈静一笑。

沈静见他坐了,便也不寒暄客气,先将站在一边的顾理初扯了过来,把荣熙的那件恶作剧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然后就质问道:“荣先生,我现在倒要听听你的见解了,我这个小兄弟脑子不好使,可禁不住令郎这么捉弄!”

然而那荣先生听后,脸上流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还是苦笑着没有说话。这时旁边的阿妈低声说道:“这位先生,我们家老爷……那个……不能说话!”

沈静扭头直问到那阿妈的脸上去:“哑巴?”

阿妈很为难的点点头。

沈静又把脸转了回去:“我不管你是个什么,没有说哑巴老子就活该养出混账儿子的!”说着他又把顾理初的衣袖撸起来:“你看他这手腕给勒成什么样子了?他妈的,要不要把你们家的这个小崽子也挂到房梁上勒一勒啊?”

荣熙听到这里,觉得自己那父亲是个样子货,不足以御敌。便忍不住开口道:“谁让他傻了。我骗别人怎么就没成功呢?”

不想他话音未落,旁边的样子货忽然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门边,抄起衣帽架上的手杖就向他扔了过去。他吓的尖叫一声,扭头就往楼上跑去。

结果是,他在前面逃,他父亲在后面追,沈静坐在沙发上,就听见头顶上的楼板咚咚咚的响,一会儿荣熙从走廊里面窜出来了,一会儿是他父亲从楼梯上三步两步的跳下来。沈静本拟着看一场训子的好戏,顺便给顾理初出出气。然而等了许久,只看见荣家父子两个跑的一头大汗,仿佛是运动会上跑马拉松一样,然而依旧锲而不舍,逃的坚持逃,追的继续追。便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要走。顾理初跟在他后面,怯生生的还问:“你不说要和他父亲谈一谈吗?”

“我谈个屁!他们两个跑的像兔子一样,我跟谁谈去?!走,回家睡觉!”

这个下午,沈静和顾理初抱成一团,倒的确是睡了个长长的下午觉。直到傍晚时分方起了床,正巧那时天也晴了,一片晚霞分外灿烂。沈静看了,莫名的就觉着心里很愉快,又想阿妈今天不在,便带着顾理初出去吃了晚饭。吃完晚饭,又顺便去公园里走了走。

然而无巧不成书,偏巧这天,陆振华和曾锡尧串通了,又百般的撺掇了陆新民出来同他们一起去西餐馆子吃晚饭,同座的自然也有曾婉婷。陆新民见曾婉婷穿了一身玉色旗袍,配着浅色皮鞋,又剪了个时新样式的发型,倒觉着顺眼了许多,便不再那样爱答不理的。陆振华以为他大哥回心转意了,终于看出了曾小姐的闪光点,就也跟着快乐。四人其乐融融的吃了顿饭,之后就近去了公园,却是陆新民和曾婉婷走在前面,陆振华与曾锡尧远远的跟在后面,身后又尾随着几名便衣警察,为陆家两位少爷保镖。

这陆新民吃饱喝足了,走在一池碧水之旁,眼见那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点点碎金般闪烁不住,景象很是美好。身边这位佳人又小心翼翼的同自己聊着天,心里就很是平静。不想沿着池畔转过一个弯后,忽然发现前方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人乃是沈静,正笑嘻嘻的说着什么,至于另外一人……烧成了灰他都认得骨头!

“顾理初!”他大喊一声,然后不等对方回应,便几大步跑了过去,一把搂了顾理初的腰,把他抱起来就要高兴的转圈。哪晓得池畔都是石子路,地面崎岖,他转身时正好左脚绊到了一块凸起的大石上,当即一个踉跄,手上一时没抱紧,竟就着那个惯性,把顾理初扔进了旁边的碧水池里。那池子表面看起来清清澈澈的,其实下面全是污泥,又有荷花根子牵牵绊绊,而顾理初本来正在专心致志的听沈静讲话,不想冷不防的被人从岸上摔进水里,毫无准备,又不会游泳,顿时就往泥里陷了去。陆新民见状,衣服也没脱,扑通一声跳进池子里,便要去救顾理初。留下沈静在岸上,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叫:“来人啊……我哥哥杀人啦……我哥哥又自杀啦……”却是陆振华的声音。

原来陆振华自从上次陆新民开车撞死人之后,就老提防着他犯病伤人。如今见他毫无预兆的就冲上去把个男子扔进水里,以为是又发疯了,就很紧张,哪知随即便看到他自己也跳下去了,以为他这回疯的连命也不要了呢,当即吓的魂飞魄散,一面喊一面就往沈静那里狂奔。幸而身后的便衣警察动作更快,脱衣下水,利利落落的就把池中二人给托上了岸去。

第29章

陆新民像只泥猴儿似的坐在岸边,一手撑地,目光炯炯的瞧着顾理初,一言不发。

顾理初坐在他旁边,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溺水给吓到了,先是怔怔的对着水面发呆,然后回身去找沈静,像只猫似的轻声叫道:“沈先生……”

沈静很镇定的走过来,先是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掏出块手帕给他擦掉了脸上的几点泥水。平时他见了陆家兄弟,真是捏着鼻子也要上来敷衍寒暄两句的。然而今天他异常的很,不但脸色阴沉,而且陆新民就坐在他跟前,他也是全然不理会。只对着顾理初柔声哄道:“这不是上岸来了吗?咧嘴干什么?又要哭鼻子了?不怕不怕,阿初乖啊……”

他正絮絮叨叨的安慰着顾理初,冷不防旁边的陆新民忽然开口道:“你们两个怎么又混到一起去了?”

顾理初扭头看了他一眼,泪眼婆娑的低下头,一手撑地就要起身。嘴里喃喃的自语:“我回家。”

陆新民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回家?回什么家?谁的家?”

顾理初抽了抽鼻子,就是不肯同他讲话。

沈静笔直的站在后面,对着池畔的一株杨柳冷笑一声,心想自己在这件事上算是没走眼,小傻瓜是个有良心的,自己没有白养他一场。正是得意的时候,不想那陆新民却忽然回过头来,瞪着他叱问道:“你笑什么?”

沈静后退一步,笑微微的答道:“我哪有笑啊,大少爷?”说完他把脸扭开,“扑哧”的又笑了一声。

他这种行为,看起来似乎介于挑衅和玩笑之间,若是正常人受了这个,大概顶多是心里不痛快而已,未必会真的好意思翻脸。然而陆新民这人敏感之极,见他鬼头鬼脑的不住嘻笑,登时就一股气涌上心口,也不管顾理初了,一骨碌站起来抓了沈静的衣领,挥拳就要打。旁边的陆振华一见,晓得这回怕是真要出事了,赶忙冲上来隔在二人中间,口中大声嚷道:“别打别打……沈静你快走,我可拦不住他……”话音未落,已经“啪”的一声,挨了他哥哥一个嘴巴。沈静这时见陆新民抓了自己的衣服死命不放,心想这小子如果真发了疯,十个我也不够他打的,还是走为上策,逃命为好。思及至此,他赶忙解了衣扣,然后一转身伶伶俐俐脱了西装上衣,穿着衬衫跑到顾理初身边,扯了他就逃。他那汽车正停在不远处的一株树下,司机见到他忽然同陆家大少爷打了起来,便赶忙开了车门,又发动汽车,准备随时撤退。沈静拉着顾理初跳上了车,眼看着那边陆振华还在池畔大呼小叫的抱着陆新民,便砰的一声关了车门,指挥司机道:“回家!”

回了家后,沈静依旧没有闲着,他先打发顾理初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自己抄起电话听筒,先是眼望着天花板盘算了一会儿,然后方慎重的拨了号码,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了起来,乃是陆家的管家老吴。

“我是沈静,陆先生在吗?”他很和气的问。

老吴一听是他,便不加盘问,很痛快的找来了陆选仁。

沈静在陆选仁接电话前的这一小段空档里,用力的清了清喉咙,伪装出一种嘶哑而忧郁的声音出来。

他就以这样的声音,同陆选仁讲述了方才的奇遇——他可是实话实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掺杂。然而如此也已经足够了。陆选仁在那边一听,第一反应就是自家的大儿子又发疯了,并且还试图打沈静。发疯自然已经是够糟;而沈静那样的孱弱,也是禁不住他那拳脚的。

“唉,唉……”陆选仁在电话里连叹了两口气:“阿静,那男孩子还在你那里吧?”

沈静咳了一声,以一种很为难的腔调吞吞吐吐的答道:“是……是的。我看大少爷的情绪太激动,就把他又给带了回来。”

陆选仁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继续说道:“你今晚带那男孩子来一趟,新民既然知道了他的下落,恐怕是一定要见见他的。”

沈静答道:“是,我知道。他正在换衣服,一会儿我就送他过去。”

“尽快来吧,我还有点话要当面同你讲。”陆选仁说到这里,便挂断了电话。而这边的沈静手握听筒,却若有所思的发起呆来。

顾理初换好衣服后,下楼走到沈静身边,安安静静的坐在了沙发上。

他这一坐,沈静才骤然醒悟过来,他立刻放了听筒,然后紧贴着顾理初也坐了下来,笑道:“今天可是够热闹的。你也看到陆新民的样子了吧?”

顾理初低下头,慢慢的系着衬衫的袖扣,不说话。

沈静这才想起来,好像顾理初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开口了。再看他那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悲伤,显然,他也是有心事的。

沈静盯着他瞧了半晌,渐渐的立了眉毛:“阿初……”他轻轻的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回来?”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还是堪称温柔的。

顾理初摇摇头:“不是。”

沈静站起来,对着顾理初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忽然就扬起手,照着他的头便是狠狠的一巴掌——不敢打脸,怕落了痕迹,一会儿让人瞧出来。

“不是?那你现在在想什么?怎么?舍不得那个疯子了?我现在为了你,连前程都不顾了,你知不知道?!说!你这是想什么呢?告诉我!”

顾理初被他打的一晃,愣头愣脑的抬起一只手捂了头。又疼又怕的,强忍着不哭出来:“我没想什么。”

沈静见他不肯说实话,便伸手抓了他的衬衫前襟,鼓足力气把他拖下沙发推倒在地,然后转身在客厅内来回走了两步,发现四处都被那阿妈给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有墙角处一把椅子上搭了几件半脏的衣裤,便过去抽出了一条皮带。他握着铜扣一端,用力的甩了一下,觉着还算合手,便走回顾理初面前,气势汹汹的继续逼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给我说实话!”

顾理初被他吓的连哭都不会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的望着他,嘴里轻声重复着:“我没想什么……没想……”

沈静望着他,心里其实是有些茫然的,而且空空荡荡,就只剩下愤怒和伤心。

“这傻东西肯定在惦念那个姓陆的疯子呢!”他想:“先前他就喜欢那个疯子,那疯子把他撵到大雨里坐着,他都一句怨言也没有。我那时也无非只是打了他几顿而已,结果他见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我白养他、白疼他了……我还想着跟他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呢,他妈的!连个傻子都看不上我!我除了没有一对好爹娘之外,什么地方比别人差?”

沈静的脑子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枝枝杈杈的干草似的,扎的他脑仁疼。动作却快过他那乱糟糟的思维,皮带夹了风,唰的一声抽下去,隔着衣服打在顾理初身上,痛的他啊了一声,随即却捂了嘴,不敢出声,更不敢躲。

沈静用力抽了几下子,便累的气喘吁吁,丢了皮带,他蹲到顾理初面前——太累了,蹲都蹲不住,一屁股又坐到了地上:“你说!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拼了得罪陆家全家,也要打死你!”

顾理初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张脸惨白的,薄薄的嘴唇也褪了血色。一双灰眼睛浸在泪水里,水盈盈的,清澈的异样。

“我就是想……”他的声音很轻,因为惊惧而有些颤抖:“陆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还有……他大概还是喜欢我的……他不是故意把我扔进水里去的,他是想抱抱我。”

“嘿哟!你这么了解他,怎么方才不好好同他叙叙旧啊?他一高兴,自然也不会揪着我拼命了!大冷天的,你就忍心让我穿着件衬衫跑回来?”

顾理初深深的低了头:“我怕你生气。”

这个答案倒是让沈静愣了一下:“怕我生气?”

顾理初用手指揪着地毯上的短毛:“你不是讨厌陆先生吗?我怕我同他说话,你要生气。”

沈静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臭小子,既然没想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非得挨顿打才肯开口吗?”

顾理初望着手指上那几根肮脏的短毛,心里很委屈的想:为什么我要把心里的事情都告诉你啊……我就是不想说嘛!

沈静自己先扶着沙发起了身,然后把顾理初也拉起来抱进怀里。

“我把阿初打疼了,让阿初受冤枉了。都怪我,是不是?来……”他握了对方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作势拍打:“你打还我好了,让你出出气,好不好?”

顾理初抽出手来,依旧低着头不肯看他:“不用。这次只打了几下,不怎么疼的。”

沈静看他乖的可怜,不禁后悔方才自己脾气太急,只怕以后再有这么几次,又要把顾理初折磨成了一副避猫鼠儿的模样。又想:“莫非这精神病也是能传染的?我刚才真是发了疯了——其实他一个傻子,心里又能想出什么来?就算真有了想法,给他点好吃的好玩的,也就立刻回心转意了不是?何必大动干戈,累的我也腰酸背痛的!”

二人既然言归于好,便各自收拾了,然后出门直奔陆公馆而去。这时天光已晚,路上也空旷了许多,汽车一路风驰电掣,极快的便抵达了陆家门口。下车前,他又低声嘱咐了顾理初几句。然后才整理了身心表情,摆出一贯的谦卑态度,向楼内走去。

进楼之后,沈静惊奇的发现,陆家今天还真是人多。

首先站在门口的自然是陆新民,他那双眼睛似乎除了顾理初之外,再就看不到别的什么了。此刻他绕过沈静,拦在顾理初前方,声音低而急迫的说道:“顾理初,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上次的事情?”

沈静没做停留,径自向内走去。所以顾理初是如何回答的,他也没能听到。经过小客厅的门口时,他向内瞥了一眼,发现里面站着三名青年,其中一个是陆振华,另外的一男一女,却是不认识。看模样仿佛是普通的大学生,便不加注意,继续快步向楼上书房走去。

“陆先生。”他站在书房门口,房门是半开着,所以他一边小心叩了下门,一边轻声问候道。

陆选仁正背对着他站着,闻声转过来,向他做了个手势:“进来坐。”

沈静当然不能真坐,随手关好门了,他规规矩矩的站在陆选仁面前:“陆先生,我把顾理初送过来了,现在大少爷正在一楼门口同他说话。”

陆选仁点点头:“新民很高兴吧?”

沈静听了这话,很勉强的答道:“好像挺高兴的。”

陆选仁绕过大写字台,在书房中央来回的踱了几步,忽然问道:“阿静,你对这个顾理初的感情,到底是到了什么程度了?”

沈静苦笑着答道:“我么……是绝不敢同大少爷争的……”

陆选仁这时正好走到他面前,看了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心想这沈静从小没有爹娘,自己当年遇见他时,不过是个饿的半死的孩子。转眼间十多年过去,自己老了,他也成了这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说自己对他的这份心情,其实同对振华也差不许多。而沈静对自己的忠心,那也是没得挑剔的。若不是新民……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心道我活着一天,就要顾着新民一天,否则我对不起淑媛……淑媛到了最后,谁也不认得了,就只记得我,临走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那份感情……当年我们结婚时,说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我们终是没能白头。唉,淑媛是最喜欢新民的,我若不能让新民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以后死了,怎么还有面目去见淑媛。

陆选仁从沈静想到陆新民,又从陆新民想到自己过世了的夫人陆冯淑媛,顿时心里一酸,悲从中来,恨不能哭一场。转身走到写字台前,他背对着沈静,极力的镇定了情绪。觉着稍微好过一些了,才又回过头来,问道:“你讲实话,究竟是怎样的地步了?”

沈静垂着头,沉默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慢慢答道:“陆先生,那我就真说实话了——那顾理初是个傻子不假,可我就是看上他这份傻了,他这人心里干净,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可贵。要说感情到了什么地步,我自己觉着,应该和人家丈夫对妻子的感情是一样的。您知道,我是个孤儿,除了您平日教导关心我,我再没有什么亲人。自从有了他之后,他就算是我的亲人了。陆先生,我知道他是个男孩子,我这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不过……我真是这么想的。”

陆选仁听了这话,便一摇三晃的走回写字台后面,颓然坐下。他少年时代起就是个多情的人,如今老了,这种性格依旧没大改。杀人放火、投日叛国他都不在乎,然而一触到这些私人情感上面,他就有些优柔寡断起来。

沈静抬眼瞄着他,试探说道:“陆先生,我有个想法,我讲一讲,您听着要是可行,自然好;要是胡闹,您也别生气。”

陆选仁点点头:“你讲。”

“大少爷喜欢阿初,不过是因为他模样生的好,上次新鲜劲儿没过时两人就分开了,所以总是心心念念的不肯忘。这次就让他两个在一起多相处一些时候,时间久了,可能大少爷新鲜劲儿过了,那份心思也就淡了。到时……”

陆选仁不等他说完,便很赞同的加了一句:“现在新民这孩子心里的想法,我是一点也摸不透了,不过你刚才的说法很有道理,他前两天同一位小姐就走的很近,不过后来也疏远了,说是嫌人家的衣裳不好看。大概对那男孩子,他的心思也是一样的。这法子可行!”

沈静见他肯了,赶忙又加了一句:“那个……不过,可不可以让我隔个三两天就来接阿初回去一次——或者我来看看他也行。”

“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要求,我自然是绝没有意见的。可是新民会不会反对呢?”

“这就包在我的身上了,大少爷其实也是很讲情理的人,应该会允许。”

陆选仁打开桌上的雪茄盒子,拿起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心想虽然自家儿子同男孩子混在一起,说起来是不大好听的,但只要能太太平平的过上日子,也就算是好事。至于其他的……让沈静去办吧!

耳边响起“啪”的一声,沈静把打火机凑过来,为他点燃了雪茄。

顾理初站在曾婉婷面前,好奇的上下打量他。只是他虽然还是一片孩童心性,然而表面看上去,也是个青年了,所以曾婉婷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笑问道:“你不认得我了?”

顾理初忽然脸红起来,有些扭捏的答道:“认识,你是大姑娘。”

这“大姑娘”三字一出,旁边的曾锡尧顿时笑喷。原来这曾婉婷乃是曾家长房长女,当年出生后,阖家上下都按照北边的叫法,打趣的称她为大姑娘。后来曾婉婷长大后,这称呼还时常有人使用。前些年顾理元同曾家三房的老大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常带着顾理初去曾家做客。曾婉婷那时不过十四五岁,高小还没有毕业,见众人都在谈生意经,顾理初呆坐在一边,孤伶伶的可怜,又知道他是个傻子,所以就不在乎了所谓男女之别,常去逗他玩耍。要是讲起来,他二人还算是老相识。顾理初当年总记不清曾婉婷的名字,偶然听见别人喊她大姑娘,倒牢牢的记住了。

此刻,曾婉婷听了他这个叫法,也是又羞又笑,用喷了香水的手绢子挡了嘴,小声道:“阿初弟弟还记得哪!”

曾锡尧在旁边插话道:“我记得阿初比你还大一两岁呢!”然后转身对着顾理初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因为晓得顾理元已经势败,所以语气并不客气。

顾理初想了想:“二十岁。”

曾锡尧一拍手:“果然!”

曾婉婷一见了顾理初,天性中那活泼的成分就被激发了出来,竟难得的主动说道:“他既可以叫我大姑娘,我自然也可以喊他阿初弟弟了。”

陆振华把双臂抱在胸前,皱着眉头盯着顾理初瞧,曾家兄妹的笑语,他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只是纳闷:这小子再怎样可爱,也是个男人,怎么就把大哥给迷的五迷三道的?而且他一开口就是冒傻气,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恐怕连谈心都不能够吧?!看来大哥的病真是不轻了。

这时陆新民端着一个铁制大托盘走了进来,里面整整齐齐的放了两排半透明的白瓷盘子,里面盛了五颜六色的新式果味冰淇淋。陆振华见他殷勤成这样子,连阿妈都不用了,愈发觉得不可理解。只见他将大托盘放到茶几上,然后谁也不理,先端起一盘递给顾理初,而且满面春风,乐的跟什么似的。

顾理初接了过来,却不肯瞧他,只咕哝了一声:“谢谢陆先生。”结果陆新民立刻拍了拍他的肩膀,摆出一副恨不能将他搂在怀里的架势:“你喜欢就好。”

陆振华在一旁看的头大如斗,生怕他哥哥一时控制不住,再去亲那顾理初一口。便走过去端了冰淇淋送给曾家兄妹,嘴里又客气的让着,接着就想找出话题来重新开始一场谈话,以便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哪知他嘴还没有张开,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扭头看去,却是沈静走了进来。

“大少爷、二少爷。”他淡淡的问候了一句,然后径自走到顾理初身边:“吃着呢?”

顾理初坐在沙发上,一手盘子一手勺子,只好用胳膊肘指了指曾婉婷:“我认识她,她是大姑娘。她原来陪我玩呢。”

他是陆家遇故知,所以忍不住要告诉沈静。但是沈静哪里认识什么大姑娘,只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只眼睛,也看不大清,嘴里敷衍道:“是么,那真巧。阿初,我要回去了,改天来看你。”

顾理初听了这话,手一松,一盘冰淇淋无声的扣在了大腿上:“我不回去吗?”

沈静弯下腰,压低声音道:“你留下。陆新民不让你走呢。怎么?你还舍不得我不成?”

顾理初现在倒没觉着舍不得他,只是跟着他久了,忽然分开,觉得很是惶恐,眼睁睁的仰头望了他,却说不出话来。

沈静又嘁嘁喳喳的耳语道:“你要是舍不得我的话,想想我下午抽你的事儿,大概就舍得了。好了,我走了,明天——后天吧,后天我来看你。”

说完这话,他直起身来,谁也不理,扭头就走了。

第30章

曾家兄妹因为晚上在公园里被陆新民吓到,所以并没有心思多坐,吃过冰淇淋便告辞离开了。陆振华也不敢留,只怕自己这位大哥忽然再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丢脸举动来,搞得以后全家都落人闲话。一路送客到门口,眼看着这二人上了汽车了,他才冻的缩肩弓背的跑回楼里。

进门后,他看见那顾理初还坐在沙发上,一脸委屈的垂着头。而陆新民则蹲在他面前,仰头正对他低声说着什么,满面喜色的,简直殷勤到了失态的地步。这幅情景实在让他看不入眼,便扭开脸,急匆匆的想要上楼回房去休息。偏偏这时阿妈走了过来,笑嘻嘻的问他:“二少爷,今天这位客是不是留下来了?”

陆振华点点头:“是。”

“那……用不用安排客房啊?”

陆振华看那阿妈笑的居心叵测,眼角的皱纹里似乎都夹了深意。不禁先脸红起来:“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我大哥嘛!”

那阿妈听了这话,却连忙摆手悄声道:“二少爷,大少爷正在同人谈话呢,我怎么敢去插嘴。您就帮我去问问可好?”

陆振华是个老实人,虽然也不敢去打扰陆新民,然而阿妈既然恳求他了,他也就义不容辞的答应下来,转身走到小客厅的门口,伸进脑袋去问:“大哥,你们两个……晚上怎么住?”

陆新民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背对着他答了一句:“走开!”

陆振华对着他那后脑勺狠狠的瞪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对阿妈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把我赶出来了。”

他怕阿妈再啰嗦,说完这话,便连忙几大步跑上楼去,再无声息。而那阿妈远远的从门口向里面窥视了一眼,心里有了数,便也回房自去安歇。客房当然也就不曾收拾准备了。

“顾理初,你到底在想什么?”

顾理初微微抬眼,望向陆新民。陆新民现在的表情大概可以算作苦笑——当然并不像沈静笑得那样谦卑谄媚。他的苦笑,更像是居高临下的一种小妥协。

他同任何人都是居高临下的,因为他父亲给他营造出了一个私人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称王称霸,不必与任何人相容。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要么一直这样任性的活下去,要么像母亲一样在癫狂中死去。试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