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那个人背着路灯,用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对方来者不善,方竹立刻能够感觉到,她下意识就捏紧她的包,想要吞一口气大声呼叫。

但是更快地,她的手被抓住了,另一个歹徒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口。她的包被他们用力丢在了地上,包里的手机掉了出来,不知摔在哪里。

两个歹徒合力把她拖进了街心花园。

方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双手扭动,试图从对方手中挣脱。抓着她的双手忽然用一只手把她的手扣在腋下,另—只手不知摸出了什么,片刻之间,方竹感觉双手掌心一阵刺痛。

那歹徒开口道:“方小姐,夜路走多了要当心摔跤!多管闲事是没有好处的。”

方竹身后一直捂住她口的歹徒似乎也是用手握着一柄什么放在她的脸颊旁。冰凉的触感,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战栗。她知道那是一柄怎样的利器。

挟制住她双手的那个歹徒说:“犹豫什么?快动手!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脸颊上的利器被缓缓地加重了力道。

方竹惊骇得闭住双目。真正的危险临近,她的脑中突然就在想,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勇气对何之轩讲出来,如果今晚都讲了出来,该有多好。

就在这个时候,有手电的光亮晃了进来,有人叫:“干什么的?”

方竹被重重推倒在地上,刚才还抓着自己的两个人跃入草丛,她扭头,模模糊糊看见两道黑影。有人跑了过来,问:"小姐,你没事吧?“方竹摇摇头,下意识就摇摇晃晃站起来,挣开扶着她的人,从小花园内跑到人行道上,就着昏暗的路灯,在她刚才走过的路上先找到了她的包,然后看到包的旁边已经被摔碎屏幕、电池板脱落出来的松下GD92.偶然帮助了她的是附近小区做深夜巡检的三个物业管理员,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刚才疑似被抢劫的姑娘走到人行道上蹲下来,试图把地上摔坏的手机捡起来。

事实上,方竹并没有成功地把手机捡起来,她的手碰到手机时,她看到手指缝里渗出的鲜血,终于感觉到由疼痛而生的麻木感由手掌延至两条手臂,让她没有办法捡起手机。

好心解救她的人帮她把手机和电池捡了起来,在她的指示下,放进了她的包里。

对方奇怪地问她:“这么老的手机?快看看包里有没有东西被抢。”

方竹混乱地摇头,心口激烈跳动,她急促地喘气,极力令自己镇定。

她很快就被好心人叫来的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同行的还有随之赶来的民警。

民警在医院没有立刻给她录口供,先关切地问:“小姐,把你的家人先叫来照顾你吧?”

方竹正在被医生清洗伤口,在一片混乱里,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刚才激烈的挣扎和极度的恐慌让她的胃里空虚得难受。她想了想,点点头,请民瞽帮忙拨了杨筱光的电话。

好友接到电话吃惊不小,立刻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

在等待杨筱光到来的时候,方竹接受了医生进一步的检査,她的双掌被割开的口子伤势十分严重,需要立即缝合。

在等待手术时,方竹对民瞽说:“他们应该不是抢劫。”她又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形,“好像其中一个人给我有点熟悉的感觉。”

她早已养成的记者思路一旦清晰起来,就会力求在第一时间进行记录。

民警说:“记者小姐,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做记录,你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做好手术。”

方竹被送进手术室,出来时,杨筱光已经抱着一袋食物等在外面。

她歉然一笑:“这么晚还把你叫来。”

杨筱光盯着她缠着纱布的双手:“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还有没有其他伤?疼不疼?”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得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得好才行。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她被护士送进大病房。

病房里有八床病人,方竹是临时加的第九床,只能靠在临近走廊的门边。

杨筱光缠着医生:“能不能换个病房?”

医生不耐烦:“这么晚了,病房都满了,哪儿给调去?”

杨筱光气呼呼地对方竹说:“我找莫北来,给你换个单人间或者人少一点的病房,这间怎么能睡人?你几乎算睡在走廊上。”

方竹笑着阻止:“又不是大伤,还开什么后门?”

民警随后进来,方竹请杨筱光记下民警的电话,说:“民警同志,今天麻烦你们了,你们辛苦了,明天我再麻烦你们。”

民警笑起来:“记者小姐,你好好休息吧。”

民警离开后,杨筱光问方竹:“是不是你做报道做出来的仇家?”

方竹答:“可能是。”

杨筱光拍胸口:“真的吓死我了,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方竹笑:“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她不想好友再担心,就问,“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了?”

杨筱光往随身的塑料袋里一阵乱翻,翻出一罐八宝粥来:“得,我来喂你。”

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建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知道方竹不想麻烦自己,只好再提议:“找你们家的保姆行不行?”

方竹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说:“唉,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该有多好?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这是方竹在若干小时前可能面临的最危险的后果,她差一点就可能遭受最大的伤害。

每一次哪怕记者的工作经历再危险,在亊后她都不会去细想,生怕由此恐惧就会擒住孤单的自己。

她对杨筱光说:“饿,再让我吃点。”

杨筱光一边喂她喝粥一边叹气:“你就死撑。”

杨筱光还穿着晚宴的小礼服,但是披了一件男式西服,看起来是直接从晚宴赶过来的模样。方竹说:“我今晚得待在这儿了,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皱眉。

方竹晓得老友担忧自己,不情愿离开,她劝道:“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只是缝合的小手术,在医院待不了多久。”

杨筱光折中了一下:“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找一个每天来六个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看,内容丰富得能撑足一个月,她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下定决心似的坚持道,“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她转过身替方竹把零食都收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一样一样地摆好。在她弯腰的时候,方竹看到了她裙子上的不妥来。

她说:“阿光,你还是回去吧!你今天不适合在医院过一晚。我真的不会有事,这里这么多病人,还有陪夜的家属,能出什么事?”

见她如此坚持,杨筱光也就没再同她坚持,她今日不巧“大姨妈”造访,弄得裙子上一塌糊涂,确实该回去休整的。只是仍旧十分担心方竹,她转了转脑子,避开方竹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随后再进来照料好友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杨筱光离开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这些年自己已经经历惯了,尤其在现时不能多烦老友。这一夜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这一晚的病房内又凉又阴,病房内躺着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病床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时不时说两句闲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陪床的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病床床沿上打盹。

方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她扭开头,闭上眼睛,想着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睡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就停在她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

她翻身醒过来,以为眼前是虚幻。

何之轩拨开她额前的发,就坐在她面前。

他眼中的她,小小的脸,凌乱的碎发,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都是寂寞。他在许多年前见过这样的她。

她望着他,仿佛他不是真的,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就怕一切仍是梦境。

于是他轻声对她说:“方竹,睡觉。”

于是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呼吸重了起来。她累了,睡得极沉。

他披着西装,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块儿入睡。

方竹在分明伤痛着的夜里,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做梦,也没有失眠,醒来时,天已经光亮了。

她环顾四周,晓得昨夜不是梦境。何之轩就坐在她身边,穿着昨夜的西服,头发很乱。床头柜上放着冒着热气的白粥。

迟疑着,她道了一声:“早。”

何之轩把她的床摇起来:“先刷牙洗脸?”

这是清晨必须要做的,方竹举起缠着纱布的双手。

何之轩说:“我带你去。”

方竹为难地看着他。难道不得不让他来伺候吗?

何之轩已经站起来掀开她的薄被,拿了一双医院发的拖鞋放在床下。他在等她下床。

他们是病房内最年轻的一对,其他的老年人、中年人含笑看着这对年轻人。男人细致地照顾着女人,在他们眼里,以为是恩爱的情侣或夫妻。

方竹不欲被人这样瞅着,都是陌生人,更不便于解释,她不能同何之轩在这种小亊情上僵持。

她翻身,先把双腿挪下床。何之轩蹲了下来,把拖鞋穿到了她的脚上。

她孩子一样举着双手,不知所措。

她曾经娇气地让何之轩为她穿过鞋,享受作为他妻子的福利。可现在的她没有资格再享受这项福利。

但是何之轩已经把她扶下床,随手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牙刷,牙膏,毛巾和洗面奶拿好。

他准备的真是齐全。

病房区的中段有个公用的u形盥洗室,供病人和家属洗漱。环境不是很好,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地上还有水渍。唯一的优点是水槽上方安了一圈镜子。

何之轩牵着她的臂,引她站到一处空出来的水龙头处。他用水杯接了谁,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站在她身后。

方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何之轩,他抬着手臂把水杯送到她面前:“我帮你。”

方竹下意识伸出双手,想要自己动手,但是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上的白纱布让她放弃。她任命的张开了嘴。

在何之轩的帮助下,方竹好像回到了幼儿时期,刷牙洗脸都必须由别人帮助完成。

进进出出的人好在因为在医院待着,看到类似的情景太多,已经见怪不怪。这减轻了方竹的羞窘。

他帮他来洗脸时,她低着头,对着水槽。他的手抚摸到她的面上,揉着洗面奶,小心翼翼地,轻轻地为她做面部按摩。

熟悉的掌心的温度再度烙在自己的面颊上,久违了的情景和气息,让她紧张的肩膀无法放松,但是不得不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托付给他。

整个过程十分十分折磨人。

终于一切结束。他们回到病房里,何之轩端起那碗白粥:“张嘴。”

方竹避开:“你得去上班了。”

他没有答,把盛了一勺粥的勺子递到她口边,她没有办法,只好一口一口被他喂着吃了。等到一碗粥见了底,何之轩才说:“出院后,你去我那边住。”

方竹想要开口反对。

何之轩的眼神有点冷:“这种时候你别躲废话》”

她还是怕他,最早认识他开始,他的眼神一发冷,她就怕他。他们初相遇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态度,他让她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方竹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那样不方便,你也是要上班的人。”

“我请好了保姆,今天会到我那儿报到。”

方竹把嘴张成“O”字,诧异的样子有点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何之杆忍住没有把手抚上她的发。

“警察还要来找我了解情况。”

“他们今天上午会办完手续的,对吧?”

他对什么都了如指掌,方竹垂首认输。

何之轩就这样在病房里陪着方竹,他随身带了笔记本电脑,在方竹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他打开电脑,处理公亊,时不时到走廊上打个电话。

昨日的民瞽在十点多的时候又来了一趟医院,请医生提供了一间无人的办公室,给方竹做详细的笔录。何之轩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一直站在一旁听,根本不回避。

方竹把最近跟进的几件颇有些危险性的报道一一交代,说到援交少女暗访的事情的时候,她的心一沉,补充道:“这是我目前手头在做的一个报道,找到了一些淫媒中介的资料,我们主编已经报案了。”

民瞥表示需要方竹提供一些书面资料,何之轩代替方竹说:“可以,我来安排。但是今天有点困难,她要先出院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我和你们联系。”

他又替她做下决定,方竹想要争辩,不能无端端被他夺去她的一切主动权。不想昨晚和她打过交道的民警开玩笑:“记者小姐,你不要再操心了,就让你老公办掉吧!这时候不靠老公靠谁呢?”

方竹满脸通红,欲辩不得辩。

送走民警,回到病房,老莫正在等她。

老莫看到了方竹身边的何之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记得这个器字轩昂的年轻人,在他更年轻的时候曾在自己的报社实习过。如今的方竹就像那时候的他,一丝不苟地去记录真实。就在方竹来到报社实习时,何之轩去了另一间报社任职,从社会版调入经济版,回避和自己的爱人选择同一个单位同一个新闻领域发展。

年轻人非常职业化,他的职业化证明了他的正直。

后来他和方竹离婚,老莫也有耳闻,但那是年轻人的人生选择,旁人不宜多问。如今见到他们又在一起,他感到很高兴。

老莫对方竹说:“你这几天不要一个人住回去了。这亊情有点麻烦,是我疏忽了。我这两天会去警局跟他们再把情况碰一碰。”

方竹说:“老编,你不要这么说,我们都想不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老莫看看何之轩,问:“你能把小方照顾好对吧?”

何之轩点头。

老莫说:“小方,你就当我给你放个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伤养好最重要。”

老莫走后,何之轩对方竹说:“医生说你的伤势不算严重,可以回家休养,今天就能出院,医院病床也紧张,住在这里反而影响休息。我帮你办了手续,但是得先去你家拿些东西,顺便把你需要给警方的资料整理好,你看怎么样?”

他用着询问的口吻,和不容她反驳的表情。

方竹只得说:“好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她的亭子间。

何之轩才来过—回,就已经清楚她会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大橱内必定有五层抽屉,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的是内衣裤。柜子内必定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着春夏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木床必定是两用的,床下会有两格暗屉,一格放着用鞋盒子装好的鞋子,一格放着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书架连着书桌,所有就近所需的文件资料必定用文件夹夹好,用便笺写着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脊背上,一摞摞垒在笔记本电脑旁。最常翻阅的书籍就在离书桌最近的一层书架上。书架旁会有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有一个人这么高,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一股脑都放在那儿。在脸盆架旁边就靠着门了,放着个半米高的小冰箱,冰箱上摆着微波炉。微波炉顶上是最乱的地方,横七竖八放了一杳报纸。

何之轩记得这种在狭小的空间里井井有条地摆放家具收纳物品的方式是自己的习惯。方竹学得很好,把一切都规整得很好,虽然仍有瑕疵。

方竹坐在床上,看着何之轩根本不需要她任何的提点,就能把她目前所需要的物品准确地找出来,一样样放入旅行箱内。

他们在这一刻彼此熟悉得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她有片刻的恍惚,直到看到何之轩把她的内衣裤拿了出来,塞入口袋中,折好袋口,再放入旅行箱内。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她当年怎么会那样坦然地就让他洗着她的内衣裤呢?

哦,那时候他们是夫妻,有这样亲密的权利。现在呢?她想着,不由得叫:“何之轩——”

何之轩抬头看她。

她嗫嚅道:“我……”却又不知该怎么把一些话讲出来。

他问:“我有什么东西拿错了?”

她忙说:“没有。”又道,“你还要上班的一吧?”

他说:“我下午进公司。”他已经把方竹的起居用品和衣衫鞋袜收拾完毕,“有哪些文件需要带走?”

方竹想,最后还得听他的指挥。她只好一一指示,再经由他一一整理。

最后,他看到书架上摆着的方竹母亲的相片,他不知怎么从方竹的抽屉里找到一条全新的毛巾,把相片叠入毛巾内,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层。

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细意地照顾着她,她怎能忘记?

出门的时候,何之轩把她放在天井里的折叠自行车折叠起来,一起拿了出去。

方竹忙叫:“这个不用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