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陆选仁的书房,沈静在下楼离开陆公馆时,忽然发现了坐在走廊尽头的顾理初。他不由自主的就拔脚走了过去。因为眼神不好,所以走近了才发现这傻小子正狼吞虎咽的埋头咬着一块面包。

顾理初是一次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此刻他吃的正酣,根本没有注意到愈来愈近的沈静。直到沈静停在他面前了,他才惊愕的抬起头来,嘴里还在咀嚼,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把脸撑成了一个苹果。雪白的额头上还有一块青紫的瘀伤。

望着沈静,他费力的咽下口中的面包:“沈先生?”

沈静也有点吃惊,觉着顾理初仿佛是又回到了去年挨饿的时光:“你这是吃的哪顿饭?”

顾理初不假思索的答道:“早饭。”

沈静在他面前蹲下来:“下午吃早饭?”

顾理初又咬了一口面包,边嚼边答道:“陆先生让我陪他睡觉,不让我吃饭。我饿死了。”

沈静从衣兜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面包屑:“他吃不吃饭?”

顾理初摇摇头:“陆先生吃了一种新的药,现在天天睡觉。”

沈静用手绢垫了手,轻轻的碰了下他那额头上的伤:“这是怎么弄的?”

顾理初痛的吸了一口冷气,一面仰了身子躲避,一面蹙着眉头道:“陆先生用茶杯砸的。”

沈静收回手,喃喃的骂了一句。

顾理初把剩下的一点面包一股脑儿的塞进嘴里,同时含混的问道:“沈先生,你怎么好久都不接我回家了?”

沈静捏了捏他那削尖了的小下巴:“我最近很忙。”

顾理初没有回答,他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从衬衫前胸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相片递给沈静:“是上个星期拍的,好看吗?”

相片上是他和陆新民,背景是陆家楼后那个花团锦簇的园子。两个人穿了同一样式的短袖衬衫与长裤,微笑着并排站立,真是一副年华大好、青春正盛的美好画面。让人瞧了,凭空就能觉出满目的阳光灿烂来。

沈静盯着这相片看了半天:“他那天没发疯?”

顾理初笑起来:“那天陆先生很好,拍完照后,他还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沈静把相片递还给顾理初,强做平静的答道:“好看。阿初的相片,当然好看。”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走了。过两天我有空了,就来接你。”

顾理初用手背抹了抹嘴,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要回楼上去了,陆先生的弟弟不让我离开陆先生。”

沈静走出陆公馆的大门,他低着头,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偷眼瞄着自己。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自从他从林秘书那里逼问出了所谓“实情”之后,一颗头就再也没在光天化日之下抬起来过。

警政部不去了,特工总部也不去了。他躲在分部内的办公室内,没事儿就把那天的惨剧拿出来翻尸倒骨的回忆一遍。这不是“丢人”二字可以简单总结的,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那把武士刀被清洗后又挂到了墙上。沈静简直不敢向它望,几次三番的想要扔掉它,又怕让人看见了,再惹出什么更令人作呕的闲话来。

他落了心病,只要一进这间办公室,就觉着身边站着个秋城寺——就在身边,眼角余光仿佛都能扫得到那影子,然而扭过头仔细望去时,却又是一片空无。这种感觉是非常可怕的,秋城寺明明还活着,可是在他这里,已经变成了鬼魅。

汽车开到了特工分部的大门口,他在后排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小张,春山那里有几张公文,你给我拿过来,然后送我回家。”

小张答应了一声,推开车门便小跑着进了大院。沈静坐在车内,就觉着腰酸背痛的,换了几个坐姿都是不舒服,索性俯下上身,别别扭扭的侧躺在了后排座位上,又将脱下来的上衣胡乱卷做一团充当枕头。刚刚是躺好了,就听得外面有两个人且走且说,先还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待到这二人走近了,方听到一人道:“现在老八又揣在肚子里了,我说这样一年一张嘴的生下来,以后可要吃不饱饭了。她听了,倒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同我离婚!”

另一人接了话头笑道:“你马上升个官发笔财,包你老婆对你服服帖帖,你踢她走她还要扒着门不肯离开呢!”

这一人道:“升官发财?我倒想呢!可惜我老子是个教书先生,生不出个官老爷来!”

这时二人渐渐也就走远了些,就依稀听到那人答道:“那你只好效仿咱们那位沈主任了——我看你老兄如果肯把这两撇胡子剃掉的话,也算是一表人才啊!哈哈,兴许以后也能当个主任次长的,到时候别说是养七八个孩子了,就连七八个姨太太也养得起啊!”

“嗨……你他娘的拿我开心!”

沈静猛然坐起来,隔着车窗玻璃,他认出那二人乃是财务课的两名小职员。

而这二人还浑然不觉,一路谈笑着进了大院,偏巧迎面碰上了大汗淋漓的小张,便笑着寒暄道:“大热天的,你跑什么?”

小张拿着个牛皮纸的公文袋,气喘吁吁的答道:“沈主任在汽车里等着这份公文呢!”

二人听了这句话,当即就好像被雷劈了似的,两个脑袋不由自主的一起转过去,只见车窗玻璃被缓缓的摇下来,露出了沈静那张苍白而阴沉的脸。

这二人算是倒了大霉。顶着“造谣生事、诽谤上峰”的罪名,被立刻关进地下刑讯室内押了起来。旁人见了,吓的战战兢兢,一个个的嘴巴也赶忙上了锁,再不敢唧唧哝哝的嚼舌头。而沈静虽然暂时是大获全胜的一方,心里却并没有任何喜悦之感。他不傻,晓得这种事情,不是封了众人嘴巴就能过去的。

他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磨难不计其数,可是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尤其是近几年他威风惯了,先前那些忍辱负重的品性已经渐渐淡去,尤其就更受不了这种窝囊气。而且正如陆选仁所说,他这人有点小心眼儿,凡事总放在心里颠来倒去的思想忖度,越琢磨越烦恼,越是想不开。

那天拿着公文回了家后,他心里堵着一团怒火,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折腾到翌日清晨时,就觉着头重脚轻,右眼作痛,连带着左眼都模糊起来。他这才有些着慌了,赶忙找了医生来看。经过一番检查后,得知竟是右眼又发了炎。

天气这样热,人无端的还要上点火呢,哪禁得住再犯炎症。幸而这种病症,治疗起来倒也没有什么技术上的难度,只要按时用些好药便是了。如此过了一个星期,他自觉着好像痊愈了似的,左眼的视力也大概恢复了。便挣扎着又去办公。

这次他再回特工分部,部内下属们对他都是恭而敬之,连那些终日嬉皮笑脸的闲人们也严肃沉默起来。其实众人之所以做出这种反应,自然是由于怕他的缘故。然而沈静看在眼里,却只觉出了扑面而来的敌意。坐在办公室里,他问林秘书:“财务课的那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林秘书小心翼翼的答道:“还关着哪!已经通知了他们的家眷。其中一家的老婆还挺着大肚子来闹了一场,我们的人一时失了手,将那女人的孩子给弄掉了。您看这事儿可怎么处理才好呢?”

沈静哼了一声:“这件事不用处理,要处理的是那两个混蛋!”

林秘书溜了他一眼,满脸堆笑的问道:“那……怎样处理呢?”

“毙了!”

林秘书吃了一惊,可也没说什么,只答应了一声,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静枯坐在办公室内,忽然发现自己竟是无所事事。

现在各衙门内的工作已经渐渐趋于停顿。特工分部也不例外。早先那种四处弥漫着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现在仿佛众人都只是在等待,等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反正一个个木然了表情,发自内心的消极悲观着。

沈静忙碌惯了,骤然闲下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左眼斜瞟着墙上那把武士刀。心里是一片乱糟糟的茫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那种刺耳的声音俨然是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就把这凝固的空气给劈开了。沈静快步走到桌前拿起电话:“喂,我是沈静。”

电话那边是陆选仁:“阿静,你现在过来,我在警政部。”

沈静答应了一声,放下电话,他的生活重新又有了目标。

陆选仁的办公室非常的阔大堂皇——他素来都好个排场,喜欢处处都宽敞明亮一些。沈静一面擦汗一面走了进来:“陆先生,我来了。”

陆选仁站在窗前,向他做了个手势:“来的倒快,坐。”

沈静微笑着答应了一声,当然不肯真坐:“陆先生,您是有什么事吗?”

陆选仁压低声音道:“新民现在用的美国药,上海已经买不到了。我让人从香港弄了一些,你下午去十六铺码头接一趟。”

沈静答应了一声,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药品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算是走私货,又有谁敢来管。陆选仁瞧出了他的疑惑,便轻声解释了一句:“现在盯着我的人太多了,要处处小心。”

沈静还是没听明白,不过也没有追问,只痛痛快快的回答:“知道了。”

傍晚时分,沈静拎着两个大皮箱来到了陆选仁的书房。陆选仁亲自开箱验看了,然后问道:“是你一个人去的?”

“不,还有司机小张。”

陆选仁对于沈静身边的人,倒是记得清楚:“张浦生?”

“就是他。”

陆选仁点点头:“他还好,可以信得过。”

沈静附和道:“是。”

陆选仁合了箱子,拍拍手上的灰,一歪身在沙发上坐了:“阿静,你那里现在如何?”

“一切正常。”

陆选仁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然开口道:“你回去拟一份辞呈,明天给我递上来。”

沈静这回可是大吃一惊:“辞呈?”

陆选仁抬头对他勉强一笑:“前几天,美国对日本投了两颗原子弹。”

沈静知道这个消息,便不插嘴,静等着陆选仁继续往下讲。

“日本政府最终还是接受了《波茨坦公告》——就是昨天的事情。阿静,和平政府这次是真的寿终正寝了。”

陆选仁说到这里,语气是无比的沉重苦涩,脸上那点残留着的微笑也渐渐消失了:“趁着政府还没有正式解散,你马上辞职!”

沈静这回忽然明白过来了——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冷水似的,他打了个极大的寒战:“陆先生……那您呢?”

陆选仁闭上眼睛向后靠过去:“我还在等青帮杜老板的消息。你不必担心我,我一把年纪了,不怕什么。倒是你今天回去后,将分部内所有你签署过的文件都找出来,尽可能的全部销毁——等重庆政府回来了,那就都是你做汉奸的证据,能要你命的!”

沈静咽了口唾沫:“是,我这就回去!”

沈静跑回特工分部,也不指派手下了,亲自上阵,一言不发的开始去各课搜集文件。一般人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还想献殷勤,给他帮忙。然而无一例外的都被他拒绝了。

他晓得这东西是集不完全的,不过能找到一份,未来就会少一份威胁。

待天色墨黑了,他方咬牙切齿的用了力气,将半人高的三大捆文件搬上汽车,拉回家中。

他没想到这东西烧起来是这样的麻烦,竟然要花费掉大半夜的功夫,直到天亮时才算是大功告成。屋中地下全是纸灰,他自己照照镜子,也是满面陈灰烟火色的狼狈模样。至于彻夜在火旁烘烤的那种难受,就更不用提了。

草草的洗了把脸,他找出纸笔,开始起草辞呈。

他从小没上过学,仅有的一点文化,还是十几岁时在夜校里学习的。平时阅读尚不成问题,但是要让他自己写点什么,那就千难万难了。

这种机密事情,是不能请秘书代劳的。他只好咬着笔杆,挠着头皮,费尽心力凑出一篇文字来。自己检查了一遍,认为语句倒还算是准确。便松了口气,在辞呈下方,龙飞凤舞的签了名字。

第40章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陆公馆。

陆选仁坐在书房内,腰背挺的笔直,脸面上却是晦暗。写字台上的无线电还在长篇大论,伴随着不间断的轻微杂音。

他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抬手关掉了无线电,自语道:“天皇的日语,其实算不得标准。”

对于无线电里播放的停战诏书,他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其中的内容详情,他早在一天前就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了。之所以还要听,重点是在另一方面——他想听听裕仁天皇的声音。

声音是模糊的,带着一点僵硬的腔调。他一边听,心神一边恍惚起来:“日本的神,也因为这场战争跌落人间了……美国人会怎样处置他?无条件投降,惨的很呢!”

陆选仁想到这里,忽然抬手按住了心口——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镇定一下情绪了。激动可是不行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沈静开着汽车,街上人流汹涌,堵的他是寸步难行。

他想自己若是丢下汽车步行的话,兴许还能早一点到陆公馆。不过后备箱里还装着一皮箱的美国药呢——讲到这里他就又要皱眉头了,那陆新民在这些进口药品的支持下,并没有显出要死的迹象,甚至病情好像还有所稳定!

他按了按汽车喇叭,一点一点的向前蹭着行进。然而路上狂欢的众人无意给他让路,两个女学生被人流挤着拥在了车窗上,身上的阴丹士林布衫子都被扯破了一块,也并未因此生气,反而还抬手拍了拍汽车的车窗,对着车内的沈静笑着大喊:“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沈静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终归还是个年轻人,见外面行人都快乐成那个样子,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恨不能下车上街,也跟着凑凑热闹。但他看看手表,发现自己从码头开到这里,短短的一段路,却花了足有二十几分钟;又想着陆选仁正在家里等着自己送药,便不由得又着急起来,方才那昙花一现的热情,也随之立刻湮灭了。

这时车外人流忽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声浪海潮一般的蔓延开来,此起彼伏的竟是不停歇。沈静歪着头从车窗向外望去,只见国际饭店的顶层正冉冉的升起了一面国旗。街上的人们纷纷昂首望去,有人欢笑有人痛哭。沈静望着那久违了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刚跟随陆选仁的那个时候——那时他第一次被带进了陆选仁的办公室,胳膊上因为受了枪伤,所以用一根绷带吊在胸前。陆选仁背后的墙上便贴着这样一张巨大的国旗,而正值壮年的陆选仁站在国旗前面,风度翩翩,看起来是很高不可攀的。

沈静忍不住微笑起来,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可他几乎还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从那儿以后,他就能吃饱饭了。

外面开始有人点燃了鞭炮。劈里啪啦的响个没完,让这酷热的夏日平添出了几丝冬日新年的意味。沈静压低了声音,自语道:“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不过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对于他们这一小撮人来讲,好处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因为他在陆选仁的影响下,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并未觉得怎样恐慌。况且他这人的政治敏感度实在是不高,明明是个马弁的素质,就因为忠心耿耿,硬让陆选仁给提拔成了高级官员。

汽车实在是开不动了,沈静叹了口气,索性放开方向盘,靠在座位上休息了一会儿。过了八九分钟,见前方人群仿佛是松动些了,便小心翼翼的踩着油门,缓缓向前移动。至于他终于抵达陆公馆门口,则已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陆选仁并不在家,吴管家帮着他把皮箱拎了进去,同时告诉他道:“老爷出门了,让你在书房内等他回来。”

沈静听了,便一面擦汗一面向楼上走去。不想刚上二楼,迎面竟碰上了陆新民。这可让他吃了一惊。

虽然他是每天必来陆家报道的,但认真算起来,他也有许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在他一贯的印象中,这陆新民发疯前乃是个衣着笔挺、相貌英俊的青年绅士,尽管时常眼神发直,状似梦游,风采却依然出众。发疯之后,他曾经远远的见过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此刻相遇,只见眼前这人脸色灰黄、面庞浮肿,五官的轮廓也不复往日的清晰,想必就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造成的了。

沈静这样盯着陆新民看,陆新民却一直低着头,拖着两条腿摇摇晃晃的一味向前走。忽然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了,也不叫痛,就自己扶着墙站起来。直走到沈静面前了,他方停住脚步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沈静。

沈静有点心虚,本想扭身走开,然而不知怎的,下意识的就张嘴问候了一句:“大少爷好。”

陆新民的身子晃了一下,表情木然的开口问道:“你是谁?”

沈静听了这话,便不想回答。向旁边让了一步,准备就此绕过陆新民继续往前走。那陆新民倒也没有再追问,只喃喃自语道:“你怕我干什么?我吃药了……我不是疯子……”说到这里,他忽然双腿一软,“嗵”的一声又跪到了地上。

沈静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其实也是有点不好受,犹豫了一下,他转身伸手,想去扶他一把。然而陆新民已然先他一步,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又向前走去了。

沈静叹了口气——不是可怜陆新民,他是同情陆选仁。

沈静在书房内等了许久也不见陆选仁回来。实在百无聊赖了,他起身在房内走了一圈。在陆选仁的写字台上,他看见了自己那封被打开的辞呈。上面歪歪扭扭的只有三行字,勉强的把自己那番要辞职的意思写了出来——他也就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陆选仁看了,并不满意,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写的好坏倒也无所谓的。

其余的文件,被整整齐齐的摞在了写字台的一边。沈静没敢乱翻,只大概的溜了一眼,便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人一闲下来,先前路上那番热闹景象就像电影似的,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日本投降了——没想到,日本也会投降。”他心里乱糟糟的发问:“这回陆先生怎么办?我怎么办?”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廊里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对于陆选仁,沈静的感官是异常的敏感。此刻他听了这声音,便坐了弹簧似的猛然起了身,同时调整出一副微笑表情。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果然是陆选仁。沈静知道今日外面极热,汽车内蒸笼似的,尤其坐不得。然而陆选仁出门,是决不能不坐防弹汽车的。那种汽车,更连车窗都不能开,进去后要不了一分钟,便能把人热晕。亏得陆选仁身体健康,一路竟也挺了回来,只是一身青色长衫的前胸后背处都被汗湿了,丝绸料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让人看了,不由得要替他难受。沈静是有眼色的,赶忙就去给他开了电风扇,又提起旁边小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双手捧着放到了写字台上。而那陆选仁站在电风扇前,一双眼睛望着沈静,却是一言不发。

沈静以为他是因为现在情形险恶,心中郁闷,所以没有话说。便也规规矩矩的站到一边,怕自己走来走去的让他看了心乱。二人如此沉默了半晌,陆选仁自觉着那汗已经消去大半了,便慢慢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开口道:“阿静,我方才去了森田那里。”

沈静知道他与森田慎吾的私交不错,所以并没有感到惊异,只以为这二人大概同处末路、同病相怜,所以互相安慰去了。

陆选仁垂下眼皮,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青帮杜老板那里依然没有消息,显然,重庆那边对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沈静晓得陆选仁经常爱说半截话,幸而跟随他久了,早已练就了领会精神的能力:“那,您打算怎样办呢?”

陆选仁伸出右手向旁边划了一下,没有摸到手杖,便扶着写字台站起来,缓缓的踱到了沈静面前:“前天我向森田提出要求,希望可以去日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今天他给了我答复:日本政府同意了。”

沈静猛然望向陆选仁——他平时是不大敢直视陆选仁的,然而此刻情急,也顾不得了:“您……您要走?”

陆选仁听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自己的心情也不由得一阵激荡,赶忙转身,扶着写字台慢慢的挪回沙发椅上坐下,先是不回答,待到情绪缓和一点了,才点了点头:“是的,中国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必须走。与我同走的,还有钱季琛和他的大儿子。阿静——”

说到这里,陆选仁顿了顿,声音沙哑起来:“飞机装不下这么多人,我不能带着你了。”

沈静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和陆选仁非亲非故的,就算平日深受宠信,也终究是个奴才身份。到了这生死关头,自然不能还奢望着他帮扶自己。然而虽然心里是这样的明白,他还是觉着一阵阵的窒息,那种心酸难过铺天盖地的压过来,仿佛一个大浪,一下子就把他卷进冰冷的海里去了。

“陆先生……”沈静挣扎着露出一个微笑,对着地面说道:“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您……这么多年跟着您……”

他没再说下去。天气是这样的炎热,然而一点笑意冻在他的嘴角,却是冰冰冷冷的融化不开。

陆选仁扭头望了窗外,嘴唇抿成一条线,好像要发狠似的。眼中却毫无预兆的忽然涌出一滴泪,那滴泪滑过衰老的面颊,留下一线晶亮的痕迹。

“阿静……”他自以为无人发现他的落泪,所以保持着扭头的姿势,等着脸上的泪痕风干:“我这一辈子,奋斗了几十年,先是为国,鞠躬尽瘁;后是为己,不择手段。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逃亡异国的下场,也没有什么可怨可悔的,——我的命运如此,我安天命!”

他转过脸来望向沈静:“只是你……以后怕是要活的艰难了。”

沈静摇摇头,还是微笑,笑的脸都僵硬了。

陆选仁有点头晕,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凉茶水,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阿静,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沈静听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只好跟着开动那木然了的脑筋,想了想答道:“大概有个二十多万。”

“英镑?”

“美元。”

陆选仁放下茶杯:“那就是六十多万法币。财产还是要换成外币才保险。不要以为日本投降就天下太平了,现在的国民党可是有对手的,有对手就有战争!一旦打起仗来,法币就能像不久之后的储备票一样变成废纸!”

沈静听了这话,倒觉得陆选仁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认认真真的答应了。陆选仁说完这件事,摸着头顶琢磨了一会儿,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如果以后军统派人来讯问你,那么你在集中营做事务主任那一段可以照实交待;进特工分部之后的事情,你就全推到我的身上;因为特工总部就在我的手里,所以这样也应该是说得过去。记住,日本人在上海这么多年,凡是出来做事的,哪个身上不带嫌疑?想必国民党也不能把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你不要管他什么证不证据的,只要自己坚持住立场,他未必就有机会给你定罪!”

陆选仁一说起政治上的事情,那话就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演讲似的把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送出去。可是沈静听也听了,记也记了;却仿佛大脑不能运转似的,就是不能理解。只唯唯诺诺的答应:“是,我知道了。”

“还有,就是那个顾理初。你们感情这样要好,但是因为新民的缘故,我硬是把你同他分了开,还希望你能谅解我这父亲的自私做法。近来新民的情绪还算稳定,我打算明天上午送顾理初回你那里。不过,我觉得等以后安定下来时,你还是应该找个女孩子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才好。顾理初固然讨人喜欢,可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当然,这也就凭你自己的意愿了。”

沈静长久以来,一直盼着顾理初能够彻底的重回自己身边。然而此刻愿望忽然达成了,他反而没有什么特别兴奋的感觉,就只是笔直的站着,像无数个往常那样,聆听着陆选仁的命令或者感叹。

陆选仁转过头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硬撑着走到沈静面前,用空着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吧,今后就不要再来了。这个时候还同我来往的话,以后讲起来,恐怕要对你不利。”

沈静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您是什么时候走?”

陆选仁犹豫了一下:“十天后。”

沈静抬起头:“陆先生,我不怕什么利不利的。我晓得您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您要是信得过我,那就让我再跟您十天吧。”

陆选仁仿佛是有点吃惊,他拄着手杖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极费力的转过身来,对着沈静气喘吁吁的一笑:“好,那你就再给我当十天的小跟班儿!”

这十天里,陆选仁遣散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下人,只留了一名厨子和两名粗使的杂役。然后闭了大门,不与外界相通。沈静跟着陆选仁只从公馆后门出入。终日的或是奔波忙碌,或是焦虑等待,总没有一刻的安心。

森田慎吾已经回了南京,换来一个前政府的经济顾问、名唤东山敬的日本人来负责陆钱二人秘密离沪的具体事宜。那东山敬做起事情倒是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的就联系好了飞机,然后把陆钱二人叫来,把出逃路线讲述了一遍。原来那路线还颇为曲折:要从上海先去南京,然后从南京再飞青岛,最后从青岛直飞日本京都。

在这期间,沈静就守在门外,随时等待陆选仁的召唤。站在宪兵司令部阴暗的走廊里,他仰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心里什么也没想。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陆选仁、日本人、自己、一切都依旧存在着。

变化的是外面的大世界!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如同高速列车一般满怀欣喜的狂奔而来。曾经的罪人将被碾成粉末,那粉末随风飘散,新的罪恶得了养分,继续滋生。

然而沈静对此一无所知,他就只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一面等待陆选仁,一面发呆。

远处传来了囊囊的皮靴声音。沈静先还没有在意,后来那声音愈来愈近了,他方呆滞的扭头望去。

秋城寺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一身戎装。走廊内光线太暗,看不清他那眉目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