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顾理元的第二天,他这私自离开看守所就医的事情便被披露在报章上了,顿时舆论大哗,陈柏生马上就挨了戴局长的骂,无奈何,只好把他送回了看守所——不过这回给他换了一件宽敞明亮些的单人牢房,又每天派医生过来为他继续治疗。至于生活琐事,也有人替他打点。如此,他倒成了这看守所内独一份儿的特权阶级了。

凌霄先前因为六十岁的老母从重庆返沪,忙于家事,便好一阵子没能来找他的麻烦。沈静被陈柏生送出去治病了,他也不闻不问。待到现在家中一切安定了,他才背着手,又开始虎视眈眈的在看守所内到处乱转。因为这个,现在沈静根本不敢下楼放风,就怕碰上他,再让他看出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来。

门锁忽然哗啦啦一阵响,警卫打开门,送进来一个夹着大公文包的年轻人。原来陈柏生晓得沈静那交代材料写的太不容易,便从局内调了一个小书记员过来,帮他笔录。这小书记员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刚进了局里,本想做番事业出来,没想到他的事业,就是成天的陪着个半死不活的汉奸扯淡。

而沈静被关在房内,闷的要死,倒是很高兴陈柏生能给自己找这么个人,既能帮忙,又可作伴。此时见他进门,便笑着转身招呼道:“小李,今天来的早啊。”

书记员名叫李慕文,非常的不愿意被一个囚犯这样亲热称呼,所以只点了点头,然后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往外掏稿纸本子。沈静拉了把椅子在窗前桌边坐下了,把那本子拿过来翻了翻,又低头贴近了看:“字写的倒不错。没想到几天的功夫,就写出这么多页了。”

李慕文也搬过椅子坐下来了,伸手把本子拿过来,又拧开钢笔帽在纸张的空白处划了一下,表情严肃的答道:“你说的多,我当然就写的多了。”说着翻到新的空白页:“上次讲到你从社会部的财务处调到了龙华集中营做事务主任,好,请继续讲吧!”

沈静感觉窗外的阳光似乎有些过于明亮了,便起身拉了自己这一侧的半边窗帘,然后闭了眼睛坐好,开口说道:“要提起集中营,那就有的说了。那地方呆着真是舒服,从早到晚,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闲着。要说不好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首先就是那个地方有些偏僻,交通很不方便。再一个,就是伙食太差,你是不晓得,那个厨子是什么手艺都没有的,就是力气大,能一次做成百上千人的饭菜。帮工就是些外国女人,也帮不出什么好儿来。结果我们就受苦了,什么正经饭菜也吃不到。把那帮吉田班的日本兵饿的啊……”

李慕文听了,感觉这一番话中并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地方,便放下笔好奇的问道:“那怎么办了?难道你们一直饿着?”

“先前可不就是饿着么!后来大家都受不了了,就开始自起炉灶。好比我那儿有个姓林的,他是个秘书,其实文化水平比我也高不了多少,高小都没有念完。他水平这么差,我有工作也不敢让他做啊,他就无所事事,天天在房里炖肉、炒肉、那个味儿啊……熏死我了。我又不好说他,因为日本兵们只要见他拎着肉回房了,就搬着板凳坐在他门口等着,我不想得罪日本人。可是我吃素,闻着那个味儿真是要命。”

李慕文听得津津有味:“你为什么吃素?信佛?”

沈静摆摆手:“别提了,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穷的要死,什么都吃不到——我跟你讲啊,在十六岁之前,我都不知道吃饱了是什么感觉。人饿到这个份儿上,就不挑捡了,见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就这么的,我又饿、又乱吃东西,结果就把胃搞坏了。其实我也不是吃素,我连菜也不大吃的。”

李慕文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这样啊……”

沈静喝了口水,继续讲下去:“刚才说到集中营了,哎呀,我在那儿呆了一年多,现在想起来,在那儿的日子是顶舒服了。比如说……”

李慕文下午四点钟夹着公文包离去时,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和这个沈静又扯了一整天的淡!

晚餐时分,沈静吃完一小碗汤面,然后就着凉开水吞下几粒维他命片和营养药丸。吃饱喝足,他歪在床上,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现在可是完全不想离开看守所了,外面的世界太可怕,总有人来势汹汹的要同他叙旧,与其让人踢的满地乱滚,不如躲在这单人牢房里,安安逸逸的治治病、聊聊天。

他打了个哈欠,从枕头下摸出一副扑克牌来,在床上摆八卦打发时间。正是懒洋洋的百无聊赖之时,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凌霄忽然来了。

沈静毫无心理准备,吓的一挺身就跳下床,然后老老实实的低头站稳了:“凌所长好。”

凌霄也是刚吃完晚饭,面颊上还沾着一个大米饭粒,没人敢告诉他。沈静看不清楚,自然也不会觉出什么异常。他皱着眉头盯着沈静,来回的走了几趟:“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看来过的不错嘛!胖了!”

沈静惯于在凌霄面前装可怜了,所以对于自己此刻的好气色感到非常之不安:“那个……托您的福,我最近……还好。”

凌霄冷笑一声:“托的是陈柏生的福吧?”

沈静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了,口中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

凌霄围着他踱了一圈:“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你和苏饮冰也有关系。”

沈静听了这话,略觉诧异。苏饮冰的大名他是听过的。不过要说关系,那可是一点也没有——他连见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凌所长……”他迟疑着开了口:“我不认识苏饮冰。”

凌霄停在他的面前,语气倨傲的开口斥道:“我没有让你回答!谁晓得你那些烂事儿!认识这个不认识那个,东拉西扯!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货色!”

沈静听他骂的邪门儿,便抬了头,苦笑着解释:“我真的不认识苏饮冰,我就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

凌霄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抬手拍到沈静的肩膀上,然后用了力气向下按:“看来我这儿的庙太小,要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沈静晓得他的用意,便就了他的力道跪下去:“不,不,您玩笑了。”

凌霄环顾四周,见屋角堆着几个营养补剂的箱子,桌上也摆了一溜的大药瓶。床垫加厚,连暖水壶都比旁屋多出两个来。虽然这也都是经过了他的批准的,不过陈柏生那样笑眯眯的坐在他面前,他怎么能不批准?

他垂下眼皮,瞄着沈静的头顶。心想这个人真是有点本事的。能在看守所里疗养,待遇快赶上周佛海了!只是他那个本事……大概是在床上的吧……

他揪着沈静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面对自己。沈静却斜了目光,不肯看他。

凌霄审视了他许久,然后才放开了他,揣着一肚子不可告人的心思,犹犹豫豫的离去了。

沈静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倾听着门锁咯嗒一声被锁上。

待到而门外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了。他才站起来,弯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坐回床上继续玩扑克。

华懋饭店。

坚强女性胡太太站在餐桌之旁,晓得今天怕是又要砸锅。

先前那个刘家小姐的确是高龄了一点,搞得事后顾理元很不痛快,还跑去同冯采薇抱怨了一通,导致自己也受了指责。为了将功补过,她这回为顾家兄弟介绍的赵小姐,今年年底才只得十五岁,又生着一张小圆脸,打了两条大辫子,不施脂粉,瞧着更显面嫩。哪晓得双方见面之后,那赵小姐见顾理元白发苍苍,便很讲礼貌的深鞠一躬:“顾伯伯好。”

顾理元没想到自己在这小丫头的眼中,竟会老成这个样子。脸上登时就不好看起来。可是想小姑娘天真烂漫,有口无心,也就没多说什么。只看了那胡太太一眼。

胡太太很觉压力,然而还在垂死挣扎的招呼众人落座。上菜之后,又强颜欢笑的试图活跃气氛。那赵家本是个开豆腐店的,这赵小姐读过几年书,举止言谈倒还大方。长辈们却是没有什么见识胆量的,本来就怯富,又见顾理元眼神凌厉、态度冷淡,便更是说不出话来了。座中只有顾理初一人兴高采烈——好吃好喝,又不用向生人问好,旁边还坐着他哥哥,他怎能不高兴。

顾理元此次又是带着顾理初提前退场。事后胡太太找到他:“顾先生,这个赵小姐也不成吗?”

顾理元皱眉答道:“太丑,而且傻头傻脑的。”

胡太太听了,颇为惊讶:“她小孩子不懂事,倒是有的。可是要说丑——她实在是一点也不丑啊。”

“你看看阿初是什么相貌,再看看那个黄毛丫头是什么相貌!阿初和她在一起,怎么走的出去?”

胡太太很为难:“那……您要是想找一位和令弟相貌匹配的小姐,可是有点难呀……”

顾理元微笑起来:“没关系,我又不着急。慢慢找吧,找个十年二十年的,都没有关系。”

胡太太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垂头丧气的告别,转而去找漂亮小姐。

她素来雷厉风行,不过三两日的功夫,第三场相亲便在东亚大饭店举行了。因为事先她特地向顾理元强调过这位小姐的美貌,所以顾理元便在百忙之中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把顾理初打扮的好像剪了头发换了男装的洋娃娃一般,然后领着他出了门,那劲头不像是去相亲,倒像是去比美了。

这次的小姐果然生的动人,一头波浪长发,一身玲珑曲线,一双扑闪大眼,一只鲜红嘴唇;简直恁是无情也动人,何况热情好似火。该美女单身前来,先还不大说话做文静状,后来与桌上众人渐渐相熟了,便娇声谈笑起来。胡太太对她连使眼色,她也没有注意。最后这美人酒也喝上了,烟卷也吸上了,一双眼睛带着电,在顾家兄弟之间来回的扫射,顾理初一味的大吃,头都不抬。顾理元倒是接了她的眼神,双方眉来眼去的。胡太太在一旁看了,心想这岂不是要出事?无奈何,只得亲自起身,把这场相亲搅黄:“呃……顾先生,我们这位李小姐,下午还要去洋行上班,时间实在耽搁不得了。这个……下次有机会再见面吧!”

顾理元听了,也不说破,依了这胡太太的建议。双方分手之后,顾理元把胡太太叫住:“我要去趟苏家,你若是同路的话,就上我的汽车吧。”

胡太太自然是要去向冯采薇汇报战况的,所以不假思索的就上了汽车。结果到了路上,顾理元闲闲的开了口:“这个李小姐,是舞女吧?”

胡太太心中一惊:“不不,她是洋行的女文员,出身可是很正经的。”

顾理元哼了一声:“正经个屁!胡太太,你连舞女都往我这里塞?”

胡太太皱了脸皮:“你要漂亮的嘛……”

顾理元一面开车,一面扭头看了她一眼:“胡太太,你按照我这个标准找:第一、必须出身好;第二、必须相貌好;第三、必须性格好;第四……算了,你就先记住前三条吧!”

胡太太听了他这三个必须,心想你这是皇帝选妃呢?出身又好、相貌又好、性格又好的姑娘会嫁给一个傻子?真是异想天开。

顾理初坐在后面,这个时候就扑上来好奇问道:“哥哥,你要找什么啊?”

顾理元叹了口气:“没你的事,好好坐着去!”

汽车开到苏家,顾理元和胡太太一同去找冯采薇。顾理初则被留在车里,勒令乖乖等着。

他倒是的确很乖,然而苏东海听说他来了,立刻连跑带跳的从楼内冲出来,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顾理初大惊之下,赶紧扭头闭眼睛,强忍着没有叫出来。

苏东海晓得他怕自己,伤心到了极致,反而麻木。他将顾理初上下打量了一番:“嘿嘿,你今天可是够漂亮的啊!”

顾理初点点头,还闭着眼睛:“是新衣服。”

苏东海觉着今天的顾理初像个大号的人偶,可以摆弄着玩一玩的。便伸手摸了摸那衣服的料子,一边盘算着自己也该制几套新西装了,一边开口问道:“听说你相亲去了。怎么样啊?有人看上你吗?”

顾理初睁开了眼睛,满脸的茫然好奇:“相亲?什么是相亲?”

苏东海发出了他那特有的男童式笑声:“哈哈!傻子,你连相亲都不懂啊!那姐夫是怎么跟你说的?”

顾理初听他声音刺耳,便不由自主的向后蹭了蹭:“说、说什么啊?”

苏东海见他是真不懂,便收了笑声,解释道:“相亲,就是带你和别的女孩子见面,要是双方都看对眼了,就在一起结婚。”

自从顾理元娶了苏嘉仪之后,顾理初便对“结婚”这两个字特别的敏感:“结婚?谁又要结婚啊?”

苏东海没想到他傻的这样彻底,就用手去捏他的脸:“你!”

“我?”

“对啊!”

顾理初摇摇头:“我哥哥没有说过啊——你别掐我的脸,疼!”

苏东海收回手,白了他一眼:“这么娇气?都是姐夫把你惯的!等以后你结了婚搬出去,看谁还护着你!到时候你等着吧,我天天都去找你!我看你还敢说我是花脸猫!”

顾理初听的糊里糊涂:“搬出去?又要搬家了吗?我哥哥没有说过啊!”

苏东海得意的冷笑:“想什么美事儿呢?是你一个人搬出去!以后你和你哥哥就是两家了!”

顾理初愣了愣,忽然抬手推了苏东海一把:“你骗人!”

苏东海猝不及防,整个后背都磕到了车门上,痛的咬牙皱眉,当场便一扑而起,把顾理初按躺在了后座上:“你敢推我?”

顾理初见他气喘吁吁,面目狰狞,衬着脸上那块淡红色胎记,显得尤为可怖。便吓的大喊起来:“哥哥!哥哥救命!花脸猫要打我了……”

苏东海见他吵的这样响亮,恐怕要惊动了旁人,便抬手去捂他的嘴,不想手刚一松,顾理初便挣着要坐起来,他赶忙又把手按实了:“再吵?再吵我就真打你了!”

顾理初怔了一下,随即又叫了起来:“哥哥啊……花脸猫真要打我了……”

苏东海见状,真恨自己只生了两只手,危急关头不敷使用。一着急,他低下头,竟结结实实的亲在了顾理初的嘴上。

顾理初很厌恶的扬了下头,还在呜噜噜的试图求援。而苏东海一吻之下,觉得这傻子的嘴唇很是柔软,舌头也甜甜的带着点水果糖的味道,亲起来倒是很有点意思。便索性俯下身压了顾理初,认认真真的用舌头同他打起架来——亲了有一分钟,他忽然鼻子做痒,扭过头打了个喷嚏,然后低下头继续亲。

而顾理初反抗了一会儿之后,也渐渐归于平静。苏东海的舌尖好像小鱼一样在他的口中游动挑逗着,这让他觉得很有趣,并且还试着回应起来。

双方身体相贴,这个嘴倒是亲的缠缠绵绵、斯斯文文。也不知胡闹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响起谈话声了,苏东海才一激灵的坐起来,一边用袖子擦着嘴,一边恶狠狠的对顾理初道:“别和旁人说!”

顾理初也坐起来,呆头呆脑的“哦”了一声。

苏东海向前一望,只见顾理元同冯采薇已经快要走过来了,便神情紧张的又嘱咐了一句:“我亲你的事情,不许说!”

顾理初看看他,又“哦”了一声。

苏东海正了正自己的衣领,然后又扭身给顾理初整理了头发:“不许说啊!”

顾理初觉得眼前这个丑家伙好像很傻的样子,就点头答应道:“我不说。”

苏东海推开车门跳下去,拔脚离去之前把头又伸回来:“千万不能说啊!”

顾理初用力的点头:“我不说!”

这时顾理元已然走过来了,见苏东海从自己的车上跳下来,便有些紧张——他是很不喜欢别人接触他的傻小子的。

“东海!”他满面微笑的招呼:“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东海咽了口唾沫:“没事!”

“那你是找阿初了?找他有什么事?”

“……没事!”

顾理元不再理会他,转身同冯采薇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回到车上。

汽车开到公路上,他问坐在后面的顾理初:“东海在车上同你说什么了?”

顾理初想了想:“相亲。”

“相亲?还有什么?”

“还说我要结婚,然后就搬家。哥哥,他说的是真的吗?”

顾理元一扬手:“别听他放——”

他顿了一下,把那个“屁”字硬生生的咽了下去,改口说道:“别听他胡说八道!阿初,记住,以后除了哥哥亲口对你说的话,别人讲什么你都不要听!现在人都坏的很,他们都很会骗人的。知道了吗?”

顾理初又扑向前方:“哥哥,我没相信。”

顾理元强颜欢笑:“阿初乖,听哥哥的话,以后……等我……哼!”

第56章

冯采薇立于起居室的窗前,眼见顾理元下了汽车,向楼内大踏步走过来了,便微微一笑,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耳朵竖着,就听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房门无声打开,顾理元走进来,摘下帽子向冯采薇一点头:“妈,我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冯采薇在十二月天里也拿着把折扇,不为扇风,只为拿着它指东指西,作为手臂的延伸。此刻她便用折扇向旁边一点:“坐吧。”然后又按铃,让佣人送热茶上来。

顾理元脱下外面的短大衣。然后疲惫的坐了下来。冯采薇见他那西装前襟上染着几块黑色的油污,袖扣也掉了两个,只余长长的线头。便以扇掩口笑道:“怎么弄成这么个狼狈相?不像个工厂老板,倒像是个卖苦力的了。”

顾理元低头看看自己,也不禁笑起来:“你在电话里催的那么急,我就忘记换衣服了。没法子,你也将就一点吧!”

此时佣人将茶送上来,随即关门退下去了。顾理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爸爸呢?”

冯采薇压低声音:“他昨晚上去昆明了——千万不要同别人讲。现在国防委员会是不能够回去了,只好再找别的地方。近来也不知怎的,诸事不顺,他心里着急,呆不住。”

顾理元点了点头:“是这样……”

既然“是这样”,那他就不好再继续追问自己进商业部的事情了。犹豫一下,他转了话题:“妈,这么着急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

冯采薇瞟了他一眼:“好事情。关于阿初的。”

顾理元端着茶杯,扭头看着冯采薇,也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微笑。

冯采薇一见他这样直盯盯的望过来了,便不由得要低下头:“胡太太这回可是找了一个好的,你要是再不满意,可就是你过分了。”

顾理元放下茶杯,把身上的西装上衣脱下来,然后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怎么个好法?”

冯采薇嗅到了顾理元身上的那种男子气息,又混合了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就有些脸红:“这位小姐出身名门,模样是最好不过的了,又知书达理,一点市井的习气也没有。听说当初差一点就要嫁给陆选仁的儿子呢。后来得知陆家公子有点什么毛病,这门亲事才搁下了。你说,这样的姑娘,可配得上你弟弟么?”

顾理元听了,并不上心,只说:“这样完美的女孩子,怎么就乐意嫁到我这里来了?”

冯采薇一笑:“她们家里早就分家了,现在各房过各房的日子,都困窘的了不得。胡太太说,这位小姐的父亲新近生了结核病,急需一大笔治疗费,否则就是等死。阖家没了办法,才不得不牺牲女儿救父。”

顾理元听了,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生出,反而平白的有些恼火:“是么?牺牲女儿……原来还是个孝女啊!孝女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比阿初还小一点点呢。”

顾理元听到这里,当即对着冯采薇的侧影翻了个白眼,气哼哼的道:“好不好的,都是听那个胡太太说。到底怎么样,还得看到本人才能知道!”

冯采薇听他语气有异,又晓得他的心思,便抿嘴一笑,也不计较:“对了,嘉仪现在怎么样?都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谁晓得!我白天在厂里,她就在家睡觉。我晚上回家了,她又跑出去跳舞看电影去了。”

“那可不怪嘉仪!先前在重庆你是怎样对她的?现在可好,只顾着阿初和那个工厂,见了她就拉长了脸。嘉仪再不自己找乐,就要活活闷死了。”

顾理元用力点头:“好,好。嘉仪天天吃喝玩乐是对的,我为了工厂累死累活是错的。我明白了!”

冯采薇见他今天是异常的别扭,倒不舍得再多说什么。而顾理元心中愤懑,也没有兴致多谈,勉勉强强的又坐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去了。

三天后,第四次相亲如约举行。

照理讲,相亲这种场合,女家是可以来的略晚一些的,以示矜持,不算失礼。不想这回男家更为矜持,居然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胡太太口中尽管还敷衍着,然而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心中只恨顾理元太能摆谱,有个傻弟弟还得意上了。幸好女家倒不见得如何介意,只一脸沉痛的坐着,既不喝茶,也不嗑瓜子儿,仿佛要为那出嫁女儿默哀似的。

终于,雅间房门一开,侍应引着顾家兄弟进来了。

顾理元自然是走在头里的,进门抬头一看,他倒是愣住了:“哎?你们……”

这时女家一方站起了一名青年男子:“顾先生,好久不见了。”

顾理元立刻镇定下来:“你是……曾锡尧,对不对?”

曾锡尧垂头丧气的点点头:“顾先生还记得我?”

顾理元回手拉过顾理初:“阿初,还认识这些人吗?哥哥先前带你去过他们家的。”

顾理初看看桌上众人,忽然眼前一亮,笑嘻嘻的开口道:“大姑娘!大姑娘你来啦?”

曾婉婷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低的应了一声。

胡太太在一边见了,心道这双方看来是认识的,只是态度又不冷不热,真是不清楚这其中的情形。无奈何,只好硬撑着继续两面招呼,极力的欢笑:“怎么?原来双方都是相识的?那就更好了,免得听我啰啰嗦嗦的介绍了——”

顾理元一抬手,止住了胡太太的欢声笑语。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是曾家的大房?”

这回曾太太答应了一声:“是的。”

“曾锡臣是三房?”

曾锡尧答道:“那是我五哥。”

顾理元哼了一声:“曾锡臣不是个好东西!当年租界刚一沦陷,他就立刻压价,害我赔了将近十万!结果怎么样?那几船纱在大连不也被日本人扣下了么!十万块钱我赔得起,他可是血本无归!”

满桌子的人听他骤然提起了前仇旧恨,不禁一愣,随即就窘迫起来,无言可对。胡太太见这顾理元的劲头与往日大不相同,也有些打怵。

顾理元掏出烟盒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根叼着点上了。深吸一口,他一边吐烟一边将面前这排曾家人扫视了一遍。然后转向胡太太:“姑娘不少啊!给我弟弟介绍的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