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陵人人都有信仰,他们尊崇天地敬畏神灵之力,哪怕是在民风开化的当今社会,沧陵人也还是守着祖辈信仰。冬祭是沧陵人最重视的礼仪活动,祭品没有硬性要求,唯独要有诚意,所以很多时候沧陵

人为了准备祭品就是一整年的时间,例如酒,从市面上买来的自然算不得诚意,必须要自家酿的才叫好,所以冬祭若是以酒做祭,那筹备起来就是耗时耗力。冬祭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大家对其重视程度远胜于过年,而这几年,冬祭的主祭人都是谭耀明,带着沧陵所有的男丁登上天周山。在冬祭中,唯一的女性就是蒋璃,这些年每每冬祭她都以巫医身份出

现,这也是沧陵人对蒋璃敬重有加的原因。

蒋璃回到住所后,除了将封存在白兰树下的五月醉逐坛搬出来后,就开始昼夜不停疗养那六人身体,蒋小天在医院里受的外伤居多,所以说什么都要跟在蒋璃身边帮忙。手鼓店和神仙饮是蒋璃开的两家店,平时不住店里的时候她就回到住所,她的住所远离喧嚣,是一处种满花草的宅院,曲径通幽,若是盛夏时节,放眼都是绿绿葱葱,再远处就可见天周山巍峨的山峦轮廓

。房前屋后都堆满和挂满了各色植物、物料,很多是常年的,但大多数都是她这几年游走各地采集而来,在市面上见不到的气味原料。

她如果不去古城,就会在这里一待待上几天,过着近乎隐世隔绝的生活。

在她的住所里,一处是最传统的气味原料的采集储备,一处是最先进的气味提取设备,这里更像是一座香库。

六名弟兄全部被安置在大厅,头枕着的香枕都是蒋璃连夜赶制出来的,蒋小天粗略观察,六只香枕里面除了苦荞外,还分别放了十四味植物,可每一只枕头里的十四味植物又不是完全相同。大厅里燃了四支蜡烛,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就算蒋小天再不识货也知道那四支蜡烛的不简单,有两寸见方,烛身之上又覆有五色纹饰,一经点燃竟能昼夜不熄。气味格外浓烈,哪怕在宅院之外

都能闻得到,馥郁芳香余烟袅袅。这四支蜡烛燃了一天一夜,而在此期间,那两名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的兄弟果真还是没能保住性命,蒋璃亲自为他们阖的眼,然后静坐了好久。她从回来到救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蒋小天知道她在抢

时间,可终究还是没能赶在死神之前留下那两人的命。

然后蒋璃更是闷头来调理剩下的四人,她的眼神沉得可怕,蒋小天从没见过这样的蒋璃。

那四人在医院里也是等死的后果。除了正常服用蒋璃亲手调配的汤药和膳食外,蒋璃又在四人舌底分别塞入一枚恰似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气味不同,有的淡若水,有的香馥浓。蒋小天之前在香枕上就看出端倪,但没敢问,他知道蒋璃这么

拼命实际上就是为了让谭耀明安心。可两名兄弟走了,他见她整个人的状态又不对,生怕她想不开之类的,便主动找话说,问及这些药丸为什么都有不同。“不是药丸,是香丸,这是中国最古老的愈病方式,香丸压舌,靠着舌根的津液使其慢慢融化,融化的过程就是气味散发的过程,真正续命吊气的就是这些气味。”蒋璃的声音平淡如水,正是这样,蒋小天才更是担心她在压抑情绪。“香丸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四人的身体状况不同。就算不用看病理报告,他们体味也能说明他们生理器官的现状。四人之中,氨基酸代谢不良的有焦糖的体味,蛋氨酸代谢不良的

体味有水煮菜的体味,其他两位一个隐隐有啤酒的气味还有一个有些烤面包的体味,说明一个出现高氨基酸血症,一个肠胃系统严重受损,所以,给他们的香丸也要对症下药。”

蒋小天听她这么一说,凑上前拼命去闻,却没闻到她所说的又是焦糖又是啤酒的气味,但他知道,蒋璃闻得到的别人是闻不到的。在给四人抢命的时候,蒋璃又拿出些香丸来,都封存在密封袋里,为数不少。这些东西蒋小天认的,是用来冬祭的香料,分别为衙香、婴香、延安郡公蕊香、韵香、神仙合香、清妙香和古香这其中,分别

汇集气味原料七七四十九种,有的需要用瓷器盛在地窖中数月,有的需要经过焚烧再煮炼历经春夏两季,有的需用提取器皿压制放凉放硬,有的用金箔裹成香衣搁衬着焚烧。

但蒋璃这期间又在研制一种气味。她在仪器室里待了挺长时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几大支玻璃器皿,里面是深绿色的液体,又将之前要蒋小天去后院选的生栈香、乳香、甘松、茅香、香附子及碎陵香经大火煮沸,然后在仪器室里待了一天

一夜,一支支原本是深绿色液体的玻璃器皿就成了透明色。

蒋小天闻了一下,没气味,不解,“今年冬祭要多一味香?”

蒋璃点头,十分仔细地将那一支支玻璃器皿码放整齐,封箱。

“怎么像水似的无色无味啊?”

蒋璃神情清淡,“水也是有色有味的,只是你看不到闻不见而已。”

蒋小天看了半天,不得其解。蒋璃又将箱子检查了一遍,确定封好后,说,“有时候越是看不见的东西就越危险,像是命运的手,无身无影,却能将一个人彻底推进深渊,永世不得翻身。”蒋小天听着这话觉得瘆得慌,他隐隐感到蒋璃不对劲,但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蒋璃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去看那四人的情况,蒋小天许久听不见动静,出去一看,见蒋璃匍匐在地,肩头微颤

“爷,这是怎么了?”蒋小天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他们四个……”蒋璃没起身,额头抵着地面,好半天才哽咽地说,“四个人救过来了,我对得起谭爷了。”

第97章 097 背景再多个陆门

景泞在旁静候。

办公室里的气氛不大好。

杨远站在落地窗前,一手叉腰,一手夹烟,他看上去挺焦躁,来回来地走了好几趟,晃得景泞直眼晕。相比杨远的动荡情绪,陆东深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冷静,他在看文件,末了会在旁修改几笔,是未来三个月的行程安排,景泞一直候着等他批示签字。最开始没发表任何意见,后来见他笔锋又是一划,便

在旁提醒了句,“陆总,徐行长已经约了您有一个月了。”

陆东深将后一页的行程调整到前一页,笔尖在上面敲了敲,“徐行长的不急,把王秘书长的提前。”景泞见他发话,就没说多余的话。她知道陆东深是一个很会四面权衡的人,就拿简单的应酬行程来说,他这次的调整完全是针对在中国发展的情况而定,如果在总部,那么陆东深首要见的肯定是银行的人

,但在国内,他将政府的人排在首要。

在敲定回京的行程时,陆东深给了个具体时间,景泞扫了一眼日期,微微一惊,又暗自细算了一下,竟是在沧陵冬祭后的第二天。思忖间,就听陆东深吩咐了句,“回京的话安排专机。”

景泞恭敬,“是。”又将怀里抱着另一厚摞文件搁在办公桌上,抽出其中一份,“陆总,这是市场部等着急要的,还有,十分钟后您该出发了,市局那边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等景泞出了办公室,杨远手里的那支烟也抽完,将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拎着烟灰缸走上前,往办公室上重重一放。陆东深头也没抬,“下午跟市局的应酬你也要出席,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回休息室换件

衣服。”

杨远伸手把椅子拉过来,坐在他对面,伸手敲了敲桌面,“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陆东深翻了页文件,他看文件的速度极快,这也是他工作效率极高的原因,但快并不意味着走马观花,相反,文件里哪怕是一丁点的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正如,他在回杨远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已经微微一蹙。杨远可不管他皱没皱眉头,“你调人手公然跟执法部门对峙这件事,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好多问什么,现在呢,你总得说说你的想法吧?还有出面保谭耀明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已经捅到董事局那边了?把陆

起白调到国的原因你不是不清楚,本来沧陵官阳区地皮到手这件事你都已经打了个翻身仗了,现在又因为谭耀明的事你被拖下水!”

“你想问什么?我的想法或者知不知道董事局的态度?想法就是先保谭耀明,至于董事局的任何决定我都只能接受。”陆东深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杨远的焦虑,然后伸手按下座机的免提键,“进来一下。”杨远一听这话疯了,“谭耀明对你来说是死对头,你保他?他现在杀了人!暂且不说你这次是跟饶尊的梁子结定了,就说谭耀明犯的事任何一样拎出来那都是死罪!你怎么保?还有,什么叫董事局的决定你

接受?现在天际的发展是陆门总部的关键,你就这么想拱手把利益让给陆起白?”

陆东深不急不躁,笑了,“我想让,他也要有本事接住才行。”

杨远盯着陆东深,冷不丁说,“那个女的,不是简单的角色!”

这个话题转得很突然,但杨远知道如果陆东深明白他在说谁的话,那这番话就来得并不突兀,因为那个女的跟这些事息息相关。果不其然,陆东深并不意外,话接的也是顺风顺水,“我知道。”

“那你还——”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景泞进来,“陆总。”

陆东深将手里的文件扔到桌上,语气转淡,“这份报告打回市场部重做,里面有处数据出错了份额,不是给我差了一个百分点,怎么统计的?”

景泞一惊,市场部怎么会出这种错误。

“亲自统计份额数据的工作人员辞退,市场总监扣除全年奖金,部门奖金扣除半年。”这般生杀大权的话越是轻描淡写地说出,就越是让人不寒而栗。

但景泞对于陆东深的铁腕早已习惯,点头,拿着文件出去了。

杨远来回来地走,“我真是服了你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看出自己丢了一个点的份额呢?”

陆东深风轻云淡的,“丢了一个点的份额就是丢了上千万出去,杨少爷,我是个商人,不是个慈善家。”

“我要叫你一声陆少爷才对。”杨远晃到办公桌前,双手往桌上一撑,“一个天赋远远高出季菲的人,却能让自己失踪得干干净净,这女人身后的背景有多大你不会想不到。”

“背景大又怎样?我倒是不介意让她的背景再多一个陆门。”

杨远倒吸一口气,“你不会是想……”

陆东深在文件的末尾签了字,阖上文件,看了一眼时间,“咱们该出发了。”

**葬齐刚和另一名兄弟的棺木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冬祭当天抬上天周山,这件事由蒋小天全权负责,除此之外,他还要管理好冬祭用的所有香品,倒也是信手拈来的事,因为以往这都是他要负责的工作。

七种香丸被分门别类地放好,多出来的那一味蒋璃没让蒋小天保管,蒋小天虽一肚子疑问,但也不敢多问什么。

冬祭的前一天,蒋璃把蒋小天叫到跟前,给了他两份文件。蒋小天打开一看,竟是神仙饮和手鼓店的转让合同,承接人一栏写的是他名字。他一惊,“爷,这是……”

“以后这两家店就是你的了。”蒋璃说,“神仙饮的秘方不难,回头我给你,手鼓店我只带走门口的那只,剩下的你就继续经营吧。”

蒋小天一听这话急了,“爷,您要走吗?”

走……蒋璃看着院内的那两口棺材,目光淡淡。人穷极一生四处奔走,但最终还是没能走出这一口棺材的距离。

第98章 098 沧陵冬祭

沧陵的一天之中,蒋璃最喜欢的就是午后。不论四季如何流转,沧陵的午后都能透着一股子犯懒。不怪那些背包客不愿离开,就是蒋璃这么个洒脱之人都情愿在沧陵待上一辈子。沧陵冬日的午后尤为温暖,没了夏日的燥热,温温凉凉总适合窝在庭

院里打个瞌睡。

蒋璃推门进阳阳理发店的时候,店老板也正在打瞌睡。靠着一张宽大的木椅,椅子上铺了张豹子皮,阳光从玻璃窗上透下来,落在挡着老板脸的西部牛仔帽上。这是家不大的理发店,甚至都没她手鼓店的庭院大,却是在沧陵开了有年头的店了。门口竖着陈旧的红蓝白三色条纹玻璃转筒,门脸上“阳阳理发”这四个字白天看着还好,到了晚上灯管一亮,阳阳就变成

了日日,老板也懒得修理,或许他觉得日日理发是个生意兴隆的好兆头。

事实上这家理发店是整个沧陵市最火的一家。老板是汉族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听说都是在全球美发大赛中拿过奖的,荣誉加身,但关于老板的传奇只是沧陵当地人的茶余饭后,他们虽承认老板手艺不错,但并不觉得他以前有多牛,沧陵当地人

觉得那么牛的人应该待在大城市里才对。

只有蒋璃知道这老板并非等闲,她在店里的墙壁上看见过一个用相框裱起来的证书,在很多沧陵人眼里那只不过是张写满英文的纸,但蒋璃看得清楚,那是来自英国皇家的一张聘书。

明明就是个高人,偏偏在沧陵这里开了家再普通不过的理发店,而且店名起得周正接地气,每次蒋璃一看这几个字,总能想起北京的大北照相馆。

老板姓何,三十多岁,从店里店外只有他一个人来看应该是单身,长得不错,个头挺高,宽肩窄腰的,性子有点冷有点傲,还有点任性,喜欢旅行,有时候店里一关就是半个多月。

今天蒋璃运气不错,何老板不但没关门,店里还没其他客人,许是这个时间大家都午睡了。

听见动静后,何老板抬手往下拉了拉帽檐,见是蒋璃,问,“剪发还是做营养?”

蒋璃径直走到洗发池,说了句,“剪头发。”

老板没有给客人洗头发的习惯,但凡进店的客人都是自己动手。何老板起身晃到洗发池跟前,双臂环抱斜靠在那,“前一阵子不才修剪过吗?”蒋璃算是店里的常客,何老板自然认识她,他知道蒋璃是个十分爱惜头发的人,所以来店里大多数都是做营养护理,头发长了做一下修剪,她对头发的长度也有要求,就必须固定在一个长度上,不能长一

寸也不能短一分,有时候何老板都恨不得拿尺子给她量着剪。

蒋璃打湿了头发,手指微微停滞了一下,然后说,“这次是剪短,跟我假的短发一样短。”

何老板一怔。

少许后,他上前来,替她压了些洗发液,她刚要抬头,他就轻轻按住了她的头,“别动。”

何老板亲自给她洗了头。

等坐到镜子前,穿好理发衣,何老板将裹在她头上的毛巾拿下来,盯着镜子里的蒋璃问,“怎么突然想着要剪短了?”

蒋璃说,“三千烦恼丝,剪去了是不是就能了断前尘?”

“那你干脆去当尼姑多好。”何老板说了句,拿了吹风机在手,“真想好了?”

“嗯。”

何老板就不说话了,开始给她呼呼吹头发。吹得差不多时,手里的剪刀就开始飞舞了。许久后说,“你的发质特别好,剪短可惜了。”

蒋璃看着他在头发间的修长手指,“那你这么高的造型本事,窝在沧陵开家小店岂不是也可惜了?”

何老板瞅了镜子一眼,“彼此彼此。”

蒋璃品着这话,突然觉得还真是彼此彼此。

“明天的冬祭能正常进行吗?”何老板问。

青丝簌簌而落,蒋璃目光肯定,“能。”

何老板也不多问了。

倒是蒋璃问他,“看来今年你又不打算参加了。”照理说到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拿出祭品搁在窗前屋后,这里倒是干净。

何老板动作利落,“我不是沧陵人,又没有信仰,所以冬祭对我来说没太大意义。”

“毕竟是沧陵的传统,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记。”蒋璃说。

何老板听了这话却笑了,看了她一眼,“你以为这种传统还能延续多久?”

蒋璃一愣,看着镜子里的他。何老板又是一剪子下去,说了句,“在时代和人的从属关系里,时代为主人为次,所以没有所谓的属于谁的时代,人终将没有,但时代仍旧继续,最后,属于某个特定人的时代也早晚淹没在记忆的长河里,

不留痕迹。”

这话落在蒋璃心里,陡然剜出一片悲怆来。

**

冬祭,如期举行。

虽说只是为了这么短暂的一天,但要耗尽沧陵人足足一年的筹备时间。

这一天,沧陵的男丁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出发到了天周山,寥寥暮霭间,遥遥相对的就是祈神山的山影。沧陵冬祭,于天周山最高处,对着祈神山和抚仙湖的位置拜祭,祈祷未来一年五谷丰登家和万事兴。而在这一天,如果有亲人离世的家庭,也会将亲人的棺木扛到天周山的峰顶,接受天地的祝福,死得安

乐。

有主事的人早早就将祭台布置好,最显眼的当属悬挂在祭台之上的巨大牛皮鼓,据说这只鼓的年头几乎跟沧陵的历史一样长,鼓槌为牛骨而制,槌头已经磨得发亮发白。祭台之上的四面八方拉起长长的风马旗,五色经幡迎风而起,哪怕是在山下都能瞧得真切,于苍穹与大地间烈烈而响,成了连接人境和天境的介质。祭台的四个方向分别竖有七根粗壮香台,每一根香台都是一个成年人怀抱般粗细,有两米高左右,紧挨着三米高的长明灯台。祭祀期间,除了七天七夜不灭的长明灯外,那四个方向共28处香台的作用也至关重要,香品要伴着长明灯一同烧上七天七夜,香品一

燃,这期间不能再有人随意添加。蒋璃没来之前,沧陵冬祭中燃香一事其实是搁浅的,因为没人懂得将气味能延续那么久。冬祭的香台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青铜座琉璃盏,制作十分精良,看着粗壮,但实际上盛香的香碗就那么一小点,

这就要求制祭祀香的人有超高的技艺,需要制作容量小气味却持久的祭祀香。

蒋璃来了沧陵后就帮着大家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也是她作为女性参加祭祀的原因。

时辰一到,敲鼓人咚咚扬鼓。

那鼓声低沉悠远,似天地的声音,又能抵达九霄至上。鼓声一过,谭耀明和蒋璃就出现了。

第99章 099 一个谢字

冬祭之前,蒋璃是做了两手准备的。陆东深跟她承诺他会保证谭耀明能够准时参加冬祭,她虽知道像是陆东深这样的人不会将承诺当儿戏,但她清楚谭耀明犯的事,不仅是她知道,整个沧陵都知道谭耀明的这条船翻了,所以这场冬祭让所有

参与者都为之担忧。

她想做的就是万无一失,在冬祭之时,她的权威性自然是不及谭耀明,可也总好过冬祭取消。

冬祭有宏场。所谓宏场,说白了就是冬祭之前的休息室更衣室,是冬祭之前临时在山下建立的一处场地,面积挺大,除了存放冬祭时的服装,供人休息,还能存放不少物料,这个地方的作用很大,冬祭准备时人员的休

息也都在这个场子里。

沧陵冬祭的开始时间要跟日出保持一致。

冬季日出较晚。

蒋璃却是一晚没睡,早早赶到宏场。

鸡鸣未起之时,就见蒋小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跟她说,谭爷回来了!

蒋璃一激灵,起身就冲了出去。

宏场有一处是专门供棺材停放用的地方,因为每年冬祭都会有那么一两家有亲人过世的,于是棺材就先抬到这里,然后再由相关人员一并扛上山。

谭耀明站在棺材前。

之前在蒋璃住所为齐刚二人准备的棺材抬过来了,加上后来没救回来的两名兄弟,一共四口棺材,齐刷刷地一字排开。谭耀明颀长的身影匿在幽暗不明的光亮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四口棺材,听到动静后,他也没回头,抬手轻轻摩挲着棺材的边沿,每一口棺材的边沿。蒋璃跑得很急,在看到他后止了脚步,气喘吁吁,目光虽只及他的背影,可这几天压抑在胸腔里的各味情绪就迅速发酵扩散,然后一并拧成激动如泉涌、如山洪、如雪崩。然而这莫大的惊喜和激动冲出口时就成了小心翼翼,她的声音如鸟儿似的薄脆,“谭

爷。”

谭耀明扶着棺木的手微微一滞,少许,转身过来。

他又是曾经的谭耀明了。没了在医院时的杀气和狠气,没有让人闻风丧胆的嗜血。在他背后是成团的黑暗,天际一角的云海于山峰间半隐半明,似浪涛般隐隐浮动跌宕。他的眉眼沉痛,又在看到蒋璃后落成温柔,如落在日月长河

里的白沙,轻轻徐徐。

他朝她一伸手。

蒋璃只怕眼前看到的只是场梦,所以不敢莽撞冲前,她一步步朝着他过去,直到,她的手被他攥紧。

这几天揪着的心就倏然放下了,与此同时,眼眶就红了。

谭耀明怜惜地看着她,抬手拭了她眼角的湿意,低低地说,“傻丫头,哭什么。”

她轻轻摇头,低垂着头,努力压下一场倾盆而来的泪水。再抬眼时,嘴角微扬,“你能回来就好,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谭爷你呢。”谭耀明看着她宛若明月的脸,有好几次恨不得将她拉入怀中,他想抱紧她,感受她的气息和温度,也想问一句那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等着我,等等这般话和冲动都被他死死摁在心的谷底,他知道,纵使

自己再多渴望,也不过是水中月雾中花,碰触不能,奢望不得。

末了,他只说了句,“这些天辛苦你了。”

所有厚重的情感,终究汇集成了“辛苦”二字。

蒋璃哽咽,“是我该做的。”谭耀明转过身,目光落在这四口棺材上,他牵着蒋璃的手不曾放开,这是他唯一想做而又能做的事,就这么将她的手轻轻握于掌心。她的手其实真的很小,第一次抓她手的时候他就在想,怎么能有这么小

的手呢,又柔软得很,指骨也细得精致,像是可以用来把玩的润玉。他每次攥她的手都轻则又轻,就生怕一不小心抓疼了她,弄伤她的手。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还是不舍太过用力,她是他这辈子唯一动心了的女孩,如长空皓月,如山涧清泉,他拥在怀中,呵护心头。

“他们四个有你也是走得安详了。”谭耀明说。

蒋璃倏然攥紧他的手,“谭爷。”

谭耀明转头看她,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在谭耀明的注视下说了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谭耀明目光如鸽子般柔和,对她的话也尽是宠溺,摸了摸她的头,低叹,“傻瓜,我已经出事了。”

蒋璃咬着唇,用力。

她从谭耀明的轻描淡写里终究嗅到了绝望,可她从不是认命的那一个。皑皑夜色里,出现在这宏场里的何止是谭耀明一人,在不远处停放着数十辆车,有一些她看着眼生,但有一辆她眼熟。

谭耀明作为主祭人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儿女情长,很快就得进入准备工作中去。谭耀明离去的时候,她看到从那些车里下来些人,跟在他左右。

她心头涌起悲怆。

看着他被夜色吞噬了的身影,蒋璃在心里说,谭爷,你护了我三年,这三年的时光我总要还你的。

掩在夜色下的那辆车没动。

幽幽的,如是鬼魅。

宏场是天周山的一处中转地,承上启下之用。沿着长长的盘山路就可开车下山,顺着窄窄的山路就可脚程上山。

蒋璃朝着那车子过去。

微荡的空气里,有烟草味,若有若无,细若游丝。

她认得那司机,车开得平稳,同时也是身手不错的保镖。他见她过来,就下车,微微将后车门一拉,做了个请的手势。

车门一开时,从里面涌出大团男性气息,清洌逼人,似疏远又似性感,像是风月下的冰层,七分理智三分诱惑。蒋璃深吸一口气,钻进了车里。陆东深坐在后座,手旁有烟灰缸,里面躺了只烟头。车厢里烟味的气息不大,许是她在跟谭耀明说话时,他已开窗散了烟味,所以,那空气里的烟味就像是他的爪牙,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注视着一切沧海

桑田。

那司机没上车,将车门关了个严实。

车里温暖的气流无孔不入,阻了黎明前的阴冷。她对陆东深说了声谢谢,谭耀明能出现不是易事。

陆东深却低笑,“蒋璃,你欠我的怎么可能只用一个谢字就偿还了?”

蒋璃抬眼看他,他的眼隐在暗影里,笑纹极淡,如浮游粼粼水纹中的鱼群。可很快他眼里就有了疑惑,抬手朝着她脸颊过来。她先是一愣,反应过来想躲没能如愿,他宽厚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擦过去,修长的手指穿于她的发丝间,他低问,“剪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