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影问:“你和何之轩准备复婚了?”

方竹苦笑,恐怕今日每一位老同学在心内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嗫嚅道:“没……没有。”

叶嘉影说:“方竹,你变了很多。可是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报道,没觉得你变得这么多。”

“何之轩是……”方竹想着解释道,“最近才回来的。我正好不巧发生了些事故,手上受了伤,脱赖他照顾我。”

叶嘉影想了想,仿佛是回忆,也果真是回忆。她说:“我记得当年你倒追何之轩的时候,总是一副明明很有勇气,可有没什么底气的样子,除此之外,你的说话办事都有板有眼,很有你自己的一套的。”

方竹轻叹:“原来你们都看得这么淸楚。”

叶嘉影说:“所以你后来也不跟我们联系了?”

方竹这一次点头承认下来了:“那……那个过去,不愚很愉快。”

叶嘉影轻轻扶着方竹的肩:“那说明你们分手还分得不够彻底。”

方竹抬头,光亮太盛,她的眼前发虚。

何之轩还是像老早的时候那样照顾你,如果他也放下了,他就该像杜日晖一样另找如花美眷成全美满婚姻。“方竹的肩膀本能地缩起来:“他的人品很好。”

叶嘉影反问:“你不正是因为这个才爱上他的吗?但是,有一点你要晓得,照顾恋人或妻子是男人的责任,照顾前女友或前妻就是男人的旧情了。只有舍不掉旧情,才会舍不得离开,抛不开过去。”

方竹想要摇头反驳,然而对方直指入她心底,把她心内模糊的想法说成了语言。于是,她想不到可以应答的词汇。

叶嘉影同她不一样,整个人更爽利,快人快语,直探人心。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自已认识得这样晰透,才能坦荡地参加旧爱的婚礼吧?

叶嘉影继续讲道:“你们当年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只从别的同学口里听说你们结婚半年后就离了婚。我当时很为你们感到可情,因为方竹你当年坚持了我所不能坚持的。而我的不能坚持,你可以当它是借口也好,是我世故也罢,我没有爱杜日晖爱到可以为他坚持,爱到索性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为了爱情放弃是需要勇气的,只有真正深爱的人才会办得到。方竹,你当年是办到的呀!”

被探到心底深处的方竹怔住了,她所回避的、她所不敢探究的,一切快要呼之欲出。伹是念头转折,差一点点就要忽略的幢幢阴影冷不防地又笼罩住她。是的,这些日子,在何之轩的悉心照料下,在老莫、杨筱光和叶嘉彩的言语鼓励中,她几乎都快要忘记让她龟缩但又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理由令她心痛,但正因为此,她的现状才无法逆转。

方竹对叶嘉影诚挚地说:“老同学,多谢你的这番话。”

看方竹的表情,看方竹的态度,识人眉头眼额的叶嘉影便晓得自已的一番话等于白讲了。她不免遗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想我说的这番话起不了良性的作用,也等于是白说。”她放下手来,挽住方竹的手,“我们回去吧。”

方竹随叶嘉影走出通亮的漱粗洗室。

其实她又回到她的一方灰暗天地,她感激每只尝试拉她出来的手,是她没有勇气再出来真正去面对。

婚礼现场依旧热闹,新人已经开始敬酒,被每一桌的客人戏弄。

回到座位上的方竹看到面前的骨盘里已经放了不少菜。东星斑是最厚实的背脊肉,盐焗鸡的鸡腿被拆了骨头,烤鸭的皮和肉兼大葱被卷入薄饼,薄饼也沾了甜面酱。

在座的旧同学望着她笑得颇暖昧,叶嘉影见状也掩口微笑。

方竹无奈地望向何之轩。

何之轩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而立之后的他,比之当年的沉稳,更多了不动声色的悠然风度。他说:“握筷子的时候小心点。”

她在上周尝试自己握筷子,恢复得很迅速,不用再劳烦包姐喂饭。虽然同居着但是从没有跟她同一桌吃饭的何之轩却是知道的。

方竹的眼眶一红。

她对不起他,从过去到现在。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力量握住筷子,一口一口把他为她细心打理的菜肴细吞慢咽。眼泪也就一点一点又通回肚内。

杜日晖同他的新娘被簇拥到这一席来,伴娘伴郎前来挡驾,同这一席的三位男士喝上了。没有笑闹的最后一位男士是何之轩,他同几位女士一齐端起酒杯,向新婚夫妇祝贺。

杜日晖已经喝了个面红耳赤,人摇描晃晃站得不稳,偏偏一转就到了方竹面前。新郎官仗着点微醉,口齿模糊地对着她讲:“方竹,之轩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言就让方竹往后退了半步。她知道自己的面孔一定顿时煞白。

何之轩扶住老友:“老杜。”

杜曰晖仍是对着方竹:“你要记得对他好,知道吗?对他好!”

新郎官被新娘拽了回去,被友人们拥在正中,又开始一轮友情的罚酒。

方竹手上的酒没能够敬出去,她端着酒杯,失魂落玫地站在围外。

“方竹,之轩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啊!”

这句话言犹在耳,嗡嗡作响,她乱掉方寸。

有人拿掉了她手上的酒杯。

“敬完酒我们就能走了。”

方竹抬眼望着面前的男人。

对方面色平静,态度温文。

方竹说:“我们走吧?”

她说罢,转身就想走,被他轻拉住。

他同新人打了招呼道了别,又同在座的老同学们道了别,才转回身,脱下身上的西服,盖在方竹的肩头。

他把什么都做到有条不紊。

方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属于何之轩的西服,他的气息又笼罩住她。

走出饭店,何之轩预备去车库拿车,方竹叫住他:“何之轩,可以……去附近走走吗?”

夜风拂面,拨乱人们的发,但是月色很好。

何之轩把掏出口袋的车钥匙又塞回了口袋内。

他们走到了月色下。

方竹一定会回想到当年,她知道自己忍不住。

曾经谈恋爱的痴傻日子,何之轩下班后会来校园为她打开水,他们一人拎着一只热水瓶,在校园里漫不经心散着步。她傻乎乎地同何之轩讲着上课时的八卦,打工时的笑话,何之轩默不作声地听着,偶尔说一两句指点她的课业或是她的工作,然后再告诉她,他在这一天中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亊情。

这就是谈恋爱的无忧日子,零零碎碎的亊件组成彼此的人生,往对方的人生渗透。

零碎的亊情讲不完,他们会提着热水瓶走到校园外。

方竹记得,就是现在正走着的这条林荫道。只能并排驶两辆车的单行道,在夜里车很少,路很静,树枝繁茂,月色朦胧,很多校园情侣会选在这里轧马路。她开了腔,问何之轩:“你,最近那个,工作方面,还顺利吗?”

简单的问句,她讲得期期艾艾。这是早就该拉的家常,她拖拖拉拉,到现在才问出口。事实上,她与他重逢至今,她连正面的问话都没有同他讲过。

何之轩答她:“不算顺利。”

方竹投有预料到他会这么坦率。

何之轩翻出香烟,取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一星火花在黑夜亮起,她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笼着这微光。火花的微光照在他脸上,她看到了他疲惫的眼。重逢以后,她没有见他抽过烟,她几乎都快忘记了他会抽烟。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有在工作压力很大的时候,才会避开她抽烟。他对抽烟很克制,顶多抽个一支的样子,然后嚼片口香糖再回到她身边。

现在,他没有避开她,但还是把烟稍稍拿开了些。

方竹问:“是菲利普?他还做了什么给你造成困扰的事情吗?”

何之轩走到垃圾箱前掸了掸烟蒂,没正面答她,只说:“我都能应付,你放心。杨筱光那儿也不会有麻烦。”

他让她放心,她便真的放心,他连她的朋友都关顾到,这便没有辜负她为了他的难处而未对老友如实和盘托出全部情况。

方竹莫名地安慰。她问:“在香港的时候,你一直在‘君远’做事情吗?”

“第一年在另一家,后来跳槽去的‘君远’。”

“其实,你……不做新闻,是……可惜的。”方竹说,她伦偷地、留恋地觑一眼何之轩,“何之轩,你这样照顾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轩转过头来看牢她。

方竹说:“你什么都比我强,成绩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办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冲动地要跟你结婚,你的今天也许会更好,比现在更好。你妈妈说的是对的,是我害了你。”

何之轩的脸慢慢板起来:“方竹,你在说什么呢?”

方竹拳了拳手,发觉因为有伤口而无法拳住,她挫败地、落晚地正对着他,说:“何之轩,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如果有—天你不再管我了……我情愿……”她想说的是“没有再遇到你”,可是说不出口,还在想,总不能一直欺欺人下去,于是继续说,“这样的我是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作为老朋友和校友的情分,你已经做得很到位了。”

她活动活动手指。最近拆了线,可以做些轻微的小动作,可以不再倚靠。她对何之轩说:“过一阵我这手就没事了,就能搬回去的。”

柯之轩只管抽着烟,没有答她。

他一贯如此,锯嘴闷葫芦地来对付她,然后她就会不知所措。

何之轩把抽了半支的烟在垃圾箱上摁灭,双手插到口袋里,俯望方竹:“方竹,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转一个身,“再说吧!”又突然问她,“你想不想见见李润?”

方竹哑然,不知为何话题会被何之轩突然扭转,提到了李晓的父亲。

他继续说:“他前一阵进了医院。”

方竹讶然。

“是肝癌。”

她看向他,他正认真看着她,他是认真在讲这桩事。

“会不会有事情?”

“晚期。”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晓晓生前不知道她爸爸的病。”

“她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吧?”

他没有作声,她说对了。她有同样的苦痛,她会明白的,他想。

方竹问:“我还没有帮晓晓找到公道。”

她总让自己活在自责里,从来没有钻出来过。何之轩叹气:“方竹,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

何之轩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回家。”

他说“回家”,这么自然,她没有注意到,她在恍惚,想到李晓,想到李润。

她决定去见见李润,看在李晓的份上。

上一次见到李润,是在李晓的葬礼上,到了今日,也有快大半年的时间了。

李晓葬礼上的李润,仍如往常那般身髙体阔,声音洪亮。方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他就迅速从从前的体积缩水到现在的瘦、干、黄、下肢肿、肚子大。

他的女儿已经死亡,他正在面临死亡。

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李晓的眼睛像他。他们是血亲,有斩不断的关系。

在病房内照顾着李润的纪如风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曾经大学时代的方竹所推崇的职业女性的自信神采,那样的神采荣光到方竹知晓李润同她的不道德关系后,都会因为一份敬畏之心而不忍多加苛责。

时过境迁,李晓去世了,她的亲人也衰老衰弱了。多可怕?

纪如风淡淡地同方竹打了招呼,何之轩说:“方竹想和李总谈谈。”

纪如风点点头,没有见怪,也没有说什么,同何之轩一块儿走出病房。方竹站在李润对面,对方精神不错,虽然吊着点滴,还是勉力抬手,给了方竹一个请坐的姿势。企业家风度依然。

方竹在李润病床对面的两只座椅中选了一只离李润稍远的坐下。

李润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哂笑。

方竹有点不好意思。

“看到你和小何一块儿,我真高兴。”

对方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令方竹无法应答。她没有作声。

“晓晓一直很喜欢你们俩,她甚至觉得在这世界上最关心她的只有你们俩。”李润的双眼黯了一黯,然后向方竹投射过来一束恳求的目光,“能给我说说晓晓最后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她从小就爱麻烦你。”

方竹艰涩地斜酌字句,但翻心一想,面对如今的李润,是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她直言道:“她不喜欢那种生活。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想法和做法很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还是个孩子。”

“她是个孩子。”李润喃喃地,眼神黯然下去,说道,“我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我带她在师大的湖边钓鱼,花老半天才钓上来一条鱼,她会笑一下午。”

“你想念那时候的她?”方竹问。

“我想念她成长的毎个阶段。”

方竹说:“可你缺席了她最重要的阶段。”

“小方,我晓得在你心目中,我是晓晓不负责任的父亲。”

李润的声音恳切,以及凄凉。方竹无法回答。

“晓晓小时候经常找你一块儿吃晚饭吧?”他问。

方竹答道:“是的。”

“她是不是老吃荤的?”

“她特别喜欢吃鱼和肉。”

“这都是她爱吃的。吃完饭了她不会立刻做作业吧?”

“是的,她喜欢在学校的湖边玩儿。”

“钓鱼?”

“我只跟她钓过一回。”

“她是不是一直觉得学校的功课很难?她成绩一直不好,我才会让她上私立中学。”

“她小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不错的,期末考试考过一百分。”

“那时候她看什么电视剧?”

“她看动画片,《灌篮高手》和《樱桃小丸子》。在我宿舍里看。”

“她放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里只有一堆韩剧。”

方竹说:“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是嗬,爱穿漂亮的衣服、鞋子,还喜欢名牌包。”李润继续讲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不给她钱,她就不会有学坏的条件。她小时候偷过你的手机,这事情我晓得,我骂了她,但是小何和你教育了她。我太忙了,忙着搞事业,忙着拼业绩。我没有空好好教育她、关心她,我甚至没多少空管她,她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管住她的经济不让她乱花钱,她就不会出格。我对不起她的妈妈,更对不起她。任何理由也不足以解释这些。”他以手扶额,并覆住双眼。

企业家消失了,赢弱的病人不堪一击。方竹看见属于父亲的眼泪从表弱的男人的脸庞上流下。

“你调查过她干的那些亊情,是吧?”

方竹缓缓地点头。

“我知道了她干的那些事,就把她找回来骂了一顿,收了她的信用卡,然后我又出差了,你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刚出差回上海。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如果我那天不骂她,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她吃的那些药……你看看,小方,我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在想吃后悔药。”

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方竹面前哭泣得像个孩子。他没有再追问方竹所知晓的关于他的小女儿不堪的往事,这些于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他的女儿。

方竹很难过。

她曾经以为李晓没有得到过父爱,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虽然李晓的父爱是不及格的,但是仍拥有那份不及格的追悔莫及的爱。

纪如风也许听到些许动静,推门进来,看到仰面遮脸痛苦的丈夫,没有上前安慰,她对方竹做了个手势,请她出来。

这也是方竹此刻正准备做的,她已经不适合待在室内。

何之轩并没有在病房外。方竹有些奇怪。

纪如风说:“我请之轩帮我去缴个费。”

纪如风请方竹在病房外廊边的座椅坐下。

“老李最近很喜欢找晓晓生前的朋友聊天,可惜晓晓生前没几个朋友,他一直想跟你聊聊。谢谢你能来。”

“他……什么时候病倒的?”

“前年体检的时候发现了病灶,一直不肯住院,采用保守治疗,开始的时候效果不错。”

李晓的死才是至大的打击。

纪如风受的打击也不小,坐在她身边,能看见她头发里的银丝还有眼角的鱼尾纹,松弛的双颊将嘴角拖累得耷拉下来。

在葬礼上的惊鸿一瞥,以为这对男女都还风采依然,不过是方竹的错觉。

纪如风对方竹说:“我知道你们心里对我有意见。”

就算再有成见,方竹仍旧认为自己没有立场向这个家庭内的成员表达这样的意思。她选择沉默。

纪如风说:“我半辈子都在扮演讨人厌的角色。当年从新闻系毕业进了报社,为了追求亊业跳槽,跳槽后为了追求爱情坚守在濒临倒闭的老厂里,为它呕心沥血,争了半辈子,忙了半辈子,结果李晓决然一走,把我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辈子都洗刷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