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揪了他的耳朵:“你想我什么?”

顾理初依旧闭着眼睛,然而表情却是一种很清醒的认真:“我想,陆先生有爸爸、弟弟,还有许多佣人,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白天的时候可以开车出门买各种好玩好看的东西,晚上大家就一起去外面吃饭,直到夜里才回家,真是热闹。可是你就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吃面条;一个人睡觉,连同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寂寞啊。”

沈静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对啊,陆新民身边有那么多人陪他,还要同我抢你。你说他坏不坏?”

顾理初这回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睁开眼睛,并且转身仰卧,伸手去摸沈静的下巴:“沈先生,你好像不长胡子呢。”

沈静的确不是毛发浓密的男人,但是因为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到这上面,所以不禁大为尴尬,支吾答道:“呃……我很忙,没有时间长。”

顾理初立刻就摇头:“你骗人!我哥哥原来每天也很忙呢,可是每天早上都要刮胡子!”

沈静回击道:“你也没有啊!”

“我哥哥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会有了。”

“你已经够大了!而且男人不长胡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顾理初伸手搂了他的脖子,让他低下头来,然后小声道:“因为我发现,陆先生早晨起床的时候,下巴都好像砂纸一样。要是在脸上蹭一下,就会很疼。”

沈静听了这话,忽然灵机一动:“这个……我告诉你,你可以在他睡觉的时候,把那种粘力很强的胶布贴到他的下巴上,等他早上起床之后撕掉胶布,他的下巴就不会再把你扎疼了。”

顾理初很疑惑的眨眨眼睛:“真的吗?”

沈静极力的忍住笑:“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沈静很不情愿的把顾理初装进汽车,然后亲自送他回陆家。

正值临近中午的时候,街上很有些热闹风景。汽车也是相对着拥挤,不耐烦的各自响着喇叭。沈静那辆车乃是特工分部的,所以拥有横冲直撞的资格。正当那司机在使用蛮力,想在车流人流中硬挤出一条道路时,忽然听见后座的沈静大喊一声:“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赶忙踩了刹车,回头只见沈静正直盯着车窗外,表情严肃到了紧张的程度。

“沈主任,怎么了?”

沈静回了身,做了个手势道:“没什么,眼花了,你继续开。”

汽车重新发动,继续向前慢慢移动起来。沈静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随即又扭头向车窗外望去。

他觉得,自己仿佛就在方才的某一个瞬间,看见潘世强了。

第32章

沈静带着顾理初走进陆家大门时,正好迎面遇上了陆新民。

陆新民看起来目光迷蒙,仿佛是有点没睡醒的光景。身上的衣着倒是光鲜利落的,前胸处的金制领带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尤其是上面又镶嵌了几粒小小钻石,光芒四射到了刺目的地步。

沈静表情阴鸷的直视着他,一路向他逼近。直至走到他面前时,方忽然展颜一笑,同时极温和恭敬的问候道:“大少爷,中午好。”

陆新民后退一步,怔怔的望着他。

沈静把跟在自己身后的顾理初推上前去,同时低声笑道:“大少爷今天瞧着可有点不好。脸跟墙一个颜色,怎么搞的?您听我一句吧,这人要是有了病啊,那就得去治!当然,您是陆家大公子,自然不好去精神病院那种地方。但是身边也应该常备个医生,以防万一嘛!我看那孔医生就很不错。”说完这话他又拍拍顾理初的肩膀:“阿初,同大少爷在一起,千万要懂事点,不许乱说乱动的,免得惹大少爷不高兴!大少爷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万一犯了病,哈哈,那就有的看喽!”

顾理初没听懂他这番嘱咐的深意,还扭头问他:“陆先生病了?”

沈静得意的刚要回答。不想陆新民忽然合身扑上来,一瞬间把他压倒在地,随即就用双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脖子。沈静连叫也没叫一声,便觉着气息忽然断开,抬手想去掰陆新民的双手,可那陆新民正值狂怒之际,力气大的惊人,哪是他那种体力可以撼动的。倒是顾理初在旁边一面用力的试图拉开陆新民,一面惊恐万分的大声喊道:“陆先生,你怎么了?放开沈先生……陆先生!放开手啊……”

这时院中几名正在剪枝的园丁也瞧见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武斗,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一路叫嚷着跑进楼内搬救兵。偏巧这个时候陆选仁正站在客厅内浇花,忽然听到门口喧嚣,走过去一看,顿时哐当一声扔了铁皮水壶,撩起长袍的前襟就跑了出去:“新民,快放手!”

——连声音都急得变了腔调。

幸而他刚跑了几步,便有陆振华从后面赶超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生拉硬拽的扯开了陆新民的一只手。其余闻讯赶出来的佣人们也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力量大,硬是把陆新民和沈静给分了开来。陆选仁挤进去一看,只见自己的儿子坐在地上,被一群粗使的男仆抓了胳膊按了腿,也不挣扎,就单是呆呆的望着前方。而沈静一丝两气的瘫在地上,看那胸口还有起伏,显然也没有性命之虞。

陆选仁定了定神,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了声音道:“这么大的人也要打架?你们送他两个进去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他尽管强自掩饰,然而旁人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这两个体体面面的先生是在打架?不过既然老爷扯了这个谎,做下人的自然也没胆子去戳穿。众人装着糊涂,胆战心惊的送了这二人进去,心中都想:“沈静现在不像先前了,竟然敢同大少爷争那个男孩子。还有家里的这位大少爷……好像是真疯了!”

沈静虽然是被掐了个半死,然而既然并没有死,所以休息了一会儿后,也就缓过来了。

陆选仁对于方才这件事,心里很有些愧疚:“幸而你没有事,否则的话,那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沈静满脸虚弱的苦笑:“亏得二少爷力气大。”

陆选仁叹了口气:“新民原本不是暴戾的人,只是因为那个病,才会有今天这样的举动。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了。唉!”

沈静连连摇手:“陆先生,这个缘故我明白。其实我经过了今天的事情,也很担心大少爷的病情。”

陆选仁颓然的坐下:“这种病的发展,哪里能够捉摸的透!其实对于治疗一事,我是很觉两难的。若想治病的话,那放在家里就不是长久之计;可若真把他送进病院里的话,我也是绝不能忍心的。”

沈静听了这话,也默然起来。

顾理初站在走廊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沈静被送到陆选仁那里去了,陆新民被陆振华扶走了。方才拥在一起拉架的众人们也都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无所适从的独自上了二楼。

陆家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身边又骤然没有了陆新民,他顿时就有些怯生生的。面对着墙壁站了,他一面抬手去摸那壁纸的花纹,一面茫然的想:“陆先生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幸好他的弟弟来把他拉开了,否则沈先生身体不好,一定打不过他的。陆先生变的好可怕,原来他不是这样的。”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哎”的叫了他一声。扭头望去,却是陆振华。

陆振华的西装衣扣在方才那场混乱中被扯掉了几个,里面的白衬衫也蹭了一块灰迹。幸而他身手利落,又有把子好力气,所以倒还没有受伤。此刻他对着顾理初,冷冰冰的说道:“你进去看看我大哥吧!他在卧室里呢!”

顾理初低头嗯了一声,然后便慢慢的向前方走去。

陆振华还盯着他,表情是漠然中带了点小愤怒。口中低声自语道:“祸害!”

这两个字顾理初却没有听清楚,以为陆振华还在对他说话呢,便扭头向他望过去,并且疑惑的“啊”了一声。

陆振华这回不再理会他,转身便大踏步的走掉了。留下顾理初一个人在走廊里。

他虽然傻,可是也能看得出眉眼高低。自从来到陆家后,他就知道除了陆新民之外,其实再没有人是真正欢迎自己的。这让他极其不安,从小他哥哥就教导他要时时自觉,千万不要惹得别人厌烦。可他觉得在陆家,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嫌的事情——他没开口向人要过东西,也没有支使过佣人为自己做事情。他只是跟着陆新民,陆新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仅此而已。

所以,陆振华对他的态度,让他有点难过。

沿着墙,他走到了卧室门口,然后轻轻推开了门,探头进去:“陆先生。”

陆新民坐在床上,手里端着一杯水,正一动不动的向窗外凝望着。

顾理初进房关门,然后走到陆新民身边,把他手里那杯水拿过来放到屋角的玻璃桌子上。陆新民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对顾理初招了招手,呆滞而虚弱的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理初忽然有点害怕,细着声音答道:“刚才沈先生送我回来的。”

陆新民拍拍身边:“过来坐——你被我吓到了吧?”

顾理初在他身边坐了:“你生病了?”

陆新民对他笑:“你看出来了?”

顾理初摇摇头。

陆新民还是笑:“我问你,如果我变成疯子了,你会怎么样?”

顾理初重复了一遍:“疯子?”

“我不再认得你了;也听不懂你说的话;每天都要发脾气;还可能会打你骂你。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听了这样的描述,顾理初垂下头,先是沉默,然后转了身抱住陆新民:“那你轻点打我好不好?你的力气这么大,打人一定很疼。”

陆新民抬手抚摸了他的后背:“你不离开我?”

顾理初把脸靠在陆新民的肩膀上:“我舍不得你。其实……我不怕你打我骂我,我怕的是你不认识我了,不喜欢我了。”

陆新民闭上眼睛,大剂量的用药使他一阵阵的眩晕。抱着顾理初,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到了半空中,随即摇摇荡荡的向下沉、向下沉。一切都是虚妄,只有怀中的这个温热身体,还有耳边的柔软呼吸,是美好并且真实存在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陆选仁坐在汽车里,闭目养神。

旁边的秘书向他汇报道:“自从上个月美国空军轰炸了龙华机场后,现在外面的谣言已经传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又因为秋城寺将军前天忽然被召回东京,所以政府内也是人心惶惶。至于赵恒文次长离奇失踪一事……旁人都说,他是偷偷逃出上海,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因为他的妻儿老小早在上半年,就忽然被他送回了浙江老家——”说到这里时,忽然汽车一颠,那秘书的话就被颠断了,想要再接起来继续讲时,只见陆选仁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睁开眼睛向车窗外望去。

车窗外并没有什么好景致,乃是两名带了红十字袖章的男子,正抬了一具饿殍向旁边的卡车上扔。路边的稻草堆里还爬着一个瘦如骷髅的孩子,正伸着手呀呀的叫。

陆选仁一直凝神看着,直到汽车开过去了,才把头转过来,慢悠悠的开了腔:“赵恒文,私自出逃,影响极坏。值此非常之际,更是不能姑息。回去你给沈静打电话,让他去处理这件事。”

秘书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

汽车又向前开了一小段路,终于停在了一所灰色的三层小楼前。只见楼前几名日本宪兵簇拥着一个西装打扮的青年男子,正朝路上张望。见他的汽车到了,赶忙迎上前来,笑容可掬的打开车门问候道:“陆总长,欢迎欢迎。鄙人是森田将军的随行翻译。森田将军因为腿伤的缘故,行动不便,不能亲自来迎接您,深感失礼,故而让我向您转达他的歉意,希望您能见谅。”

陆选仁看了这翻译一眼,见他生的长身白面,梳了个锃亮的背头,鼻梁上又架了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是有些面熟。便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一躬身:“我叫曾锡言,先前曾见过陆总长您的。”

陆选仁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原来是在集中营,是不是?”

那曾锡言立刻又一躬身:“陆总长真是好记性。我在集中营做过一阵机要秘书,那时我的领导正是沈主任。沈主任离开集中营不久后,我也被调到南京,为森田将军做翻译。”

陆选仁点了点头,迈步向楼内走去。他今日来参加的乃是个极机密的会议。那森田慎吾尽管在从南京到上海的路上被刺客炸伤了双腿,然而依旧强撑来主持。

会议从下午直开到晚上方结束。散会后,陆选仁叼着雪茄,同社会部部长钱季琛一同上了汽车,又密谈了整整一路。待他终于回到家时,已是夜里九点钟了。沈静站在陆公馆门口,见他的车停下来了,赶忙跑过去为他打开车门,点头哈腰的问候道:“陆先生,晚上好。”

陆选仁应了一声,然后探头下车,三步两步的进了院内后,才放缓了脚步,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进去等?”

沈静笑了一下:“那什么,大少爷在里面呢。我就没敢进门。”

陆选仁一想也是,便改口问他:“你有什么事情?”

沈静搓了搓手,一脸的心虚胆战:“陆先生,分部存在外面仓库里的军火,让人偷走了两箱。”

陆选仁听了这话,立刻取下雪茄:“什么?”

“两箱都是六寸手枪。”沈静望着陆选仁:“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选仁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不要扩散消息。我们的枪支,都是日本宪兵大队提供的。如果让他们知道了,恐怕又要大做文章。”

沈静苦了脸:“可是,忽然少了五六十把枪,万一让人查出来的话……”

陆选仁把雪茄送入口中咬了一下,随即答道:“现在,大概已经没人还有心思去查这种事了——你从后门进楼到我书房来,我有话同你讲。”

沈静答应一声,转身向楼后跑去。陆选仁扔了雪茄,又拍拍衣襟,做出了满面微笑,迈步进楼。

陆新民正坐在客厅内的长沙发上,同顾理初玩扑克牌。听见门口有了响动,便抬眼望过来:“爸爸。”

陆选仁见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顿时就高兴起来,大步走过去道:“玩这个呢?谁赢了?”

陆新民专心致志的整理着手中的扑克:“当然是我赢了!”

陆选仁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好好玩,我上楼去了。”

陆新民没理他,径自扔出一张牌来:“红桃三!”

陆选仁脚步轻快的回了书房,见沈静已经站在门内等他了,就做了个手势,让他把门关上。

“现在,美国空军对东京的轰炸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陆选仁坐在写字台后面,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森田慎吾在下午的会上,态度似乎有些悲观。”

沈静对于政治,是没有什么过人见解的,只能唯唯诺诺的做听众。

“战争的发展,早已远远超出了我们当年的预料。虽然现在日本在太平洋上还并没有露出明显的颓势,然而当对手是美国时,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沈静听到这里,好像有点儿明白了:“陆先生……”

陆选仁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只要心里有个知觉就好,万一到了那天,也好早做打算。至于现在,还是该怎样便怎样,不要外敌没有攻入,先被自家人算计了。秋城寺现在不在上海,一切倒还都好办;等他回来了,你就要加意的小心。他这个人很奇怪,好像专门喜欢找你的麻烦。”

沈静一听到秋城寺三个字,顿时腿都软了:“是。我知道了。”

“还有赵恒文,一定要追查到底。现在本来就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再有了他这么个例子,越发没有人安心做事了!”

“是。”

说到这里,陆选仁觉得仿佛是没有什么需要吩咐的了,便想让沈静回去。哪知沈静察言观色的瞄了他一眼之后,忽然苦笑着开了口:“那个,陆先生,我明天晚上想接顾理初回去呆一天,您看行吗?”

陆选仁一看他那小心翼翼的可怜样子,又怎能忍心拒绝,当下就点头道:“当然可以。以后你要接他回去,不用特地告诉我。自己估摸着时间就可以了。新民在晚上时,情绪一般都还不错。”

沈静这回是真笑了,向陆选仁一躬身:“哎,谢谢陆先生。”

翌日,沈静早早的就起了床。他先交待了阿妈今天打扫房间,然后草草的吃了早饭后,便乘汽车去了特工分部。

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他端着一杯热水,美滋滋的想今晚上阿初就能回来了,应该怎样庆祝一下才好呢?或许应该先带他出去吃饭,吃饱了,再回家里好好的亲热一番……

他越想越乐,下意识的就喝了一大口热水,哪知热水是早上刚烧开的,烫的他“啊”的大叫了一声,把推门进来的林秘书给吓了一跳。

“沈主任,您这是怎么了?”

沈静背对着他,扶了桌子弯腰站着,把舌头伸了老长,试图晾着降温。半晌,他才恢复了原形,直起腰转身面对林秘书,口齿含混的问道:“什么事?”

林秘书一面好奇的望着他,一面回答道:“哦,早上接到了重庆那方面的消息,说是有了赵恒文的消息了。”

沈静一听,大为吃惊:“这么快就查到了?”

“不是,他们发现赵恒文时,总部还没有下令去追查他呢。”

沈静扭过头,吸了一口凉气:“真是巧。既然发现了,就趁热打铁,马上把他处理掉。”

林秘书答应了,转身要走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折回来告诉他道:“对了,听说他们在重庆,见到那个谁了。”

“谁?”

林秘书自然知道是谁的,然而那个名字放在嘴边,一时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急的用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就是从集中营里逃出去的那个白头发的开纱厂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静一拍桌子:“顾理元!”

林秘书也一拍巴掌:“就是他!”

沈静又摸了摸下巴,表情从肯定转为疑惑:“顾理元?”

林秘书一点头:“是呀!”

“他、他在重庆怎么样?”

“他好像过的蛮不错,据说还在谈恋爱,所追求的那位小姐,是重庆国防委员会主席的女儿。”

沈静震惊之极,面部表情反而麻木起来,只结结巴巴的自语道:“他……他怎么就能……他凭什么……”

林秘书也很困惑:“他一个从集中营里逃出去的,在重庆又没有投亲靠友,照理说,应该是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钱。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那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说到这里,林秘书见他只呆呆的望着地面,出神的厉害,便告辞退出。而沈静的头脑中思绪纷乱,下意识的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热水,随即便“噗”的一口吐了出来,并且烫的“呀”了一声。

“这他娘的如何是好?”沈静一边用手帕擦着嘴一边惶然的想:“搞不好这小子咸鱼翻身,到时候再杀奔回来……早知道有这天,当初就该在集中营里宰了他!”

第33章

顾理初抱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铁盒子,靠着墙边快步走回卧室,脸上笑盈盈的,似乎是很欢喜。

盒子里是一些日本软糖,五颜六色的作成各种动物的形状,散发着浓郁的水果甜香。他伸手拈起一颗塞进嘴里,然后含混的叫道:“陆先生,陆伯伯给了我一盒糖。”

卧室自带的小浴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夹杂了陆新民的回答:“哦。”

顾理初把那块糖三嚼两嚼的咽了,觉得非常好吃,而且咬起来好像胶皮一样,是先前没有吃过的。就抱着盒子向那小浴室走去,想让陆新民也尝尝。

浴室的门是关着的,然而并没有锁。他把门推的半开,只见里面雾气蒸腾,朦胧间能看到坐在浴缸里的陆新民。他一面伸手去盒子里掏糖,一面笑道:“你要不要吃……”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陆新民像条鱼似的猛然从水中跃起来,顺手扯过浴巾围了腰臀,然后赤脚跳出浴缸,走过来一把就将他推了出去,嘴里还抢空儿答了一句:“不吃!”随即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浴室内本来地滑,顾理初受了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大力一推,直接便一屁股坐到了外间的地板上,怀里的铁盒子也没能抱住,里面的软糖当即撒了一地。

顾理初呆了一下,探过身子去捡起了那个铁盒子,发现里面只剩下几块粉红色的小熊,粘在了盒子底部。

他把盒子放在身边,然后欠起身子用手揉了揉屁股,疼倒不是很疼,只是——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因为这点委屈,他坐在地上,始终没有站起来。直到陆新民推门走了出来,面带惊异的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顾理初低下头,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嘴是紧闭着的,可是心里的难过却一波接一波的涌上来。这是先前所没有过的感觉,不过是被人推了一跤而已,却忍不住的想要留下眼泪来。

陆新民把搭在脖子上的干毛巾抽下来擦了擦手,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软糖,便笑道:“我晓得了,是不是我方才推了你一把,结果你就把糖盒子扔掉了?没有关系的,你要是喜欢吃,我让人再去给你买。”

顾理初听了这话,愈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好自己站起来,低声咕哝了一句:“摔疼了。”

陆新民把毛巾又搭回脖子上:“哪儿疼?”

顾理初弯腰拿起那个盒子,双手捧着送到陆新民面前:“只剩下这么一点了。”

陆新民向盒子里望了望,然后便笑道:“我不爱吃这个。你到底摔疼哪里了?这次是该怪我了,下手没有轻重。”

顾理初听他自责了,连忙摇头道:“我不疼。真的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