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措自然是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她这人就是反骨得很,懂了也要装不懂:“陆博士这么大度我就放心了,今后就多多指教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只听见身后的陆远伸长脖子喊着:“还是少指教一点吧文小姐!”

送走了他们,陆远看了一会儿书肚子饿了。随便穿了件衣服就出去觅食了。半小时后,吃饱喝足的陆远回来了。还没进家门,就被蜷坐在楼道里长发女人吓了一跳。

那人头发很长,披散在肩头像一块黑色丝绸,看上去十分阴郁。陆远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这才从衣着打扮看出是不久前才来过的文措。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陆远被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文措微微抬头看了陆远一眼,说:“我一直都没走,我知道你是不想看到我所以撒谎,其实你今天根本没有工作,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说完陆远就像搧自己一耳光,人家还没诈呢怎么就自己招了。

“你们家的日历上把有事的日子都圈出来了,没有今天。”文措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

陆远皱了皱眉头,实在搞不懂这个女人到底想怎么样,“你怎么还不回家?”

“这不是还没求得陆博士的原谅么?哪敢走啊。”文措踱步走到陆远身边,仰着头,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陆远,像小狗似的在他身旁嗅来嗅去,“陆博士有一米八吧,还挺高的。”

陆远没空和她唠嗑,皱着眉头冷冷地说:“我说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文措眼眸低垂,看着地面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眼,她的瞳孔很黑很圆,有点像孩子的眼睛,所以才有种无辜感觉,让人忍不住怜惜。

“其实这几年和我接触过的心理医生啊警察啊挺多的。”文措若有所思,突然问陆远:“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把深陷泥沼的女人救出黑暗,自以为那就是英雄?”

因为这句话,陆远第一次很认真地看了文措几眼。他想了许久,才对文措说:“我并不想扮演什么英雄。我只是看到了我感兴趣的课题,想试试而已。我并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多事。”

“呵,”文措笑了笑:“倒是无耻得很坦诚。”

说完,她潇洒地对陆远摆了摆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留下陆远一头雾水。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活了二十八年,陆远第一次产生了遇到克星的感觉。

“陆博士,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临下楼,文措突然回头说。

“什么?”陆远一脸不敢置信:“你还要来?”

想到自从和这个女人产生交集就遇到的一连串倒霉到不可思议的经历,陆远还心有余悸,他哭丧着脸说:“我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陆远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让文措感到有些受挫。这在她漂亮的人生里是绝无仅有的经验。她别扭地站在楼梯的角落,定定地看着陆远,问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对啊!”陆远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回答完立刻意识到这是在捅马蜂窝啊,马上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以后能当不认识我,就最好了。”

从陆远家出来,文措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

一个人在江北大桥上散步,一路不小心误入了许多游客的镜头。见识了许多疲惫而羞涩的笑容。

江北大桥是近代第一座铁路公路两用的大桥。好多电视剧都在这里拍摄,充满了历史的感。

在学生里曾流传过这样的传说,如果男生背着女生走过江北大桥,两个人就会一辈子在一起。和万里在一起的时候,文措曾经好几次要求来走,两人总是阴差阳错没来成。

现在想想,这一切还真的都是命。

文措安静地趴在江北大桥充满时代感的石栏上。远方大江东去,云雾蒙蒙,江面上行驶着来往的货船和游轮,岸边有正在作业的码头,一切都井然有序。

江风阵阵,吹拂着文措的头发,文措微眯着眼睛。

文措身边站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似乎正在斗气。

女孩嘟着嘴抱怨着:“你怎么这么没用,这才背了一半就不背了。”

文措听着两人的对话,想着,大约又是一对为传说而来的情侣。

那男孩大概是真的累了,搂着女朋友耍赖说:“要不你背我吧,反正是背着过江北大桥,谁背谁都一样。”

女孩瞬间就被逗笑了。两人打打闹闹从文措身边走过。

文措觉得那一瞬间好像被针扎过,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

她想,她大概是真的生病了,病到不分轻重、不知好歹,想起一出是一出,过一日算一日。

她双手一撑,跳坐在江北大桥的石栏上,双腿极其闲适天真地摆动着。

明知道陆远烦她,她还是拨通了陆远电话,没别的原因,就是任性。

“陆博士,我现在坐在桥上,还挺高的,不知道跳不下去能不能一次死透。”文措对着手机挑衅地宣告:“你不是治愈专家吗?我都要死了,你来不来?”

陆远屏住呼吸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最后,他极其严肃地问:“哪个桥?”

文措隐隐有种胜利的得意:“江北大桥。”

得到答案的陆远终于是忍不住暴脾气,对着文措大声吼道:“文措!我操/你/妈!你敢冲动试试!”

☆、第六章

陆远坐在出租车上,沿路一直红灯,越等待陆远越觉得头皮发麻,一张开手才发现手心湿腻腻的全是汗。

江北和他的家乡安昆完全不一样。气候琢磨不定,人口众多,交通拥挤,物价高昂。和全国许多大城市的画像一样。并不算好,但机会多,让人热血有梦。

从本科读到博士,见证了不少同学朋友找工作、结婚、安家,只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坚持着就到了今天。

高考那年,陆远唯一的愿望就是脱离父母的掌控,所以选择了他们唯一没什么朋友的江北。江北大学是江北最好的大学,他报的是江北大学的王牌专业金融,不想阴差阳错被调档,进了据说毕业就等于失业的专业——心理学。

最初也不过是插科打诨的学习,后来越学越觉得有趣,莫名其妙就走上了研究之路,一路读到博士。和别的同学不同,陆远并不想留校,他只是希望能在心理学这条路走到黑,像他的导师一样,用自己学习和研究的理论去挽救更多的人。

会成名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并不是心理医生,也没有考取执照。只是刚好做到失恋心理学分析,在论坛上蹲了一阵儿,不想无心插柳,帮助了很多因为失恋走入极端的人,被奉为“治愈专家”。

成名后,导师曾严肃地与他谈话,花白了头发的博导意味深长地问他:“陆远,你有没有想过,博士毕业后,你想做什么?到处参加节目,用你学的东西作秀,这是你要的吗?”

陆远觉得迷茫。他不想要成名,也不需要成名带来的那些正面和负面的效应。学以致用这四个字对他的专业而言,微妙而尴尬。

他想过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唯一没有想过的,是被一个自杀“专业户”牵着鼻子走。

当他飞奔到江北大桥上的时候,一直坐在石栏杆上的文措似乎也看到了他。

此刻文措的眼睛看上去很是空灵,她似乎在看他,可那双墨黑的瞳仁里好像又没有他。她发了两三秒的楞,就突然在并不算宽的栏杆上站了起来。

她踮着脚尖,腿又长又细,像个姿态优美的芭蕾舞者。

“陆博士,你来啦?”她说这话的口吻甚至有些欣喜。

可陆远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站在石栏杆旁边,双手环着胸,面黑如炭,“我是不是上辈子杀了你全家啊?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

文措对陆远的话置若罔闻。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远,用很寻常很温和地声音问陆远:“听说你准备把我作为您毕业论文的课题?”问完又自己补了一句:“我是挺典型的,女金刚一样,死都死不了。”

说完,她爽朗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她抬起手,用手捂住右眼,淡淡地说:“很久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女主角的左眼可以看见鬼。我真的好羡慕那个女主角。”她抿了抿唇,无比遗憾地说:“如果我也可以看见鬼就好了,那就可以看看他了。”

陆远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比无字天书还要难解。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和她在一起,永远也不知道她神奇的大脑会支配她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陆远是个心理学研究者,按照寻常的剧本,他该是比常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文艺情怀。可是此刻,他真的觉得欲哭无泪。

“文小姐,你看我现在有心情听你说这些吗?”

来得太急,慌张的陆远左右脚穿了不一样的鞋,而且还顺脚,都穿成了左脚。他实在没有心思听文措说她那些情情爱爱文艺电影一样的剧情。也没空欣赏她的长发飞扬,裙裾如风。

“别闹了,一会儿你把大桥上站岗的都引来了。我可不想再去一次警局。”

文措笑:“你都这样了,我得对得起你来一趟,我还是跳吧。”

一句话彻底把陆远的脏话逼出来了,自从认识了文措,他说脏话的机会就特别多了:“你他/妈神经病啊!”

说着,也不管文措愿不愿意,陆远一个箭步上前,使蛮力把她脚腕子一抓,谁知她脚一抬,陆远扑了个空。

这下彻底把陆远给惹火了,也不管形象更不顾动作温不温柔。陆远猛得往上一抓,原本是想抓她的手臂,不想她一躲,致使陆远将她的白裙子“撕拉”一声给扯破了。脆弱的布料此刻搭在文措身上仿佛在颤抖,哆哆嗦嗦露出内里的白色内裤。

趁文措抢救裙子的瞬间,陆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下来。

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好死不死,陆远撑着手臂,正好骑在了文措身上。

那裙子越开越大,文措半边内裤都露了出来。陆远被那情景吓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他本能地拿手盖了上去,试图掩盖那些不该露出来的部分。

手刚放上去就意识到这举动有多唐突多猥琐。正准备抽回。就听到头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江北口音。

“你们干嘛呢?要不要脸啊?你们是找刺激呢还是穷疯了?要干这个事不能去开个房啊!”

陆远垂丧着头,暗暗啐了一口,在心里骂道:这他/妈哪个江郎才尽的编剧写的剧本。可以去领盒饭滚蛋了。

陆远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和执勤的老大哥解释:“大哥!这事儿不是您想得那样,这就是个误会,我真的不想那啥她,我看到她我就害怕,都那啥不起来好吗!”

“啪——”陆远话音都还没落。狠狠一巴掌就落在了他脸上。陆远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女人。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她大义凛然地站在那,一只手抓着已经被撕破的裙子,抽了一只手搧他巴掌。真是一点都不耽误。

“你侮辱我,说我没有魅力。”

陆远真是倒霉到家了,窦娥都没他冤:“我怎么侮辱你了?”

文措扭过头去,小声说:“你说你看到我那啥不起来。”

“靠!”陆远跪了:“我一看到你就那啥起来了,这样可以了吗?”

“啪——”原路线,又是一巴掌。

“流氓!”

陆远欲哭无泪,彻底放弃了:“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认识你了?你随便跳吧,我不管你了。”

说完,陆远趿拉着顺脚的鞋迈着奇怪的碎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喂!”文措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细腻的女声通过江风清晰地传入陆远的耳朵,只听她说:“陆远,你是不是想救了我,然后扬名立万?”

陆远头也不回,他一只手高举着,伸出食指,摆上了拒绝的手势,很酷地左右摇晃了几下,随即咬牙切齿地说:“今时今日,我要是还有这龌龊想法,我下辈子就去当畜生!”

文措想,她应该就是从前同学们说的“公主病”,这是一种漂亮出来的病。

因为漂亮,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被人捧在手心。即使犯了错也会被原谅,就算把人气得要死,撒撒娇也能力挽狂澜。

可如今,当她碰上这么一个对她彻底免疫的男人,软硬不吃,她竟觉得有几分不服气。

那一刻,她觉得耳畔有一股奇怪的风。风中好像夹带着奇怪的咒语。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蛊惑了她,她的行动先于了她的意识。

她冲陆远几步飞跑过去,猛得一跳,一把跳在了陆远身上。像猴子一样紧紧地抓在陆远后背上。破掉的裙子就那么可怜兮兮地吊在她身上,内裤边缘露了出来她也不管了。

陆远背后很暖很暖,大约是折腾累了,还带着微微湿意。他脖颈上有汗,那汗味夹杂着洗澡后的沐浴乳香气。

那是一种妙不可言无法形容的奇怪味道。却是文措并不讨厌的味道。

“下来!”陆远怒不可遏:“你属猴啊?赖不赖啊!”

两人成为江北大桥一道奇怪的风景。陆远像身上闹了虱子一样又跳又抖,不管他怎么说怎么骂文措就是死死地缠着他的脖子,越挣扎她抱得越紧,陆远被她勒得白眼直翻,为了生命安全着想,他放弃了挣扎。

陆远就这么奇怪而吃力地背着文措。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了江北大桥。沿路吸引了很多游客和行人的注意。

文措趴在陆远背上,双脚紧紧地夹着他的腰。起先他没管她,就这么让她吊着。后来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沉默地将手穿了过来,将她的腿勾了起来。

这样承力,两个人都轻松了一些。

文措想,这个男人总归是有他温柔的部分在的。

文措用手臂紧紧环着陆远的脖子,她屏住呼吸,那么安静地趴在陆远背上。仿佛之前那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并不是她。

陆远的耳廓生得很好看,薄薄的,耳垂却很大,是人们说的有福气的样子。

他的耳后长了一颗小小的痣,文措盯着看了很久,觉得那颗小痣有趣极了。

文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带着忿忿不平、无可奈何。

江北大桥很长,即使从桥中走下桥北,陆远也整整走了二十几分钟。

文措回望走过的路,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仿佛都只是一晃而过的风景。

有那么一瞬间,全世界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文措眼前只看到了空无一物的江北大桥。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她一样。

江北大桥有那么美丽的传说。她曾多次想来体会这份浪漫,却求而不得。如今阴差阳错,陆远就背着文措完成了传说。

文措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果然,传说都是假的。

从小到大,文措都是特别感性的人,泪点很低,她曾无数次对万里说过:“我承受痛苦的能力很差,很容易哭。所以你决定要爱我就一定要爱我一辈子,不然我会难过得死掉。”

她时常因为看连新闻电视剧大哭,代入她和万里,想到两人经历那些曲折婉转,生离死别。

万里总是笑她好傻,对她说:“哪有那么多曲折,我们会好好地过一辈子的。”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有一天不幸我真的死了,我就找个人来代替我照顾你。”

文措问:“找谁啊?”

“一个没我好看的人。”万里说:“这样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虽然万里是笑着,可文措却哭了。有些事光是假设一下都心如刀割。她紧紧抱着万里,无比认真地说:“你不要死,要死也要让我先,我不敢想象没有了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文措不敢想象失去万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当她失去万里的时候才会那样不知所措。

那时候她总是想着,万里要是能到她梦里来一下就好了,哪怕是一秒都好。

可他好吝啬。连梦里的拥抱都吝啬。

不管是清醒还是梦着,她几乎都在承受失去他的恐慌和痛苦。每每梦回,迎接她的,是失去、绝望和难以言喻的寂寞。她总是想着,如果不必再醒来就好了。

可她还是会醒来。生命对她来说,是一种不能承受的负担。

走下桥的那一刻,陆远将文措放了下来。

文措呆呆地站在江北大桥的北桥头。头发被江风吹乱,她没有理会,抓着裙子站在那没动。

陆远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半晌转过身来,很冷静地对她说“文小姐,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他抬起头看了文措一眼,眼镜背后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几秒后,他眼中的不耐转化成惊慌失措,他手忙脚乱地看着文措,走近也不是走开也不是。

“艾玛,姑奶奶,我都没哭呢您这是哭什么啊?求您了别哭了行吗?”

☆、第七章

文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只是一抬手擦过脸颊的那一刻,被江风吹凉的湿意沾染在了她的手上。

脑中像在放电影一样,过往的一切切换闪现。

她被蒙着眼带到了大学的学生礼堂。眼前的蒙眼布一拿下来,她看见当年见证过她和万里恋爱的人全坐在礼堂的前几排。

她被安置在表演的舞台上。大屏幕上突然播放起了万里用心剪辑的影像。

他竟然背着文措找了当年所有的朋友和同学帮他录制求婚视频。那些同学朋友,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单身精彩,大家都在视频里用各种各样或幽默或感人的方式“劝”文措嫁给万里。

不过十分钟的影片,剪辑了近百人的话。不能想象要用多少心思才能做到这一刻。

影片结束。含着热泪,文措看见了单膝跪在她面前的万里。

硬朗的五官却有着柔和的弧度。那样诚恳而郑重的眼神,带着携手一生的珍视和笃定。

那一刻,文措觉得她正拥有着全世界最大的幸福。

万里拿着戒指,在众人的起哄中,他认真而生涩地说着准备好的求婚誓言。

“文措,过去六年我都在爱你,但我觉得六年实在不够,请问你能让我在今后的六十年,六百年都名正言顺地爱你吗?”

文措被感动得哭成泪人,眼泪一直在落,嘴角却带着幸福的微笑:“傻瓜,谁能活到六百年?”

万里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不管轮回多少辈子,我都只想爱你一个人。文措,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