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海听了,很觉有趣:“为什么啊?”

“说是他对不起傻子,怕傻子知道了难过——你们都不晓得他在家里那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弟弟娶老婆,给他愁成那个样子,真是神经病!”

过了半晌,苏东海发表评论:“新娘子挺漂亮嘛!和傻子长的还有点像呢!”

冯采薇点头叹道:“可惜这个姑娘了。嘉仪,既然已经分了家,那你以后就对阿初一家好一点,理元见了,也会感激你。”

苏嘉仪淡淡的应了一句:“知道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婚宴也就差不多要结束了。那顾理元的脸上自始至终都呈现着一种乌云盖顶似的微笑,平白的就让人觉出威胁来。冯采薇同苏嘉仪远远的盯着他,总提防着他要发火。旁人见了,也觉着怪吓人的,那闹洞房的话,自然更是无人敢提。

末了,一辆汽车把这对新人送去了新房。只是这对新人旁边,还挤着一个顾理元——正拉着顾理初的一只手,用湿手帕用力的擦着:“怎么吃糖还吃到手上去了?看看,衣服也给弄脏了。”

顾理初不知在哪儿捡来一张剪成双喜字的塑料花纸,放在腿上摊平了研究:“哥哥,这是个什么字啊?”

顾理元瞄了一眼,伸手拿过来,然后摇下车窗就丢了出去:“不许玩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顾理初安静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哥哥,我饿了!为什么刚才不让我吃饭啊?”

顾理元总算把他那黏在手心上的稀糖擦干净了:“回家吃。”

“哥哥,我刚才真的不是结婚吗?”

顾理元瞥了曾婉婷一眼,犹豫了一下方答道:“不是,那是欢迎大姑娘来咱们家的仪式。阿初还小,不结婚。”

顾理初想了想,忽然“哦”了一声:“结婚要去教堂的,是不是?”

原来他从小在租界区长大,与侨民为邻,模模糊糊的知道一点关于婚礼的知识,也都是西方式的。这点模糊知识再加上他哥哥那坚决的否定,很快就打消了他对刚才一幕的疑惑。

既然心中清净了,他便快乐的转过头对着曾婉婷道:“大姑娘,你饿不饿?”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奶糖递过去:“这个给你。”

曾婉婷靠着车门,本是面无表情的坐着的。听了这话,她勉勉强强的摇了下头,轻声道:“我不要。”

顾理初听了,就把糖又装回口袋里。随即扭身抱了他哥哥,哼哼唧唧的开始撒娇要吃的。顾理元摸着他的短头发,有求必应:“好,回家先吃草莓冰淇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乖……”

汽车停在新居门口,顾理元很自然的就跟着进了门。然后招呼厨子开饭,又回身对着曾婉婷道:“你跟我来。”

曾婉婷身上的婚纱还没有换下来,旁边也没有个亲人朋友的跟着帮忙,只好提了裙摆,小心的随着顾理元上了二楼。

顾理元将她带进一间房内,也不怕人闲话,径自就关了房门,然后说道:“曾二小姐,这就是你的卧室了。阿初现在不懂事,所以要等一阵子你们再圆房。你先换衣服,换了衣服下楼吃饭。你的衣服在立柜里,柜子门是左右拉开的。”

他一个做大伯子的,这样毫不忌讳的对弟媳妇满口“圆房”“换衣服”,曾婉婷听了,立时就羞了个满面通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顾理元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看了她一眼,见她双手捏着裙子上的花边,显出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便又开口道:“换衣服的动作快一点,阿初饿了,不能久等。”然后转身开门,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曾婉婷走去锁了房门,心中有一种背井离乡般的茫然孤寂。

因为本来就对这场婚姻抱有了牺牲的心理准备,所以虽然在这残缺不全的婚礼上受了种种屈辱,但是觉得似乎还可忍受。可是如今身处新房了,眼望着面前这一张花团锦簇的双人大床,她忽然就起了一生一世的念头——万事一旦想的太过长远,那就绝望恐怖了。

怔怔的对着那张大床出了一会儿神,她忽然想起顾理元方才对她的催促,便赶忙撕撕扯扯的脱了婚纱,然后走到大立柜前去拉柜门。一拉之下,纹丝未动,她反应过来,向两边把柜门推了开。

她是没有什么嫁妆的。而且一般穷人家的女儿出嫁,所谓嫁妆也就是做两件好衣服。不过曾太太认为二女儿嫁去了顾家,总不会缺少穿戴,所以她连两件好衣服也没能带过来。柜子里密密的挂了两大排五颜六色的女子衣裳,旗袍、洋装、大衣、睡袍,应有尽有。都是顾理元从曾家要了她的身材尺寸,特地赶制的。

她毕生都不曾有过这么多衣裳。家里一直都是那样的经济紧张,她不得不穿的朴素寒酸……以后不必了。

以后……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以后”了。

挑了件大红的旗袍穿上,又换了双矮跟的红皮鞋。她坐到梳妆台前,用小块绵纸擦了脸上的浮油和灰尘,又把那嘴唇的红色蹭掉一些,自觉着不那么浓妆的刺目了,便匆匆推门下楼,又问了老妈子,才找到了餐厅。

顾理初坐在桌边,正拿着大勺子,挖了盘子里的粉色冰淇淋往嘴里送。见曾婉婷来了,便放下勺子,笑嘻嘻的道:“大姑娘,你今天打扮的真好看。”

曾婉婷含糊的应了一声,然后走到桌边坐下。顾理初又回头对站在身后的顾理元道:“哥哥,给大姑娘拿冰淇淋吃啊!”

顾理元摸摸他的头:“我们要吃饭了。吃完饭再吃冰淇淋。”

晚饭过后,顾理元打发老妈子带顾理初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自己留在餐厅,对曾婉婷道:“我每天早上会来接阿初一起去工厂,晚上不一定什么时候送他回来。所以一日三餐,你都不必等他。家事么……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若有佣人不听话,你尽管告诉我好了。如果一个人在家里闷了,你就坐车出去逛逛,司机明早上就能过来。还有,每月月初我会来送生活费。生活费是你自己零花用的,佣人和司机的工钱、家里的伙食费等等,都由我另外支付。阿初天天跟着我,他的开销也由我来负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曾婉婷低头,喃喃答道:“没有了。”

顾理元看了她一眼:“阿初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你要把他当成弟弟来照顾。他若有不对的地方,你也要管他。比如他很爱吃糖,这就不好。你要看着他,别让他往口袋里塞糖果;还有他喜欢在饭前吃零食,这个也是不可以的,知道了吗?”

曾婉婷依旧低着头:“知道了。”

顾理元絮絮叨叨的同曾婉婷很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内容全部是围绕着顾理初的衣食住行。曾婉婷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低头低的颈子都酸痛了。直到顾理初洗完澡跑了回来,他才闭了嘴,转而换成一副微笑面孔:“阿初,天不早了,哥哥要回那边去了。明天早上来接你,好不好?”

顾理初皱起眉头:“哥哥,你今天陪我睡好不好啊?明天再去陪姐姐睡!”

顾理元听了,倒有点为难:“今天……还是阿初自己睡吧。”

顾理初开始扯着他的手臂摇晃:“今天陪我吧……陪我吧……哥哥……”

顾理元一时不慎,险些被他从椅子上拽倒在地:“阿初,别闹。哥哥今天不能陪你,明天再来。听话!”

说到这里他板起脸,起身就向外走。顾理初愣了一下,赶忙跟上去,继续纠缠不休。

当晚十时,苏嘉仪在家中接到了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她气当即用力跺了下脚。

冯采薇还没有走,见状就问道:“怎么了?是谁打过来的?”

“理元!”

“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说他今晚不回来了!”

冯采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苏嘉仪用鼻子重重的出了气:“大概是留在那儿,直接替傻子入洞房了!”

第60章

苏嘉仪坐在餐桌前,满面怒容的望着顾理元。

顾理元先是不理会,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碗饭之后才抬起头来:“你又盯着我干什么?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么?阿初到了一个新地方,不习惯,我陪他一个晚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你气成这个样子?”

苏嘉仪把筷子重重的拍在饭桌上:“那你去陪啊!怎么大清早的又溜回来了?”

顾理元把饭碗递给旁边侍立着的阿妈:“我晓得你要跟我闹别扭,昨晚从电话里就听出来了!”

苏嘉仪冷笑一声:“说来说去,还是我在闹别扭了!”

顾理元喝了一口水,然后打开桌边的报纸遮住了脸:“若不是你闹别扭,我又何必要把阿初送到不相干的女人那里生活?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当年我进集中营时,他自己饿着肚子,省下钱来给我买吃买穿。现在我怎么对得起他!”

苏嘉仪瞪了他一眼:“又是集中营!那你还把他从小养到大呢!你并不亏欠他什么!”

顾理元放下报纸:“我是他哥哥,我不养他谁养他?”

苏嘉仪不耐烦的站起来:“又来了又来了,我不听你这套老生常谈。你去你的工厂吧!总也不回来才好呢!懒得看到你!”说着便转身出门走掉了。

顾理元满不在乎,看完一张报纸后,才慢悠悠的起了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走了出去。

如此又过两天,就到了三天回门的日子。顾理元不放心顾理初跟着个“不相干的女人”出门,只好提前下班,随着这对新夫妇一起去了曾家。

曾家此时已经新赁了一所弄堂房子居住,虽是比不得当年的曾家大宅,然而总算是宽敞明亮,曾家那众多的女儿们也无需再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而且又请了个老妈子帮着做些家务,曾太太也免除了许多辛苦。阖家上下,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家中众人有时闲聊起来,曾太太总要自得道:“婉婷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当年没能嫁给那个陆家少爷,我还惋惜,现在看来,这都是命运啊!”然后压低声音道:“若是当了那陆家少奶奶,现在连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哪会像现在这样又富贵、又安逸?”

家中的几个女儿听了,都暗暗的撇嘴,不以为然。

曾太太既是抱了这样的心态,所以回门这天,便处处都殷勤的可笑。曾婉婷见了,好像挨了个大嘴巴似的,臊的满脸通红。一时吃过了丰盛的晚饭,顾理元便要带着这夫妇两个回家。曾太太自然要连说带笑的热情挽留,叽叽呱呱的,一个人就热闹的了不得。曾婉婷见状,更不敢久留,匆匆的同哥哥,妹妹们告了别,然后率先就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车,顾理元在后面搂着顾理初,偶尔同曾婉婷说几句话。曾婉婷总觉得弟媳妇和大伯子如此直来直去的交谈,有些不合规矩。然而见顾理元似乎是不讲究这个的,所以自己也只好掩了羞色,强做坦然。

好容易熬到了家中,她算是松了口气,忙着去脱了高跟皮鞋,又洗去了脸上的脂粉,正要更衣休息时,忽然听见楼下咚咚的响个不停,刚想不理会,然而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这个家中的女主人,有责任去瞧瞧情形的。便趿着拖鞋出门下楼,觅声寻去一看,却是顾理初正在客厅内的大沙发上跳来跳去。

顾理初也是个大人身量了,那沙发虽是崭新结实,可也禁不住他在上面这样乱蹦乱跳。曾婉婷就听那沙发里的弹簧嘣蹦响,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杂声。便赶忙走过去:“阿初弟弟,快下来,不能这样跳的。”

顾理初听了,扑通一声坐到了沙发上,仰着脸望向曾婉婷,气喘吁吁的道:“大姑娘,你怎么不陪我玩儿了?”

曾婉婷见他热的满头是汗,前额上粘了几绺短发,显然是刚刚疯了个痛快,便忍不住一笑:“这么晚了,明天我陪你玩儿,好不好?”

顾理初眨了眨眼睛,忽然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方来让曾婉婷坐下,然后便低声道:“大姑娘,你认识陆先生,是不是?”

曾婉婷愣了一下:“陆先生?你是说陆新民吗?”

顾理初用力点头:“对对对,陆先生的名字就是陆新民。大姑娘,我在陆先生家里见过你的,你认识他是不是?”

曾婉婷有点莫名其妙:“我……那个时候是认识他的。阿初弟弟,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曾婉婷愈发奇怪:“他……他已经……报纸上讲,他已经同他父亲一起……一起自杀了啊。”

顾理初歪了脑袋,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他和陆伯伯怎么了?”

曾婉婷觉着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可又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只好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他和他父亲,在日本服毒自杀了。报纸上是这样写的。”

顾理初挠挠头:“自杀?陆先生死了?”

曾婉婷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很不安的咳了一声,然后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这个……我也不大清楚。阿初弟弟,现在不早了,还是回房睡觉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去问哥哥好不好?”

不想她话音未落,顾理初已经探过身子,用一只汗津津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能问哥哥,哥哥听了会生气打我的。大姑娘,你告诉我,陆先生到底怎么了?他说他过两年就回来,可是两年要多久?我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曾婉婷听了他这一番话,更是满头雾水,又见顾理初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便不忍心硬是一问三不知的搪塞他,索性就说了实话:“阿初弟弟,陆先生的确是……是过世了。好像就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报纸上只登了一小条新闻,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知道。”

顾理初还是歪着脑袋,神情显着有些呆滞:“陆先生死了?”

曾婉婷点了点头。

顾理初放开曾婉婷,含糊的自语道:“陆先生死了……”他又抬起头:“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

“……是。”

“我等他,等很久很久,也见不到了,是不是?”

曾婉婷不晓得他这话是从何而出,可是见他那样认真的向自己望过来,眼睛虽是清清澈澈的,可那悲伤已经像待涨的潮汐,开始一波波的漫卷而来。

她重新坐回沙发上,伸手抹掉了顾理初额头上的汗珠:“阿初弟弟,陆先生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顾理初垂下头,喃喃问道:“另外的世界在哪里?”

曾婉婷听了这个问题,一时间倒不知怎样回答,略思忖了一下,她答道:“人死了,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

顾理初转头面向曾婉婷:“那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陆先生了?”

曾婉婷的心当即一沉,知道这是要坏事儿了!

顾理初一夜没有睡。

他也没有哭,就只是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做冥思苦想状。曾婉婷被他最后那句问话吓到了,睁着眼睛一直陪在旁边。偶尔还想逗他说上两句话,可是顾理初仿佛已经神魂出窍一般,对周遭的情形一概不闻不问了。

好容易盼到大天亮,顾理元带着一身凉气走进房内:“阿初,哥哥来了!”

顾理初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曾婉婷却似见到了救星一般,也不讲什么身份顾忌了,起身便迎上来,压低声音将昨晚的谈话讲述了一遍。顾理元听了,这才晓得原来那个什么陆先生,竟然就是陆选仁的儿子。

他倒还是个讲道理的,并没有责怪曾婉婷,而是直接就奔了顾理初。

蹲在顾理初面前,他开口问道:“阿初,怎么了?有心事就告诉哥哥吧。”

顾理初摇摇头,声音嘶哑的答道:“你要打我屁股的。”

顾理元笑面虎似的翘了翘嘴角:“哥哥这次不打你。你说吧。”

顾理初叹了口气,忽然伸出双手搂了顾理元的脖子,然后把头顶在他这哥哥的肩膀上:“哥哥,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想活了。”

顾理元摸摸他的后脑勺:“为什么?因为陆新民死了?”

顾理初有气无力的答道:“哥哥,我真的很想见到陆先生。见一面就好。”

“阿初,你要是不活了,哥哥也不活了。你想让哥哥死吗?”

顾理初抬起头,眼睛一眨,眨出一颗极大的眼泪:“哥哥,你带我去找沈先生好不好?沈先生说陆先生是去治病了,怎么就死了呢?我想去问问沈先生。你别生气,我就是去问问他。”

顾理元听了他这番话,真是心都凉了。可是见他这样情绪异常,便极力的控制了态度:“阿初,别想那些人了,现在你有了哥哥,不需要那些人了!他们死不死活不活的,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走吧,跟哥哥去厂里。”

顾理初又把头拱到了顾理元的肩膀上:“哥哥,你带我去找沈先生吧,他先前不是这样跟我说的。或许大姑娘是看错了呢。我要去问沈先生,沈先生从来不骗我的。”

顾理元回头看看曾婉婷,见她怔怔的站在客厅门口,便做了个手势,让她离开。

三天后。

顾理元领着顾理初,拿着苏饮冰的亲笔信,顺利进入了城南看守所。

他让顾理初在门外先等着,然后自己进了会客室。沈静已经被提前带了进来。他看起来气色还好,浑身上下也收拾的整洁利落。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镜,不像囚徒,倒像个准备出门游荡的少爷。

对于这场会面,沈静很是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这里是会客室,身后又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他约摸着顾理元应该不会跳过桌子暴打自己。

扶了扶墨镜,他笑着坐了下来,隔着桌子向顾理元一点头:“顾先生想我了?”

顾理元见了他就浑身的起反应,关节都在做痒:“我不是来和你扯皮的!我要和你说点事情!”

沈静听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的,明明恨自己恨的心里出血,可是偏偏又无可奈何,就不由得要心情愉悦:“怎么?又要把谁托付给我?”

顾理元暗暗的攥了拳头:“闭上你的狗嘴听我说!阿初现在就在外面,前几天他听到了陆新民的死讯,半信半疑的,天天不是发呆就是哭,连饭都不肯吃了!一会儿我让他进来,然后你就告诉他陆新民没死。让他乖乖的不要闹。知道了吗?”

沈静摇头:“说谎?我可是个老实人……”

顾理元气的头上冒火:“你放屁!”

沈静向前探了点身:“顾先生,上次你打了我一顿,事后也没有什么表示,现在又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让我帮你骗小朋友。这个……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吧?”

顾理元强自镇定了情绪:“上次我不该打你,我道歉。可以了吧?”

沈静向他招招手:“顾先生,你过来。”

顾理元向前伸过头:“你又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脸上早挨了个轻飘飘的耳光。

“我现在没有力气打还你,而且就算是有,也不会浪费在你身上。顾理元,当初可是你同意把阿初交给我的,而我在集中营里虽是对你用过刑,可后来对你也算不错。你恨我,可是有点儿不对啊!”

顾理元摸了摸脸,压下怒火,暂时不和他计较:“你够了吧?我去叫阿初进来,你好好同他讲!”说着起身,去将顾理初叫了进来。

顾理初一进门,房内气氛顿时有所改变。

顾理元满面微笑:“阿初,你不是有话要问沈先生吗?问吧!”

沈静摘下墨镜,也是笑:“阿初宝贝儿,有话过来说!”

顾理初看看他那笑眯眯的哥哥,忽然觉着有点瘆的慌。绕过桌子,他走到沈静面前:“沈先生,大姑娘说陆先生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你说陆先生只是去看病了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沈静拉了拉顾理初的手,让他俯身低头,然后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极轻的说道:“傻瓜,警察在抓陆新民的爸爸,所以他们一家就装了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等以后我出去了,我带你去找他。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否则陆新民也要像我一样进监狱了。你不想让他坐牢吧……”

这沈静是一边说一边望着对面的顾理元,又把一只手搭在顾理初的腰上,速度极慢的向下抚去。顾理元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家弟弟被他明目张胆的上下其手,真是牙都要咬碎了。好容易等沈静嘁嘁喳喳的说完,他忍无可忍的站起来:“阿初,问清楚了没有?”

顾理初直起腰点点头,一双灰眼睛闪闪发亮,忍不住的就要笑:“问清楚了。”

顾理元大吼一声:“问完了就走!!”

当晚,顾理初以吃饭时掉饭粒的罪名,被顾理元按在椅子上痛打了屁股。因为当着大姑娘就被扒了裤子,所以他感觉很是羞愧。事后还在一边哭一边把剩下的晚饭吃完。顾理元黑着脸,坐在一边瞪他:“还哭?”

顾理初深吸一口气,把余下的哽咽一并咽了回去,哽在喉咙里,憋的他打了个嗝。曾婉婷在一边看了,觉着他这模样又可怜又可爱又可笑,然而当着凶神恶煞的顾理元,也不好多说,只能给他递了块手帕:“阿初弟弟,擦擦鼻子。”

顾理初委委屈屈的接了手帕,又溜了他哥哥一眼,放下筷子,把身下的椅子挪向曾婉婷。顾理元见状,一拍桌子:“乱动什么?不好好吃就别吃了!”

顾理初吓的一激灵,抄起筷子就把米饭往嘴里扒。

这一晚上,顾家兄弟没有一个高兴的,然而心里虽是不痛快,却也仅仅就是不痛快而已,并无其他深层的忧伤成分。

与此同时,看守所内的沈静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一面滴着眼药水,一面盘算着自己的前程——第一轮的审判就要开始了,陈柏生已经为他做了足够多的工作,加上他长久以来的死鸭子嘴硬,这次只要不是公审,那就有一定能有活路!

第61章

一九四六年,四月,城南看守所。

李慕文坐在窗前桌旁,把一本卷宗夹进硬壳簿子里。然后翻开又检查了一遍,口中说道:“记住次序了吗?开篇就是自白书。开庭后,先由首席检察官宣读起诉书,然后你就立刻发言,要求法官允许你当庭宣读自白书。按理讲法官是一定会允许的。自白书一共是五页,你照着慢慢念就好了。自白书里有几段重要内容,我用笔在下面划了横线,你可千万别漏了。”

沈静站在一边低头看着:“知道了。一会儿你再给我讲一遍那个自白书,我大概背诵一下,否则看着读实在是有点费劲儿。”

李慕文点头应了一声:“好的。还有,陈站长让我告诉你,法庭指定律师已经定下人选了,是他亲自请来的,你可以放心。等审判长根据起诉书来询问犯罪事实时,你就按照先前商定好的答案来回答,到时律师会为你辩护。然后就没有你的事情了。”

沈静用心记下,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来:“是当庭宣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