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静自从见了潘世强之后,便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很是萎靡了几天。心里犹犹豫豫的,又起了先前那番跑路的意思。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根基都在上海,出去了便是两眼一抹黑;况且军统的戴局长已经许下了那样美好的诺言,让人听了,先前生出的种种危机感不由得就一扫而空;再有一点,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除非自己效仿陆先生,一气儿跑出中国了,要不然在哪儿都是安生不下来的。

因为这几个理由,他那番心思便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压下来了。而他这人的生命力,一贯都是坚韧如野草一般的,萎靡几日后,见潘世强并没有上门寻仇,便稍稍的宽了心,又重新的打起了精神。他这辈子,小时候是有闲无钱,大了后是有钱无闲,如今好容易钱闲两样凑到一起了,他便琢磨着如何能让自己过的舒服点。

不过对于一个从来没经过什么好日子的人来讲,坐在房里是想象不出那所谓舒适生活的真实面目的。沈静觉着只要能吃饱饭、睡足觉,身上再没有什么不自在,那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这天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雷雨。院子里积出一个水洼来,顾理初赤脚穿了双木屐,在里面趟来趟去。沈静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低头翻着一本日历,口中说道:“哎哟,明天就是中秋了,我还不知道呢!”

顾理初闻声回头:“中秋吃月饼。可我不爱吃!”

沈静点点头,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也不爱吃,月饼馅子不好消化。”

“豆沙馅的还好一点,但是太甜了。”

沈静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枣泥的吃吗?”

顾理初踢了一趟水花:“不吃。”

沈静抄起一把团扇摇了摇:“难得有闲心过个中秋节,我看那阿妈的手艺一般,明天还是叫外面馆子送来一桌酒席吧。”

顾理初对这个不感兴趣了,一门心思的想在水洼中踩出几个水泡来。

沈静又扇了会儿扇子,觉着周围好像有蚊子似的,便起身道:“进房吧,当心咬你一身的包!”

顾理初却笑嘻嘻的摇头:“再玩一会儿,一小会儿!”

沈静摇着扇子,自己回房了。

这时荣家那边的大门处忽然热闹起来。只见荣熙拎着几个纸包欢天喜地的走在前面,他那父亲空手跟在中间,又有殿后的孟管家一名,两只手至少拎了八个袋子,被坠的腰都弯了。这一家三口形态各异的穿过院子进了楼,虽是一路上一言不发,可是那种快乐的气氛,却是可以让人很明显的感觉到。

顾理初抬头瞧了一眼,随即继续自得其乐的踩水花。不想那沈静虽然自己回了房,可是左思右想,总觉得外面蚊子无数,便又走出来,把顾理初硬给拖了回去。又打了一盆水,让他把脚洗干净。

顾理初坐在床上,用鼻子拐着弯儿的嗯了一声,表示不情愿。沈静蹲下身,抬过他一只脚来插进水盆里:“撒娇也没有用,乖乖的陪着我睡觉!”

“可是天还没有黑呢!”

“闭上眼睛就黑了!”

“睡不着啊!”

沈静为他把一只脚洗干净了,然后抬起头,一边洗另一只一边说道:“这么喜欢玩水,明年夏天带你去海边玩。去青岛好不好?”

顾理初摇摇头:“海里有鲨鱼,鲨鱼吃人。”

沈静在他的脚底轻轻挠了一下:“鲨鱼不吃小傻子!”

顾理初怕痒,被他这样一撩拨,条件反射似的就蹬了一下腿,正好把沈静踹的坐倒在地上。顾理初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看见沈静笑嘻嘻的爬起来作势要向自己扑,便转身飞快的爬到床中央:“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沈静已然跳上床来了,两人先是又笑又叫的滚作一团,而后顾理初忽然向旁边一躲,慌里慌张的大声道:“不玩了!不玩了!”

沈静仰面朝天的翻过身来,只见那胯下的裤子又被支出了一个小帐篷。他伸手在顾理初的脚上摸了一把:“好好好,不玩就不玩。反正我今天也玩不动!”

第二天,沈静早早的起了床。拉开窗帘望出去,只见天空晴的一碧如洗,阳光明媚的让人心里都亮堂了。就不由得高兴起来,回去推顾理初起床:“阿初,醒醒,还睡?”

天气热,顾理初也没有盖被,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滚了一夜了,短裤退下去,露出了半个屁股。他是睡的正酣,忽然被人打扰了,便哼了一声,把身子蜷了起来,并不肯醒。

沈静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不忍心惊动他了。于是便独自去洗漱,然后房里房外的走动,就觉得闲不住,可又没有什么事情做。

站在客厅中央,他摸着下巴四周打量着,心想这家里似乎有必要添置一些家具了,要不然总像是个临时住所。——重新订做一套家具,然后把地毯全部换掉,还要四处摆放一些花草,院子也要重新铺草坪、后面的小院子可以种几棵果树,再多找几名佣人……算起来,要做的事情还真是多啊!

他找来纸笔和一个算盘,开始计算这一切开销的总数额。正一笔笔加的入神时,忽然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先还没理会,后来听这噪音还扯着长声响个没完了,便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头疼:原来又是一辆汽车停在自家门前;又是一个西装男子夹了公文包在拍大门。

沈静扔下笔,懒洋洋的下楼走了出去,心里就琢磨着可能是晚上有点什么事儿。果然,那西装男子见了沈静之后,便从公文包内抽出请柬隔着栏杆递了过来:“沈次长,今晚六点,我们戴局长在愚园路的公馆内举行中秋晚宴,还望沈次长届时能够赏光。”

沈静打开请柬看了看,心想愚园路就在自家附近,去的话倒是方便的很。到时先去露个面儿,然后再悄悄的回来,大概也花不了几十分钟的功夫。应该不会耽误自己和阿初过节。思及至此,他便微笑着点点头:“好,我一定到。”

拿着请柬回了房,他在账单上又添了一笔。除了佣人之外,门房也是必需的。否则让自己这么天天的跑出去开大门,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这时顾理初也起床了,睡眼惺忪的走下来看了看沈静,然后就转身要回去洗漱。沈静一手执笔,一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拍完之后有感而发:“圆滚滚的,胖了!”

顾理初没听清他的话,所以并不理会;沈静也继续低头打算盘。过一会儿阿妈来了,便张罗着开了早饭,又四处搞卫生。沈静嫌烦,便带着顾理初出去逛了大半天。后来约莫预定的酒席该被送到家中了,才驱车回来。

因为过节,所以阿妈早早的下工回了家。沈静看看手表,已是五点半多了,便嘱咐顾理初道:“我出去一趟,六点多就准能回来了。你要是饿了,就先自己吃吧!”

顾理初点点头:“我等你。”

沈静低头在他的额头上重重的亲了一口:“阿初真好!”说着拿了汽车钥匙走了出去——走到房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忽然就觉着很舍不得似的。便折回去又抱了抱他,嘴里说道:“这回真得走了,要不然就要迟到啦!你乖乖等我啊!”

顾理初答应一声:“嗯,知道了。”

沈静一路开车一路看表,抵达目的地时,正好是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只见这公馆门口又是停了长长的汽车,将整条马路占去了一半的面积。因为他是预备中途开溜的,所以特地选了个末尾的地方停了车。然后一路步行向公馆大门走去。

愈走近大门,愈能听见里面公馆内传出来的流行音乐,想必是有人在大声的放留声机。沈静步伐轻快的迈过门槛,这时旁边走来一位侍者,先是微一躬身,然后彬彬有礼的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沈静掏出请柬递过去:“沈静。”

那侍者看了请柬,然后便向公馆左边的一扇侧门一伸手:“沈先生,请从这边进。”

沈静没有多想,拔腿就走。那门是半掩着的,他伸手推开,一只脚刚踏进去,就觉着腰中有什么东西一顶,然后再看眼前,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前方已然站了两排华服宾客,一个个面如土色的望着自己,周围又有十几名军警,手里端着长枪,正虎视眈眈的对着这些人。此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往里走!快点!”

沈静回过头去瞧了一眼,发现房门已经被关上。用枪顶住他的是一名年轻士兵,见他不动,便用枪管在他身上用力戳了一下,同时气势汹汹的喝道:“看什么看?快走!”然后不由分说,就将他推搡到了那宾客队伍之中。

沈静知道这是情形有大变化了。祸事当真临头,他反而镇定下来,一言不发的站稳了,静观事态发展。这时,那戴局长夹着个簿子从另一扇门中走进来,笔直的在人前站了,先只用眼神扫射全场,默默的数了人数。然后清了清喉咙,铁青着脸色道:“根据国民政府所制定的惩治汉奸条例,凡当过特任职、简任职、以及荐任独立伪职的汉奸,都须按其职守受到检举!从现在起,你们已然是被捕的人犯,将马上被送去城南的看守所!希望诸位在看守所内好好反省、争取宽大处理吧!”

这戴局长话音刚落,就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宾客中接二连三的瘫倒了好几人,其中就包括沈静一个。

顾理初坐在饭桌旁,面对着一桌冷下来的酒席,饿的肚子咕咕直叫。

餐厅里没有挂钟,他起身走到门旁的衣帽架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手表——还是先前陆新民买给他的那一块——看了看,已经是七点多了。

拿着表,他又走回位子坐下,抄起筷子,捡那盘中边边角角的地方夹了几口菜吃了。周遭这样安静,他又是无所事事,打发了自己那饥饿的肚子之后,他便犯起困来。然而因为承诺过要等沈静回来,所以也不好上楼认真去睡,便把面前的盘子碗略收拾到一边,把头伏在桌子上,枕着胳膊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觉着好像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似的,便含混的咕噜了一句:“你回来啦?”却不肯睁眼抬头。

并没有回答,只有一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阿初,是我,是哥哥回来了。”

顾理初慢慢的直起身。

他是睡糊涂了,一面揉眼睛一面回过头去,待看清了眼前人时,他那双迷蒙的灰眼睛倏的睁大,口中轻轻的“啊”了一声。

顾理元微笑着俯下身,轻轻的拍了拍顾理初的头:“傻小子,不认识哥哥了吗?”

顾理初怔怔的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很费力的挤出了两个字:“哥……哥?”

顾理元本以为他这弟弟一旦见了自己,必然是惊喜交加,抱着自己又哭又笑的。哪知此刻现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幅呆滞表情。便心里一疼,把顾理初从椅子上拉起来抱进怀里,一边用手在他的背上不住的抚摩,一边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喃喃的道:“我的傻小子,哥哥不在的时候,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是不是?不怕不怕,哥哥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然后又双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仔细审视他的脸。

顾理初任他搂着瞧着,自己却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狠狠的咬了一口——劲儿用大发了,痛的他自己都“哎呦”了一声。

顾理元连忙把他的手从嘴边拉下来:“傻小子,不是做梦,哥哥真的回来了!”

顾理初还是不说话,只抬起手,去摸顾理元的脸,从额头摸到鼻梁,从鼻梁摸到嘴唇,从嘴唇摸到下巴。从下巴向上,摸到了短短的头发。头发是染黑了,两鬓处的发根却又泛出花白。

顾理初放下手,把脸贴在顾理元的胸前,半晌,忽然抽了下鼻子,然后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顾理元把下巴抵在顾理初的头顶上,又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他认定这弟弟是受了苦楚了,所以心里是非常的不好过。

怀中这个温热潮湿的身体中流着和他同样的血液,世上仅此一人,他必须爱他。

顾理初哭了几声便停住了,他拿过手帕擦了擦脸,然后从顾理元的怀中挣了出来。顾理元愣了一下,微微的弯了点腰,以便可以直视他的眼睛:“阿初,怎么不让哥哥抱了?”

顾理初垂着眼帘,一滴泪珠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的,忽然落下来,滑过了面颊。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那股子抽噎:“已经抱过了。”

说完他走回桌边坐下,胳膊肘拄在桌面上,他把碗筷重新摆齐。

顾理元见了,愈发觉得奇怪,那奇怪中,又夹带着一丝失落。走到顾理初身边,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了:“阿初,没吃晚饭吗?”

顾理初低着头,眼睛望着面前的那副碗筷,因为刚哭过,所以说起话来还带着点鼻音:“我等沈先生回来一起吃。”

顾理元听了这话,那副英俊面孔上当即闪过一个怨恨的表情。可尽管目光凌厉如刀,声音却还保持着温柔:“沈静吗?不必等了,他回不来了!”

顾理初抬起头,一双灰眼睛水盈盈的:“为什么?”

隐隐的担忧从顾理元的心中升起,他觉得自己最怕的一件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一会儿告诉你……这菜都凉了,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顾理初想了想,然后缓缓摇头:“我不饿。”

顾理元握住他的手,全身都疲惫的靠向后面椅背。同预期相比,情况有所变化,他那缜密的头脑立刻开始进行理性的分析。

“阿初好像同那个姓沈的下三滥王八蛋还有点感情似的,这说明那个下三滥这一年多来对他大概还不错,这倒不是件坏事情;不过下三滥就是下三滥,阿初同那种人相处久了,肯定是没有好处的——恐怕已经学了不少的坏了!当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弟弟,就算学坏了,我也能把他管教回来。”

顾理元表情慈爱的望向顾理初——后者依旧垂着头,木然的望着桌面。

于是他又不无悲伤的想:“他同我不是那么亲了。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他,把他一个人丢下来自己逃走。大概姓沈的在他面前也没少说我的坏话。他还是个孩子,什么话听多了,恐怕也就要渐渐的相信。可……可我是他哥哥啊……他怎么能跟我生分呢?唉……他是不懂事的,想必还是那沈静捣的鬼……”

想到这里,他又前倾身体问道:“阿初,怎么了?看哥哥回来,不高兴吗?”

顾理初点点头,轻声答道:“高兴。”

“那你抬头让我看看……”顾理元边说边把他连拖带拽的扯过来,面对面的坐到自己腿上,还当他是个小孩子那样搂着哄:“阿初,想不想我?”

顾理初伸手揪住他西服上的一个扣子,依旧是垂了眼帘不肯看他:“你还走吗?”

顾理元微笑着摇摇头:“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顾理初眨巴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沈先生为什么不回来了?”

顾理元为了立刻让这二人一刀两断,所以不假思索的就说了实话:“他这两年为日本人做事,是个大汉奸,现在日本人投降了,他也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顾理初这回倒是抬起了头:“监狱?是关坏人的地方吗?”

顾理元恢复了脸上的微笑:“是啊。”

顾理初摇摇头:“沈先生也不是很坏啊!”

这句话又是出乎了顾理元的意料,他心想看来阿初现在身上的问题已经非常之多了,今后改造起来,还真是一项大工程。

顾理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又接着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理元强压下性子:“我也不知道!”

当晚,顾理元老实不客气的决定留宿沈家。在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先出了楼门,同守在外面的两名随从交待了几句。说起来,他现在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有钱而无权的实业家了,至于其中详情,却要在后文中慢慢道来。只说此刻他遣散了随从之后,便关了大门,自自在在的满楼里走了一圈。

他一面四处巡视,一面在心里冷笑,心想这沈静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样好的房子,就让他给住成了个办公楼的模样——说是办公楼都是抬举了他,简陋的几乎要像库房了!幸而处处都还干净,算他是个讲卫生的!

他这番巡视,可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有所打算的。待到看完之后,他心里有了数,便走去卧室,只见他那弟弟正坐在床上发呆,见他来了,便指指旁边的一扇门:“哥哥,洗澡。”

顾理元依言洗了澡,然后换上了一身睡衣。睡衣是沈静的,虽然并非崭新,可也是洗后没穿过的。顾理元穿着这件衣服,忽然就生出一种非常复杂的厌恶感觉。

他倒不是对这件衣服本身有意见——沈静这人虽然不怎么样,可是周身的穿戴却堪称讲究,衣料尤其上等。他只是一想到这衣服挨过沈静的身,就不由自主的觉着污秽。

他对沈静的意见实在是太大了,简直到了偏激的地步。

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他决定先把睡衣的事情放下,转身对顾理初笑道:“傻小子,你老盯着我看什么?一年多没见,我老了?”

顾理初没有回答,却挨挨蹭蹭的挪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顾理元总说这傻小子是他一手养大的,如今傻小子做出了这个动作,他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这是一个很羞涩的亲近表示。

有了这个表示,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关掉电灯,他侧身躺下来抱了顾理初,温温存存的说道:“阿初,我想,你一定在怪我当初扔下你不管,自己逃出集中营的事情吧!这件事,是哥哥做的不对。但我也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我一旦被日本人抓住,就是死罪,我是迫不得已才要往南边跑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惦念着你,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怕你受人欺负。现在我们总算团聚了,我真是高兴极了。”

顾理初把嘴闭的紧紧的,就是不说话。但是身体却悄悄的往顾理元的怀里拱了拱,又把一条腿抬起来骑在他的腰间。

他从小就喜欢这样睡觉,可也只同他哥哥这样睡过。

顾理元无声的叹了口气,忽然觉出一种心酸的幸福。一时间便忘记这身下的床单,头下的枕头,还有怀里的弟弟,都是沈静碰触过的了!

第45章

伪政府的前大员们,被胡乱塞进汽车中,一路风驰电掣般的被拉去了城南的看守所。

这个看守所本来属于日本宪兵司令部,如今司令部烟消云散,这里便被军统上海站先行接管了下来。汽车开进看守所的大院内,先由警卫端了枪四面包围了,然后才有人上前开了车门,将蜷缩在车内的大员们一只一只的掏了出来。又有几名昏迷不醒的,被放在地上好顿拍打,沈静颤巍巍的站在一边,扶着同样颤巍巍的曾锡言,见了瘫在地上的那几位丑态百出的模样,不禁就要庆幸自己清醒的早。

这时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从看守所的办公楼内走了出来,他先是趾高气扬的扫视了面前这群丧家之犬,然后便发号施令,让这些人排成一队。他自己则站在一个木箱子上,开始高声训话:“先作个自我介绍,本人名叫凌霄,是这个看守所的所长!好,下面说点正事儿。我说诸位,凡是来我这个地方的,不用提,都肯定是有不清白的地方。所以你们也少来同我装什么无辜可怜,真无辜的人根本也就来不了这儿!尤其现在这个时候,你们的罪过我也知道——做汉奸么!说起来啊,你们这群人真他妈的都该杀!中国生了你养了你,你反是帮着日本人欺负中国人,你说你们倒算是哪一国的杂种呢?待会儿你们就各回各房,好好反省,等到提审的时候,也少来装模作样唧唧歪歪,否则吃了苦头,可不要怪我们不人道!再有,就是鼓励你们主动检举,万一将功赎罪了,不但少吃一颗枪子儿,放出去还能重新做人呢!你说那样可有多好?是不是?所以呢,趁着刚来,还有点闲工夫,就马上把自己那点事想明白了,不要执迷不悟,到时候再丢了自己的狗命!”

这凌霄的一番言辞,是粗俗之余,又别有一种铿锵的震慑力。下面众人惶惶然听了,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随即又警卫吆吆喝喝的指挥他们排好队了,便一队队的按照次序走进了楼内。

这看守所内的监室,布置的很有点学生宿舍的意思,对着房门是一扇小窗,外面焊了一道道的粗铁条。两边靠墙各摆了两张单人床,床边是个小矮柜子。这样一屋住上四人,倒算不得拥挤。然而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来讲,那已经是简陋的不堪容身了。

沈静和曾锡言一路互相搀扶,此刻便也进了同一间房。按照前后次序在床上坐了,沈静还是浑身发软,一颗心却跳的活跃。而曾锡言本来就是一张白脸,如今愈发白成了一张纸,因为在车上挤的要命,锃亮的背头也乱了形状,两丝头发垂下来,正好挡在了两只眼睛前面。屋内其余两人,一个是考试院院长徐圣阳,一个是教育部次长李树森,今年都有五六十岁了,顶着一脑袋花白头发,睁着两只惶惑的眼睛,各自坐在床上,同样也是不说话。

如此直过了一个小时,铁制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原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可怜这些人本拟着是去吃顿中秋晚宴的,不想末了到嘴的,竟是一人一大碗的面疙瘩汤——还不是好面,都是些黑面粉加水和出来的面疙瘩,吃到嘴里,跟嚼锯末子似的。屋内两位老人家,心火都拱到脑门子上去了,自然是吃不下;曾锡言若有所思的垂着头,也不去碰那饭食,只有沈静端起碗,皱着眉头喝了几口热汤。

他可不敢由着性子绝食,闹起胃痛来,可是不玩儿的。尤其是现在,先前那些医疗条件早就没有了,真要是病倒了,恐怕就要直接死在这里。

半小时之后,警卫开门进来收走餐具。李树森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冷笑一声,脱鞋上床,拉过被子闭了眼睛,竟是一副要睡觉的样子。徐圣阳见了,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树森兄,你倒是坦然的很!”

听了这话,李树森并未睁眼,只平静答道:“不睡又能怎么样?我是能逃走,还是能自杀?随便吧,反正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就算挨了枪子儿,也不算吃亏。”

沈静垂着头,心想在这房里,那两个老头子是教育界的人,被称作什么当代大儒,这五年多充其量算是站错了队伍,就算被定了汉奸罪,也不过坐几年牢罢了;至于曾锡言,一个翻译官,虽然是直接跟随森田慎吾的,然而职位不算高,应该也不能判他什么大罪。要说真能挨枪子儿的,那就只有一个我了。我逮捕了那么多的重庆分子……虽说亲手签发的文件已经大半被销毁了,可是……

他不由自主的把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太用力了,手指关节都在泛白,心里暗道:“特工分部的人要是都死光了就好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声的念了房间号码。然后房门打开,一队警卫拥在门口,其中一个貌似管事的对着个簿子,懒洋洋的问道:“房内四人,是沈静、曾锡言、徐圣阳、李树森。对不对?”

房内无人回答,倒是徐圣阳最后“嗯”了一声。

那管事的警卫掏出铅笔在簿子上做了记号,嘴里自言自语的咕哝着:“房间里没有空位,明早儿到的那几十个人可往哪儿安排呢?”

这时沈静忽然开了口:“我可不可以往家里打个电话?”

警卫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要求嗤之以鼻:“不行!”

沈静自己也早料到不行,只是碰碰运气,不能打就算了。他虽然也惦念着顾理初,但现在到了生死关头,也就不得不把这小傻子先往后放一放了。

那警卫又走进房间内瞧了瞧窗户,似乎觉着没有什么安全方面的隐患了,便转身打算带着人走,不想曾锡言忽然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要见戴局长!”

警卫一愣:“什么?见戴局长?戴局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曾锡言一张脸白的发青,显出点鬼气森森的意思来,然而话语倒变的顺畅了一些:“我有重要情况要同戴局长讲,我必须同他面谈!”

警卫看了看簿子:“你是干什么的?翻译?”

曾锡言对这警卫昂起了头:“我是日本海军大将森田慎吾的随行翻译!我知道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戴局长对此一定会感兴趣的!”

那警卫听到这里,心里竟生出了一些敬畏之意,又晓得关在这看守所里面的汉奸们,一个个都有点来头,今天是囚徒,明天就不一定是什么身份了——或许被拖出去毙了;或许被请出去官复原职,重新过那逍遥快活日子。思及至此,他便缓和了脸色,点头道:“好,那我要先向凌所长请示,然后才能决定是否让你去见戴局长。”

那警卫觉着自己按章办事,并不算刁难人。哪知曾锡言向四周扫了一眼后,忽然发狠道:“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凌所长!否则一旦耽误了要事,后果可全要由你负责!”

那警卫张了张嘴,最后败下阵来:“好,你跟我来吧。”

曾锡言长出了一口气,又瞄了沈静一眼,然后才跟着那警卫出了门。

曾锡言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看守所内十点钟准时熄灯,徐圣阳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李树森倒是满不在乎的呼呼大睡。沈静躺在床上,心里一刻也不得平静——曾锡言临走时看他那眼,让他是越想越犯嘀咕,可又分析不出什么结果来,就是茫然中觉着不安。

闭上眼睛,他开始默默的为未来不知何时的审讯打起腹稿来。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他也迷糊起来,朦胧间似乎又回了家,顾理初跑出来,笑嘻嘻的道:“你回来啦?”

他也笑起来,刚要回答,忽然眼前场景一换,顾理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顾理元站在面前,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自己身上,脸色阴沉、面目狰狞:“沈静,我回来了!”

沈静吓得“啊”了一声,眼睛还没睁开,身子先坐了起来。徐圣阳被他吓了一大跳,转过头去刚要说他,却听走廊外一阵喧哗,接着房门又被打开了,一个人手持电筒向里面扫射了一圈,然后大声喊道:“沈静!沈静出来!”

沈静下床穿鞋,然后站起来问道:“我就是沈静,什么事?”

“所长见你,快点!”

中秋节的第二天,天气是非常的好。

顾理元站在卧室的窗前,外面的天空堪称是一碧如洗,那阳光明媚的直把人心里都照亮堂了。他喜欢这样的大晴天,眼前的一切让他无端的就微笑起来。

身后的床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顾理初半闭着眼睛坐了起来,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懒洋洋的说道:“沈先生,我饿了!”

顾理元脸上的笑意倏忽间便消失了,然而他并没有回过头去,只做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