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讨厌,离我远点。”

“美美,别生气了我错了”

身边的说话声打断了林菀的回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很久了,久到陷入回忆里不能自拔,久到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隧道。她无比羡慕的看着从身边经过的那一对穿着情侣装闹别扭的小男女,他们那么年轻那么肆意那么美好,重要的是,他们都活着。

女孩子甩开男孩子的手,男孩子追过去牵起她的手,再甩,再牵

林菀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她隐约看到那两个身影融合在一起,越来越远。可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那个拉着她手的人却不在了。呼吸骤然收紧,心脏某处开始第无数次尖锐的疼,王潇她一遍遍的轻声唤着,那个唤了无数遍本以为可以喊上一辈子的名字。

她刻意不去想,坚持了几天,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不想念他,事实上,她想他想得要死掉了。现在那被压抑了许久的想念和悲痛奔腾而来,如涨潮时的海水一般瞬间就将她淹没了。

林菀崩溃了,面具盔甲纷纷脱落,她蹲在大街上失声痛哭。她的哭声很难听,嗓子还没彻底恢复,每哭一声到了后半截就嘶哑了,她的哭相很难看,因为脸上还化着大浓妆,肆意流淌的泪水冲散了睫毛膏腮红和唇彩,整张脸黑黑红红像是一张被化失败了的京剧脸谱。

夜市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行人了,一个妙龄大姑娘当街痛哭无疑会吸引诸多关注,可是林菀哭得太投入了,什么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唏嘘短叹她都听不到看不到,唯一知道的就是流泪,不停的流。而那些围观议论的人好奇过后也都纷纷退散各忙各的,别人的故事终究是别人的故事,陌生人的故事更不值得耽搁自己匆忙的脚步。

林菀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多久都不够,如果可以,就这样地老天荒吧,在他们牵着手走过无数次的地方,她给他挑钥匙扣他喂她羊肉串的地方,在这个洒下他们无数欢笑偶尔也有小争执的地方,在这个他给她戴上戒指说要和她一起走一辈子的地方

哭到声嘶力竭时,眼前出现一张摊开的纸巾,她抬起泪水斑斑花里胡哨的脸,看到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短发女孩,女孩小心翼翼的问:“姐姐,你也失恋了么?”

她呼吸一滞,然后叹口气,低哑的说:“你知道比失恋更痛苦的是什么吗?”

女孩摇头,大眼睛里一片澄清,带着少女独有的懵懂,她真幸福,林菀想。

她站起身接过纸巾擦了脸,对女孩真诚的道谢,然后转身欲走。

“是什么?”女孩固执的追问。

林菀回头,苦笑,“是失去。”

女孩茫然,“有不同吗?”

林菀一愣,随即失神的解释道:“失恋了你还可以看到他,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可是失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女孩似懂非懂,却没再追问,林菀已经转身走了。她抬起右手放在胸口处,因为那里很疼,她刚刚不经意的说出了一个最残酷的事实,她一直试图回避的事实,她失去了王潇,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阴阳相隔,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最无力的事。

林菀回到家时,一双杏眼已经变成了两颗桃子,还没等她洗把脸,手机就嗡嗡的响起来,拿出来一看是王妈妈打来的,她心头一颤,莫非是王爸爸病情严重了?赶紧按下接听键,听到王妈妈略带焦急的声音:“菀菀你在哪呢?”

“我在家,伯父他”

“你刚才去哪了?”

“伯母,我”

“菀菀,你能不能答应伯母,不要再查了。”

“伯母,您放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用你们出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篡改事实让凶手逍遥法外”她说到这里开始哽咽,“我真的做不到。”

王妈妈唉声叹气,“就算你得到了什么证据,交上去也不会被审理的。”

“我知道。既然他们卑鄙在先,我也不再用常规手段,我手里有一段录音,可以发到网上,只要把这件事闹大,有了舆论压力,自然会有人管这事,不信他们还能一手遮天。”

王妈妈一听急了,忙说不能这么做。

林菀惊诧,为什么?这几天她都心存疑问,只是不好提出来。她觉得王家父母在这件事上态度过于消极,甚至有些反常,很难想象这是一对爱子如命的父母该有的态度。

半个小时后,林菀打车来到陆军总院,王爸爸就在这里就医。她刚走近住院部,就看到在楼下走来走去的王妈妈。

王妈妈看到她,一通唉声叹气之后,终于道出实情。

原来,王爸爸早年曾在某市城建部门任职,八年前卷入一场重大工程质量事故中,他只是一个夹在上下级之间的小角色,却背负着实实在在的罪名,因为每份文件上面都签了他的名字。后来上面有人把事情压了下来,他才免受牢狱之灾,只受了降职处分,并调回B市。可是,几天前在医院里陈劲的秘书竟拿出一份当年那场事故的证词复印件,虽然时隔多年,但那可是实打实的罪证,当时王爸爸就如雷击一般彻底懵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为儿子讨回公道,那么父亲就要为当年的事故背黑锅,一把年纪了还要锒铛入狱不说,同时会牵扯一批重量级人物,这都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最关键的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还原事情真相,因为他们失去了先机,因为对方太强大,就算是豁出去鱼死,网也未必挣得破。

王妈妈声泪俱下的讲完,林菀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呼吸困难,她想起陈劲最后的那句我等着,果然是胜算在握的人才会有的反应。她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话,口袋里如获至宝的存储卡变成了废物,身体里的力气一丝丝的流失,炎炎夏日里她的手脚开始冰凉。她的王潇不能瞑目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就像看着他被烈焰吞噬化作一捧粉尘时一样,她无法忍受她心如刀割,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她的感觉不只是失望,而是绝望。

第10章 质问(上)

上午十一点左右,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气势恢宏的至诚大厦门口,陈劲西装革履精神焕发,身边是同样一身正装气派十足的好友兼合伙人向阳,两人刚接待了几位重要客户,正要去饭店继续洽谈,忽听斜前方传来一声怒斥:“陈劲,你这个人渣。”

所有人都愣住了,同时朝声源处望去,陈劲更是惊愕的扭头,靠,还没人敢当面骂他呢,而且居然还当着众人面。

只见一阵蓝色旋风怒冲冲的席卷而至,众人定睛一瞧,原来是个穿着蓝衬衫牛仔裤的年轻女孩,震惊错愕之余,有些了然,这年头哪个有头有脸有身价的男人都少不了几段风流债啊。

向阳和陈劲从小一块长大,自然了解他的脾性,虽然他持怀疑态度,但也不免暗中八卦,自己这位声称不乱搞男女关系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哥们儿啥时候也找了这么个泼辣的妞儿,瞧这扮相还挺清纯,应该是个大学生吧。到底是做了啥不地道的事把人家气成这样呢,是一脚踏两船被发现了还是忘了带套让人家中奖了?

林菀,陈劲立刻认出对方,虽然她的装扮和上次完全不同,长发也扎成马尾,虽然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可是,他对她印象太过深刻,而且,他有预感她会找上门来

只是他还是遗漏了一点,那就是林菀的行事作风,于是就在他疏忽的那一瞬间,林菀不仅奔至他面前,还附赠一见面礼,“啪”的一声,把正在八卦的围观者和愣神的自己都给打醒了。林菀愤怒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出门前演练的几招果然没白费,只是她用力过猛导致身体重心不稳,想往后退一步时却被后发制人的陈劲一把拉住。

“你活腻歪了吧?”陈劲黑着脸恶狠狠的冲林菀低吼。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妈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女人扇了一巴掌,还当着哥们儿和客户的面,而且是在自家公司楼下,时值午休时间,保不齐被哪个员工看去,没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无所不能的老板被女人打了。其实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最可恶的是他看到林菀出现的那一瞬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有一丝惊喜,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害他反应慢半拍,才会让人得手,丢脸死了。

“放开我,混蛋败类,死人渣,”林菀被他死死抓住,于是连踢带打迭声怒骂,毫无形象的挣扎,此情此景越发符合了围观人士的猜测。

陈劲的脸越来越黑,林菀虽然瘦可是长胳膊长腿的闹起来也很难缠,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像第一次直接把她拍晕了,而是花了些气力制服她,然后同样没什么形象的拦腰夹着她冲那几位看热闹人士说:“不好意思,我有点私事要处理先失陪一下。”

一旁看了会儿好戏的向阳这才挺身而出,笑呵呵的说:“咱们先去饭店,陈总稍后就到,各位请。”稍后能不能到他也不知道,如果没有眼前这些人,他还真想留下来继续围观。

陈劲的司机老李早就停好了车等在不远处,自然目睹了那一番“别开生面”的景象,饶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也感到惊诧。然后就见自家老板拎着个姑娘面色不善的大步走过来,走到车前打开后门就把人家硬生生的塞了进去,他都听见脑袋磕车门时的一声闷响和那姑娘的痛呼,可是老板连眉都没皱一下,径直走到驾驶一侧开门进去坐好启动,然后车子嗖的一下蹿了出去,只留下一道嚣张的尾气,从头至尾把他这个立在一旁待命的司机给无视了,唉,什么情况?

他在原地等了十分钟,确定车子没有返回的迹象,于是把手机铃音调到最大然后插着口袋去吃饭了,边走边想,好久没见老板发这么大的火了,看来这姑娘把他得罪的不轻。

林菀可是遭了不少的罪,先是被人野蛮粗暴的制服,然后被粗鲁的塞进车后座,还没来得及动弹车子就飞了出去,她拼命的抓着椅背才避免自己被晃荡致死,若不是腹中空空恐怕此刻已吐了一车,她在心里怒骂着疯子变态,脱口而出的却是一连串的惊叫。

忽然一个急刹车,林菀尖叫一声脑袋撞到前面的椅背,撞得她头晕目眩,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清醒,爬起来往外面一看,他们已经离开了闹市区,正停在一处僻静的街道,看着有些眼熟,她喘了几口气,忍住胃里的翻腾,冲着前面人的后脑勺骂道:“你他妈疯了?要死也不用拉我垫背。”

陈劲此时却是异常的平静,好像刚才玩命飙车的那个人不是他,他从后视镜扫了一眼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的女人,忽略掉她的粗鲁言辞,淡淡的开口:“我以为你活够了,一而再不知死活的挑战我的底线,这不过是想成全你。”

“你这不可理喻的疯子,变态。”

“你来就是为了甩我一巴掌顺便骂一通?” 陈劲又看了她一眼,轻蔑的扯扯嘴角,“那你现在可以走了,趁我还没发火。”

妈的,这还叫没发火,魂儿都被你吓丢了一半儿,林菀心中暗骂,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来找他,于是义愤填膺的指控:“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用那么不入流的手段胁迫伯父他们息事宁人”

果然是为这个,陈劲不屑的冷哼:“如果不是他们有把柄在先,又怎么会被我利用?”

“这是两码事。”林菀义正言辞的反驳。

陈劲不再看她,从旁边取出一盒香烟,慢条斯理的打开,取出一支夹在指间,也不急着点燃,振振有词道:“林菀,你别太天真了,我承认我的做法不够磊落,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如果说我是错的,那他们也一样,你说我有罪,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罪。”

林菀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还人人都有罪以为你是上帝吗,分明就是一个撒旦,活脱脱的魔鬼。“你这是狡辩,明明是你不择手段,没有人性,别把别人都说成跟你们一样。”

第11章 质问(下)

陈劲把玩着香烟,轻笑了一下说:“在我看来,任何手段都是为了达成目的,没有好与不好,只有合适不合适,你可以说我冷血没人性,因为我有我要保护的人,所以只能对别人冷血。”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脸上表情变得漠然,声音也没了温度,果然很冷血。

一派歪理,林菀忽然发觉跟这种人争辩已经没有意义,典型的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索性保持沉默,只听他犹自继续:“当时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会不计一切的挽回他的生命,现在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只能在其他方面尽量补偿,王家二老晚年的一切开销用度我都会负责”

“你终于承认了?”林菀面无表情的听着他那貌似诚恳的说辞,忽然讥诮出声。

陈劲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在后视镜里与她对视,冷冷的反问:“我承认什么了?”

林菀咬牙,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下,缓慢的说:“你也不必费心思补偿了,

我明天就撞死你那个宝贝弟弟,然后偿命给他,所有的恩怨一笔勾销,”

陈劲闻言眉毛微拧,看到镜子里的林菀一脸的挑衅,眼神里尽是疯狂的光芒,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这个女人说的不完全是气话,你看她的眼神,激烈掺杂着绝望,仿佛要毁灭一切,这样的人是没什么不敢做的。

林菀别过头看向窗外,冷漠的继续:“跟你斗我可能没什么胜算,不过就你那个蠢弟弟,还有他那漏洞百出的生活习惯”说到这里她忽然后悔,那天怎么不带把刀直接捅了陈醉呢,对付混蛋就该用混蛋的方法,她真是笨。

陈劲没回应,只是眯了眯眼睛,这已是他动怒的先兆,手里的香烟已经被捏成几截,下一秒他忽的拉开车门,走到后面打开车门一把将林菀扯出来,阴森森的说:“我警告你,把你的那些小伎俩收起来,别再激怒我,否则”

林菀被他揪着衣襟,却不见一丝恐慌,平静的与他对视:“否则怎样?”

陈劲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声,手指抚上觊觎已久的红唇,还是那么诱人,他恶劣的用指腹擦了擦,仿佛验证是不是涂了唇彩的效果,同时慢悠悠的说:“偿命岂不是太便宜了你,我会保证让你生不如死,相信我,我有很多种方法做到。”

林菀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人轻薄,她怎么忘了刚才自己还骂过他人渣呢,真是无耻至极。冲动之下她忽然张口,狠狠咬住在唇边徘徊的那根手指,嘴里立即充斥着烟草的苦味儿,没想到陈劲仿佛没有知觉似的,只是低了头凑到她耳边,语气轻挑:“原来你喜欢这样?”

林菀又羞又恼,立即吐出他的手指恨恨的瞪他,却换来他的一声轻笑,陈劲像是被取悦了的国王,刚才的满脸乌云全然不见,他伸手拍拍她的发顶同时略带温柔的说:“好了,别闹了,乖乖回家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林菀一把扯下他的手,回身朝着车门狠狠踹了一脚,也不管这是哪里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紧接着那个黑黢黢的怪物贴着她身侧倒退回来。

陈劲该死的声音又出现在耳畔:“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回头就把那个家伙送走,所以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如果此刻手里有一块板砖,林菀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砸到这个男人的脸上,可是她现在气得手都在发抖,即便有人把砖头递到手上她都未必举得起来。陈劲好不得意的说完,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向前蹿去,以无比嚣张的姿态穿过狭窄的巷道,然后一转弯,没了。

林菀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很累,浑身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躯壳,每次面对这个人都是这样。她深呼吸几下,双手握拳,放开,再次握拳,重复若干次之后,还没有好转。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不同以往,她很难通过这种自我鼓励重新振作起来了,也许她已经彻底失去了那种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她累了,真的很累,身体累,心更累,每个细胞都脱水一般的无力。

她想念那个一脸阳光的男孩子,强烈的想,像在沙漠里行走了数日的旅人渴望水源,想被埋在矿井下几十个小时的工人渴望阳光王潇曾问她有多爱他,她现在想说,她爱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向往着自己的灵魂。

可是他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天气好得过了头,白花花的阳光亲吻着大地,路边的柳树都被晒蔫了,一条条柳枝垂头丧气的耷拉着,灰突突的,像是女人十天半月都没洗过的头发,邋遢的让人嫌弃。

林菀顺势在一家小店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表情呆滞的看着路面,心中一片茫然。经过的路人无不投来异样的眼神,直到那些只言片语的猜测传到她耳中,她才恍惚回神,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得找个人说说话,思思也好,米兰也好,不管她们有多忙有多不能被打扰。她孤单的快疯了,可是她掏出手机一看,居然黑屏了,没电了,再一摸,钱包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小小的挎包里只剩下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

她忽然想放声大哭,但又像找不到调子一般不知如何开口,什么时候起,连哭都成了奢侈的事?她发现自己真是悲催到了极点,失去了爱人,没了希望,刚刚被仇人羞辱一番,此刻蹲在陌生的街头,两手空空,连个打车回家的钱都没有,而且,她现在连一串熟人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眼前出现一双老式布鞋,林菀凄惶的抬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慈眉善目的盯着自己,她忽然想起了姥姥,于是委屈的瘪着嘴说:“我回不了家了。”

“啊?”老太太一愣,随后笑着说:“这么点小事啊,我还以为怎么着了呢,你家在哪啊?”

林菀皱着眉想了想,机械的报出一串地名,老太太听后又是一怔,然后指着小巷尽头的十字路口说:“桂林路啊,不就是对面吗?你瞧瞧是不是?”

“啊?”林菀惊诧的站起身,朝左右仔细一看这可不就是自己家附近么,两边的许多小店她都曾经光顾过,她真是傻了,居然会在家门口迷路。

第12章 葬礼

话说老李可是个称职的司机,恪尽职守沉默寡言,只是守着这份略显枯燥的工作,偶尔也会在内心深处将八卦精神发扬一下,比如今天,吃中饭的时候都在琢磨着老板的异常。

于是下午等老板一脸轻松的回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车内是否有血迹之类的,别误会,跟车震无关,他只是担心老板是不是过于愤怒把那个姑娘给咔嚓了然后弃尸郊外,那样的话他按照本分应该清理一下销毁证据。还好,没有什么犯罪迹象,多余东西倒是有一件,一个黑色钱包,牛皮的,上面有一朵小花,法国牌子梦特娇老李捧着皮夹,百无聊赖的发挥着有限的想象力,到了晚上郑重的交给老板,并顺便留意了一下他的表情。

陈劲看着手里的东西,忽然咧嘴笑了一下,看得前面的老李心中一凛,这种表情太稀罕了,倒是在其他男人脸上挺常见,比如说恋爱中的男人,呃,老李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不禁又往后视镜里瞟了一眼。

陈劲专注于自己的心思和手上的东西,并未察觉前面还有一位正企图窥探他的内心世界。他丝毫没有尊重别人隐私的觉悟,大大方方的打开钱包,几张银行卡,各种面值的钞票,然而吸引他目光的是夹层的照片。

那是一张合影,以阳光绿树为背景的一对年轻男女,或者该称之为男孩女孩,因为他们脸上还带着浓浓的学生气。

看情形应该是一张抓拍,两人原本相视,似乎有人喊了一声,然后女孩看向镜头,男孩的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脸上。男孩很英俊很阳光,一看就是校园里那种特受欢迎的男生,可是他只盯着眼前的人,似乎再也看不到别人,笑得傻兮兮,仿佛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陈劲抬起食指轻轻的抚摸照片上的女孩,脸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在阳光下泛着青春的光泽,头发没现在长,扎了个马尾,被吹得有点凌乱,但是不难看。可能是刚刚聊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她看着镜头时脸上的笑容还未收起,嘴巴裂成弯弯的月牙,露出雪白的牙齿,眉眼也是弯弯的,又黑又亮的瞳仁像两颗葡萄。

陈劲微微怔住,因为这种表情太陌生,他所见过的林菀不是哭就是愤怒,要么就是嘲讽和漠然,从来没有这样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像个小孩子。

“原来笑起来也挺好看的。”

他喃喃自语,然后把照片抽出来,发现后面竟然还有一张老式的黑白照片,是个五六岁的扎着两把小刷子的包子脸,五官依旧能看到现在的影子。和刚才那张不同的是,小时候的林菀表情很严肃,眉毛间扭成两个小坑,嘴巴微微嘟起,好像是极不情愿的被拍照,漆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倔强。

这个眼神竟让陈劲觉得熟悉,因为林菀对着他的时候常常如此,即便是占了下风也会不服气的瞪着他,满是敌视和不屑。

有句话叫,入土为安。

选好了墓地,找风水师看了日子,王潇要下葬了。

葬礼上,王妈妈哭得几欲昏厥,王爸爸坐在轮椅上不住的抹泪,亲戚朋友们无不眼眶湿润,或是低声啜泣。这世上的悲剧有很多,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在各种人祸天灾之中,英年早逝,似乎不是太触目惊心的字眼,但只有身边的人才能体会出这其中的悲恸和悲凉。

林菀的表现有些出人意料,没有哭天抢地,甚至根本就没哭,就那么笔直的站着,直视着前方。可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身体在发抖,眼睛里虽然没有泪,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看着司仪的嘴巴一开一合,不时的配上些手势,可是她耳朵像塞了棉球似的什么都听不清。直到真正“下葬”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她猛的闭上眼,紧紧的握拳,指甲抠得手心生疼,只有这样才能忍住冲过去跟他们争夺那个盒子的冲动。

仪式结束后,林菀和众人一道离开,然后又独自返回来,王妈妈和王爸爸有亲戚陪着,她不必担心,而她现在只想单独和王潇待一会儿。

走向王潇的墓碑时,每迈出一步都异常的艰难,仿佛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葬礼。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连太阳都只剩下一个模糊黯淡的轮廓,她想,它一定是不忍看到这么好的人被埋于地下。然后她看向四周一座座孤零零矗立着的石碑,那里面有多少是像王潇那样善良无辜的好人呢?

都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可是你们真的在看吗?她从前是个不太坚定的无神论者,对东西方的各种神明都心怀敬畏,可是现在她只想说,老天爷瞎了,上帝死了。

林菀闭了闭眼,然后蹲下来,盯着眼前这座簇新的石碑,像是看到了一件陌生事物一般,微微蹙眉。然后抬起瘦削的手指,描画着还有雕刻痕迹的“王潇”二字,最后手指往下一划,停留在下方。

真遗憾,她的名字不能出现在这里,未亡人,林菀。

然后,本该属于几个小时前的反应终于出现了。

抽泣,哽咽,嚎啕大哭。

有个说法叫,大悲无声,其实无声只是刹那的,任何激烈的情绪都不能一直压抑,而这种丧失之痛就好比地震时的岩浆,不可抑制的往上涌,暂时受阻,稍后会加倍的爆发。

林菀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云层越来越厚,空气里也多了无数湿润的因子。就算是注意到她也不会离开的,今天是王潇下葬的日子,他刚刚换了环境一定不适应,她得留下来陪他。所以,她也没发现这个时候的墓地有多么让人心悸。

灰色的天地之间,一排排石碑泛着青白色的光,肃穆而诡异,天空不时传来轰轰的雷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要唤醒沉睡着的灵魂。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如果有剧组过来拍某种题材的片子,估计后期色彩都不用调了。最好的就是最自然的,天地之神虽然对人情过于冷漠,对自然景致的拿捏还是很到位的。

终于下雨了,而且还是来势汹汹的雨。没一会儿林菀就被淋透了,她苦笑着说:“王潇,你看,我刚刚骂了老天爷他就给我颜色看了,真是个小气鬼是不是?”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道:“不过他还算厚道,刚才那么那么多霹雷居然没一个是冲我来的,唉,是不是他的准头太差了呢?”

忽然想起那个神父打高尔夫的笑话,原来上帝也有跑偏的时候,难怪啊难怪。

雨势越来越大,呈斜线下落的雨丝像无数道箭矢,无情的打在林菀的身上,她抱着石碑一动不动,仿佛与它合为一体。她痴痴的想着,若是王潇还在,看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冲过来,大声责备她不会照顾自己,然后脱下外套罩住她的头,抱起她在雨中发足狂奔。

脑袋越来越沉,林菀陷入思念的汪洋里,想念他身上那让人安心的温度,想念着他温柔的声音,想念他的一切一切

也许是心诚则灵,林菀居然感觉到了,他坚实的手臂抱起她,她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他低低斥责的声音里带着心疼,她听着他热烈的心跳,耳边是呼呼的风雨声她轻笑,那是因为他的腿很长,跑起来很快,很快。

她想看看他,可是眼皮却沉重得睁不开,想和他说说话,上下唇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分不开。她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没关系,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

无论人间,还是天堂。

林菀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傍晚了,看到熟悉的格局摆设,她知道自己这是又住院了。短短十几天,对她来说仿佛经历了一生,而这一生却有半数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苦笑,真是个晦气的地方。

身上穿着深蓝色条纹的病患服,手背上扎着吊针,输液管里不知名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她的静脉,有点凉,她一愣,抬手摸摸脸,果然是热的,还不是一般的热,原来是发烧了,想想也是,雨那么大,不被浇傻了已是万幸。可是,如果真傻了,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一名护士进来检查输液情况,林菀看着她身上雪白的制服,心说,白衣天使,却不是真的天使,否则一定要拜托她问问上帝,王潇有没有去天堂报道。

可是,到底有没有上帝存在啊,如果有,那么她下午的那番想法岂不是冒犯了他老人家?那,会不会连累王潇呢?

林菀纠结的直皱眉,那只闲着的手无意识的抓紧了被子,护士调好输液的速度后,热心的问:“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林菀迷茫的抬头,然后摇摇头。

护士伸手探她的额头,说:“还有点烧,估计还得挂一瓶水。”然后递过来一支体温计。

林菀顺从的接过夹在腋下,五分钟后取出递给护士,护士看了眼体温计说:“38度半,好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刚被送来时烧的啊,41度,把你男朋友吓坏了,一直吵吵着找专家,呵呵,这要是高烧都得专家坐诊,那专家可不得忙晕了。”

她托着本夹子一边填查房记录,一边自顾自的说着,一抬头看见床上的病人呈目瞪口呆状,不禁奇怪的问:“怎么了?”

“我男朋友去世了,今天是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