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内的犯人太多,而所内只有一处大院,所以要按照监室号码分成几队,轮流出来放风。如此算起来,每个人在一天内,也就只有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出来见见太阳。对于失去自由、久居监室的人来讲,这半个小时就显得弥足珍贵了,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而每次放风的后十分钟,众人会在水房前排起队伍,人人都拿着个大茶缸子,打回去的热水就足够晚上和翌日早饭前的饮用了。

今日天气非常之好,又晴又暖的,简直不像深秋季节。凌霄脱了制服上衣,换了件自带的薄绸褂子,身上凉快舒服了,他便口中叼着根烟卷,腋下夹着个簿子,步伐轻快的下楼进院,准备去找沈静的麻烦——沈静写的那玩意儿实在是太差了,不但错别字连篇,而且语法上也全然不通,甚至还偶尔要把两个字写作一团。瞧着满满登登一大篇子,读起来却完全不知所云。戴局长那边一直等着他这份交代材料呢,可是凌霄自己琢磨着,无论如何不能把簿子里夹着的那几张乱糟糟的稿纸送上去,否则戴局长一时看的眼忙心乱,很有可能先把自己臭骂一顿。

走在满院的阳光里,他惬意的眯起眼睛,然后就在队伍旁边发现了沈静。

沈静一手握了那大茶缸子的把儿,一手在茶缸沿儿上扶着,低了头正慢慢的向楼内走去。眼看就要进楼了,他忽然毫无预兆的就向前扑了过去,只听“嘡啷”一声,茶缸子磕在水泥地上,里面的热水泼了一地。而沈静却并没有呻吟叫痛,只以手撑地,费力的站了起来,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一面擦着茶缸子的边沿,一面转身往队伍里走,看来是要重新排队接热水。这时凌霄就听见旁边有人感叹:“小沈现在可怜喽……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废人了”

然而随即又有人接上话茬儿:“这个时候就谁也别可怜谁了。说起来银行里的钱都被冻结了,我都不晓得我老婆在家里拿什么养小孩呢!”

凌霄听了这二人的对话,又认出抱怨自己养不起小孩的那位乃是先前工业部的一位次长,便心有所感,但这感想,乃是带着快意的成分,而并非怜悯。

嘴里的烟卷已经燃的要烧嘴,他呸的吐掉那个烟头,眼见马上又要排到沈静接水了,便扯了嗓子大喊到:“沈静!”

沈静认得凌霄的声音,所以赶忙站到一边,然后觅声望过来。

凌霄摇摇晃晃的走到他面前:“过来!”

沈静拎着那个空茶缸,随着凌霄回到了自己的单人牢房里。

凌霄大喇喇的先在床上坐了,然后从腋下抽出那个硬壳簿子打开,从里面拣出几张稿纸扔在地上:“我说,你写的这叫什么东西?”

沈静靠边站了,他猜着那大概就是自己所写的材料——然而又不大确定,因为看不清楚。

凌霄见他站着不动,便跺了下脚:“别装傻!捡起来自己瞧瞧,那是不是人写的?”

沈静无奈,只好走到凌霄面前蹲下来,一张张的去拾那纸。纸张最轻,一扔之下便飘了一地,他眼睛又看不清楚,只好满地摸索着,影影绰绰的见了白色就伸手去捡。结果最后竟摸到了凌霄的白色皮鞋上。凌霄一抬脚,“哎”的叫了一声:“干什么?”

沈静赶忙缩回手,喃喃的道歉:“凌所长,对不起。”然后他一面整理手中的稿纸,一面站了起来。

凌霄从烟盒中又拿出一根烟来,先不急着点燃,只用它指了沈静:“把材料写成这个样子,我看你是故意捣乱吧?”

沈静苦笑着低下头:“不不不,那我怎么敢。我实在是水平有限,而且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所以……今后一定注意,一定好好写。”

凌霄晓得这沈静是看守所内有名的脾气好,就因为他这好脾气,再加上可怜巴巴的模样,搞得许多警卫都对他起了恻隐之心。由此可见这人实在是虚伪狡猾到了一定水平了。而自己作为看守所的所长,火眼金睛的,什么奸诈货色没有见过?自然不能任由这么个汉奸在自己眼皮底下骗人——但是,他这个骗法儿,不图钱财不图升官,又是很难被揭穿的。

凌霄忽然就烦恼起来了。打开簿子,他从中又抽出了一张纸。

这回他起身走到沈静面前,把那张纸直接抽到了对方的脸上:“这是你的什么申请书,我看过了。我要告诉你,这里是看守所,不是疗养院!不能给你提供什么维他命片鱼肝油!”

沈静的脸上猝不及防的挨了这么一下子,不由得就蹙眉闭眼的扭头躲了躲,然后后退一步,陪笑解释道:“凌所长,我不是要看守所为我免费提供,我可以付钱的。”

凌霄冷笑一声:“你付钱?你们这些人的资产都被冻结了,你拿什么付?”

沈静晓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多余了,便摇了摇头,好声好气的回答道:“您说的是,这个申请书我收回。”

凌霄瞪了他一眼:“我告诉你,你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作废!现在就重新写——从上周开始到昨天,一共是三份,明天中午给我交上来!”

沈静很为难的垂下眼帘,脸上还笑着:“我……凌所长,时间太仓促了,我恐怕……”

“恐怕个屁!戴局长现在还等着看你这份呢!他妈的陆选仁死无对证,好些事情就寻不出头绪来了!”

沈静脸上的微笑忽然一僵,随即抬眼望了凌霄:“你说什么?”

凌霄做恍然大悟状:“哦……我忘记你现在和外面消息不通了。是这样的,你那个老相好陆选仁,听说政府要把他从日本引渡回来,便吓得畏罪自杀了!”

沈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凌所长,您别骗我……陆先生他……他真的……”

凌霄听他吞吞吐吐的,便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老狐狸和他儿子吃了氰化钾,一起见阎王了!政府已经派人去日本验过尸体,没错的!怎么?你还要给他哭一个?”

沈静觉着眼前的光线一层层的暗了下来,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如此。

陆先生死了!

从遇见陆选仁始,至陆选仁去世止。这十多年里他仿佛是做了一场很漫长很真实的黄粱美梦。如今一朝梦醒,他发现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小乞丐,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如今的自己更缺少了健康和自由。

这大概就是经历美梦的代价了。

他又闭上了眼睛,一颗心越来越沉,沉到跳不动。他又想:“陆先生怎么会死呢?陆先生也会死吗?”

他拼命的摇了摇头,思维开始混乱起来: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说,没有人能找得到他。我把陆先生给害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是和谁一起死的?他的儿子?那一定是陆新民了……陆新民终于死了。陆先生,我对不起你,我害死了你,先前还想害你的儿子……都是我不好……”

沈静用力的吸了口气,他晓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的委顿下去,直到最终变成一堆烂泥瘫在地上。然后无论是谁,都能过来在自己头上踩上两脚,把自己踹成他们想要的形状。他太了解这样的生活了,了解到只要稍一想象、便要心悸的程度。

他回身扶住了墙壁,试图硬撑着站稳:“陆先生……被葬在哪里了?”

凌霄一皱眉:“就地埋了!”

沈静终于撑不住了,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身体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含糊的低声自语道:“阿初,我的陆先生死了;你的陆先生……也死了。”

对于陆选仁的死,沈静当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不是他铁石心肠,是他实在哭不出来。

没有眼泪,甚至连悲伤都是模糊的,好像陆选仁的死讯并非真实。

他坐在牢房里,呆呆的望着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晓得晚霞漫天了、只晓得天光暗淡了、只晓得夜幕降临了。仅此而已。

他在心中一直想着的,是顾理初:

“不知道阿初现在怎么样了。希望顾理元是已经回来了……这下子他们两个兄弟团聚,全都称心如意了。阿初那个没脑子的,有奶就是娘,何况这回又是亲哥哥,肯定马上就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只有我最傻,还想着什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打算的头头是道,结果有个屁用?”

想到这里,他忽然自我否定的摇了摇头:

“用处虽然没有,不过当时打算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真的很高兴。”

回忆起当初那些快乐时光,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其实那些快乐都不纯粹,因为有个陆新民横在前方,要他时时刻刻的提防。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巍峨的陆公馆已经变成一堆废墟;陆先生同陆新民已经死去;他被抓进看守所;阿初也已经不再属于他。

他所处的小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迁,此时再回首往事,反倒有了释然的感觉。

晚上九点钟,看守所内熄了电灯。全体囚徒们一起钻进被窝里睡大觉。

凌晨三点钟,沈静忽然从梦中惊醒,然后他把头缩进被子里,在窒息的黑暗中哽咽着痛哭起来。

翌日八点半钟,沈静红肿着眼睛坐在桌前写交待材料。他写的很小心,头低下去,鼻尖几乎要触到纸面。右手写完一个字,他就用左手把这个字按住,以免又写的重叠了。

下午一点钟,凌霄过来检查了他的作品——依然是不能令人满意。作为惩罚,凌霄把那几张稿纸撕了个粉碎撒在地上,然后让沈静跪在地上,把纸片一点一点的捡起来。

第51章

陈柏生到达城南看守所时,正是中午时分。

凌霄被迫放下饭碗前去迎接他。其实按官阶,他未必就比陈柏生低了,而且又不是一个系统的,两不相干,实在没有讨好他的必要。不过陈柏生现在在戴局长那里也算是个红人,春风得意的,年纪又不大,事业上也很有成绩,堪称前途不可限量。为了将来打算,他不得不小心恭维着。

陈柏生一身便装,头发整齐,脸面白净,金丝眼镜在阳光下不住的反光。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温和的几乎到了温柔的程度。凌霄总觉得他这模样实在不像个特工人员,倒有几分教书先生的气度。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特务看起来非常的像特务的话,那这个特务在事业上大概永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二人先前在重庆也曾共事过一段时间,交情虽不深,然而相互见了面,倒也有说有笑,可以算作酒肉朋友一类。此刻陈柏生一下汽车,凌霄便满面春风的迎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摇撼:“哈,老陈,我们总算是又见面啦!”

他这个人嗓门大力气也大,陈柏生书生似的一个人,被他这种粗犷的握手方式晃的浑身乱颤,只好去拍了他的肩膀,顺势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老凌,一年多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嘛!”

两人一路寒暄着向办公楼中走去,凌霄先把他让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坐了,然后奉上烟茶,一个劲儿的只是高声谈笑,声震屋瓦。对于陈柏生的来意,却是一个字也不问。陈柏生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很有耐心的微笑着倾听。直到把那根烟抽完了,他才按熄烟头,自动开口道:“老凌,我来这里,是要见一个犯人。”

凌霄眼珠一转,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脸上却不动声色:“见犯人?唉呀……戴局长说过——”

陈柏生打断了他的话:“我晓得,这里的犯人身份特殊,是不允许同外人会面的。不过我这里有戴局长的手令。”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糊成的小信封递给凌霄:“戴局长特批我可以见他。”

凌霄接过信封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张小纸条来展平看了,然后抬头笑道:“既然戴局长同意,那就没有问题了。但是不知道你要见的是哪一位……”

陈柏生抬手扶了扶眼镜,镜框边缘流光一闪:“我要见的那个人,名叫沈静。”

凌霄听了,心想自己的揣测果然变为现实。怪不得那沈静先前闹着要见老陈,看来其中果然是有些缘故的。只是当时沈静说的不明不白,只说救过我们的人——莫非救的就是老陈了?

虽然心中暗暗盘算着,凌霄脸上却并不显出疑惑好奇来,只若无其事的站起来:“那人我知道。走,我带你去会客室。”

陈柏生摆摆手,和声细语的笑道:“那倒不必,我去他的牢房里见他好了。看守所内的会客室我晓得,两个人中间隔了老远,不大方便说话的。”

凌霄无法,只好遂了他的心意,把他带去了沈静所在的单人牢房。

此时正是十二点出头,走廊里就见警卫们两人一组拉着个大推车,车内是几个铁桶,里面装着糙米饭和几样素菜。牢房门也都被打开了,各室内的犯人们端着大饭碗在门口排成一队,正等着从警卫那里得到一份饭菜作午餐。见凌霄来了,警卫们纷纷退向走廊两边让路,而门口的犯人们却面无表情。

陈柏生一路走一路用眼睛瞥着推车内的饭食,觉着这看守所内的待遇还算不错。走到走廊尽头拐弯,旁边两趟就都是单人牢房了。里面关押着的人,不是地位较高,就是身份重要。要说各方面的待遇,似乎也比普通犯人要好,可见这特权阶级是哪里都存在的。停在一扇门前,凌霄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码,然后扭头对陈柏生介绍道:“沈静就在这儿了。”

后面的警卫提着一串钥匙过来开了房门。陈柏生站在门口,首先就见到了靠墙的床上坐着一个人,听见动静了,那人条件反射似的骤然就站了起来,然后训练有素的垂手低头。陈柏生见状,晓得这是被人收拾的狠了,所以老实规矩的可怜。

他扭头对凌霄点头一笑:“老凌,我有点话要单独同他讲。”

凌霄立刻点头:“好,然后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关上房门,陈柏生走到沈静的面前,轻声唤道:“沈先生?”

沈静愣了一下,晓得面前这位必定不是看守所内的人了。但是自己现在在上海,相熟的朋友们无一例外都成了汉奸,除了顾理初之外又没有其他的亲友,哪里会有人来探望自己呢?

他抬起头,眼前一片迷蒙。

而在他满心疑惑的沉默之时,陈柏生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说起来陈柏生只见过沈静一次,当然那过程较为漫长,二人在一起直耗了足有一天一夜之久。其间谈笑风生,相处的倒也愉快。就因为这个,他总觉得是沈静救了自己的命,而要把陆选仁起的作用忘在脑后。在他的印象中,这沈静是个孱弱而苍白的青年,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不过相貌干净,穿戴利落,倒把他周身那种病态给冲淡了一些。

可是此刻再看,他先前仅有的那点好处已经全然消失,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病夫样子。不但右眼黯淡无神,左眼也是目光散乱。虽然是直视着自己的,但显然是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总的来说,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废了。

抬手在沈静眼前晃了晃,陈柏生又一次开口问道:“沈先生,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沈静还是没听出眼前这人是谁,又不好凑到人家脸上去看个仔细,所以只好怯怯的微笑答道:“对不起,我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也快了。”

陈柏生听了,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去道:“沈先生,我是陈柏生。你救过我一命的。”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便被沈静一把抓住了:“陈先生?你从南京回来了?”

陈柏生望着沈静那张青白面孔上的急切表情,便拍了拍他的手道:“上周回来的。我知道我是回来晚了,想必你在这里一定吃了许多苦头。真是非常的抱歉。”

沈静紧紧的揪着陈柏生的袖子,简直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不、不……你回来就好。陈先生,你救救我,救救我……”说着他的身体竟开始颤抖起来。

陈柏生没想到他在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又想这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是个汉奸,做过许多孽的,不过如今落到了这般田地,也就很令人唏嘘了。思及至此,他便扶了沈静在床上坐下了,然后把桌前的椅子搬到床边自己也坐下,态度很诚恳的低声说道:“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若说是把你直接释放,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尽可能的改善你的生活条件。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全部提出来。”

沈静极力镇定了情绪——他的要求就多了,真要是全部提出来,恐怕也不大合适。飞快的思考了一下,他开口道:“陈先生,我可不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陈柏生想了想,随即摇头:“保外就医只有在审判之后才能申请。现在恐怕是不行的。”

沈静当即退步:“那可不可以给我找个医生来看看,我在进看守所后不久就受了电刑,现在身体真的是……我曾还经向所方申请过,希望可以买一点药进来,但是也被驳回了。”

陈柏生万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残酷的刑罚,那恻隐之心便不由得又重了几分:“这个应该没有问题。你一会儿把需要的药品拟个单子,到时我派人给你送进来。”

沈静微笑起来,他没想到上天会忽然给他降下来这么大的一根救命稻草。看来陆先生所预计的一切都是没有错的。

他又捡了几样让人不堪忍受的问题讲出来。陈柏生一一用心记住了,最后,他嘱咐沈静道:“沈先生,请你务必忍耐。我总会想办法保你周全的。”

沈静听了,真是恨不能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以示感激。但他转念又想:这陈柏生也不是平白无故要来帮我的,还不是因为我救他一命在先的缘故。以此看来,他的这番好意,自己也是受之无愧。况且他也只是表了一个态度,至于最终能够帮到自己多少。目前还是未知。看来自己现在也不要太激动的盲目乐观了。

他既能如此条理清晰的考虑,可见头脑还是清醒镇定的。末了,见陈柏生起身要走,他便也随之起身,苦笑说道:“陈先生,你现在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若能活着出去了,一定……”

陈柏生没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道:“沈先生,人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初对我有涌泉之恩,那我现在为你做点事情,也是应当应分,你以后就不要再说这种客气话了。”

凌霄坐在办公室内,看着手表算时间。

也不晓得陈柏生同沈静在说些什么,眼见着三十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出来。他抬手摩着新剃的短头发,心里有点打鼓——看守政治犯就是有这样的坏处:犯人们大多背景强大,现在瞧着落魄,可说不准哪天忽然被释放出去,摇身一变又成了高官。当然,沈静目前看来似乎是绝没有咸鱼翻身的苗头的,他的背景就是陆选仁,陆选仁一死,他自然便成了孤家寡人。不过……

凌霄皱起了眉头:“沈静和陈柏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为了个沈静,陈柏生竟敢跑去戴局长那里请求特批?唉呀……他不会是和沈静也有一腿吧?不能呀……不过沈静那人比较特殊,既然敢跟日本人睡,自然也就不在乎和同胞们搞一搞了。真奇了怪了,沈静那种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居然也能被人看上,这些人什么审美观嘛!当然,沈静刚进来时也没有这么半死不活。其实这个人五官生的不错,只要气色再稍微好一点,瞧着倒还是蛮精神的一个青年——莫非他在床上很有一套?”

凌霄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越想越是龌龊。正是入神的时候,陈柏生回来了。凌霄立刻起身,嚷着要请他出去吃午饭。陈柏生便与他一同上了汽车。路上就沈静的问题,二人低声谈论许久,多是陈柏生说而凌霄听。直到汽车停在饭店门口了,这段谈话才告一段落。

顾理元放下图纸,起身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前两天,他去了自己那家被日本人“军管理”的纱厂中看了看。日本人自然是早没了,连带着工人和机器也都不见了踪影。留给他的,只剩下几排破烂厂房和荒草丛生的一个大院子。他早就知道自己这纱厂是落不到好的,所以去时也就没指望着能看见什么欣欣向荣的景象。不过望着眼前这片废墟一般的荒凉所在,他的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他现在是不缺钱的,不算自己手中先前的积蓄,现在每月中美友好协会给他发的那笔薪水便已足够日常开支。结婚时,苏嘉仪又带来了极其丰厚的嫁妆,而且苏家直到现在还时常的拿钱贴补自己这边。不过他不能因为生活不成问题,就甘心呆在家里养老——他还不到三十岁,天生的奋发上进,事业对他来讲,乃是生活中的必需品。

走回写字台前,他把那份图纸卷起来放进书柜里。纱厂变成废墟也没有关系,只要土地还在就好。厂房可以重新建造,机器可以重新购置,工人也可以重新聘请,只要有钱,就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把写字台上的算盘收回抽屉中。然后转身出门下楼去找苏嘉仪。

说起来,现在只要一提到“钱”字,他就忍不住的要打他老婆的主意。

苏嘉仪和冯采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比较两块布料的优劣。见顾理元走下来了,苏嘉仪扔下布料,穿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跑过去,然后双手撩起新烫的卷发,对着他左右摇了摇头,两边的红宝石耳坠子就随着乱晃。顾理元微笑着伸手轻扯了下那耳坠子:“新买的?很漂亮。”

苏嘉仪得意的放下头发:“刚和妈妈出门去了珠宝店。看了许多,就只有这一副还好一点。”

顾理元有点心痛,晓得这副耳坠子定是价值不菲。不过她花的都是自己带来的嫁妆,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附和:“的确是不错。”

苏嘉仪笑微微的望了他,心中只觉得爱极了,伸手就搂了他的脖子,撒娇撒痴的道:“你成天呆在楼上,也不陪我出门逛逛,讨厌死了。不成,你晚上得陪我去百乐门好好的玩到半夜,听见没有?”

顾理元见冯采薇还坐在沙发上翻检衣料,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就要推开苏嘉仪:“别闹别闹,我陪你去就是了。”

不想苏嘉仪硬是不肯放手,只对他嘟起油润润的红嘴唇道:“你怎么还假道学起来了?我偏要同你闹,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又颠了脚尖凑过去:“你抱我去沙发上坐!”

顾理元没想到这苏嘉仪闹起了人来疯,因怕其继续撒娇不止,只好一弯腰把她轻轻巧巧的抱起来送回沙发上了,然后坐在了冯采薇的旁边,笑道:“妈,您今天的气色可真是好。”

冯采薇放下手中的布料,抬头对这女婿也是一笑:“有什么可好的,前两天让风吹了,只是头疼,吃了药也不见效果。今儿一大早嘉仪就跑回家里,又缠着我同她出门去百货公司。哦,对了,我听嘉仪说,你想要把先前的纱厂重新办起来,是吗?”

顾理元对待苏嘉仪,并没有把她当作人生伴侣来看;对待冯采薇,先前虽也是毕恭毕敬的,然而日渐相熟,那神情做派便也慢慢变化,好像也不大把她当作岳母来看了。此刻他漫不经心的探身从茶几上拿过小茶壶,到了杯温茶推到冯采薇面前,然后懒洋洋的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是呀……否则我这么天天闲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苏嘉仪这时插言道:“妈妈,理元可和别的男子不一样!他是最有上进心的!你和爸爸说,让爸爸帮忙,马上把那个什么纱厂重新建造起来。”

冯采薇听了,便扭头又望向顾理元,正好与顾理元目光相对。像她这样骄傲又略带点刁蛮的妇人,本来气势最足的。然而顾理元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那目光仿佛带着电一般,倒让她不由自主的先低了头,同时答道:“这种事自然是要你爸爸帮忙的。”

顾理元听到这里,忽然坐直了身体问道:“爸爸今天怎么没有来?”

苏嘉仪扑哧一笑:“他和东海怄气呢,不肯出来。”

顾理元没有笑,很郑重的转向冯采薇:“怄气?为什么?”

冯采薇转身从包装袋子里又掏出一个皮鞋盒子,同时答道:“谁晓得。东海那孩子,越长脾气越怪,总是别别扭扭的。渤海南海可都不是这种性子。我也不管他了,劳心费力的,怕不是要把我熬成一个老太婆。”

顾理元这回才笑了:“您可不老,还年轻着呢!”

顾理元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陪着冯采薇苏嘉仪谈天说地,哄的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都很欢喜。而他一面动嘴,一面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是在浪费生命。同时又惦记着顾理初。自从苏嘉仪来了之后,他这傻弟弟就变得少言寡语起来。这让他感到不安——非常的不安。不过现在纱厂的事情刚刚只是有了个眉目,他必须得把时间花在面前这娘俩的身上。

聊到将近晚饭的时候,苏嘉仪同冯采薇终于停了谈话,一起回房去试今天新买来的薄呢洋装。顾理元趁此机会脱了身,跑上楼去看弟弟。

他进门时,顾理初正坐在床上翻一本儿童画报,见他来了,并没有笑着喊哥哥,单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翻页。

顾理元见他终日闷在房里,脸色愈发雪白,瞧着简直有些病容。便先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摸他的头发:“阿初,过来让哥哥看看。”

顾理初扔下画报,一言不发的爬到顾理元身边。顾理元搂了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阿初,哥哥现在很忙,过两天有时间了,一定好好陪你。”

顾理初身子一歪躺进他的怀里,屋内光线黯淡,他那双灰眼睛就显得影沉沉的。顾理元低下头,在他那额头上亲了一口:“阿初真乖。”

顾理初不说话,就只是盯着顾理元。

顾理元还没太在意,继续说道:“一会儿我要带着嘉仪出去,大概半夜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吃晚饭,然后早早睡觉。知道了吗?”

顾理初忽然开口问道:“哥哥,姐姐要在我们家里呆多久啊?”

顾理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个……你不喜欢姐姐?”

顾理初沉默片刻,翻身从他的怀里挣着坐起来,爬回去继续翻他那本画报。顾理元知道他最近倍受冷落,心里不痛快,想要好好哄哄他,可是一看手表已是近六点钟,无论如何该出去陪苏嘉仪冯采薇吃晚饭了,无法,只得站起来道:“哥哥还有事,这就要走了。”

顾理初头也不回,干脆就不理他。

顾理元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掉了。

顾理初站在卧室的窗前,看见他哥哥陪着冯采薇和苏嘉仪,一路说说笑笑的上了汽车。

然后那汽车就缓缓驶出大门,拐上马路了。

他把那本画报拿起来,用尽全力的掼到地板上。然后弯腰捡起来,又恶狠狠的摔向了墙壁。

他紧紧的闭着嘴,愤怒让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这一生中,还没有遭遇过这样彻底的抛弃。

第52章

顾理元当晚陪苏嘉仪去了百乐门舞厅,说好是玩到十二点钟便回家的,然而苏嘉仪许久没有来到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了,很感久违,高兴的就任起性子来,跳了一曲又一曲,就是不肯离去。

而顾理元这人的生活习惯,很有些老派。对于跳舞等娱乐,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在那舞场中就熬的很是疲惫。先还忍着,后来见苏嘉仪有点儿没完没了的意思了,便忍无可忍的变了脸色,那苏嘉仪是被他降服了的,见状无奈,只得收了兴头,随他回家。

即便如此,到家时也是凌晨三点多钟了。苏嘉仪先前素来过的都是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所以倒也还精神,一面在浴缸里泡澡一面啦啦的唱流行歌曲。顾理元却是连打哈欠,也不洗漱,一头栽到床上便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