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铺着床,忽然瞥见外头有人影,抬头一看,祝清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穿一身单薄的睡衣,居然外套都不披一件。

外面可还下着雪。

他推开窗户,想喝令她赶紧回来。

可冷风往里一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院子里的女人忽然间在雪地里又蹦又跳的,边跳还边欢呼。

她仰头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转着圈,伸手去接。

那明亮的笑容足以点亮夜空。

薛定已经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她那天真傻气的模样,心口软得不像话,重重地塌陷下去。

最后叹口气,搁下手里的被子,绕过客厅往门外走。顺手拿过衣架上的大衣,无声地踏雪而去,走到她身后。

“天冷。”他低声说,把那大衣披在她肩头。

“不冷。”她抬头看他,仍在笑。

还说不冷。

鼻子都通红了,手也冷得吓人。

薛定把大衣给她拢好,看她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想笑,又忍住了,一边拉着她回屋,一边板起脸数落她:“傻不傻?穿成这样跑到外面吹风,真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健硕如牛?”

被拉进屋来的人也不生气,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忽然将他拉回来。

翻身就将他抵在门上。

他太高,她太矮,不止二十公分的差距害得她必须踮脚仰头,才能凑近他的面孔。

祝清晨那过分Man的一面又出来了。

“只是想确定——”她仰头,离他近到再往前几厘米,就能唇挨着唇,“今晚不是做梦。”

薛定低头看着她,不置一词。

而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踮脚就要去亲他。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凭空而来的大手倏地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开了。

薛定抽身而出,瞥她一眼。

“祝清晨,我知道你常常搞不亲自己的性别。但有一点,你要牢记——”话音刚落,他将她反压在门上,以身高优势挡住了灯光,让她完全陷入阴影之中。

俯身吻她之前,他说:“我是男人。这种事情,让我主动。”

*

搞不清这天晚上到底亲了多少次,时间长达多久。

也真是离奇,原以为接吻不过是爱/欲的前奏,却不知除却身体的交融,单单是唇与唇之间的交流,都能让人着迷到忘记时间的流逝。

在院里时,祝清晨曾说这一夜,他有两个瞬间想吻她。

这话不对。

因为自打她出现在胡同里、大门外,他就无时无刻不想这么做。

薛定必须拿出无比坚毅的意志,才强忍不把祝清晨就地办了,转而将她拎进客房,“睡觉。”

偏那女人不断提起要肉偿。

薛定皮笑肉不笑,“一夜春宵值三十万,这么贵的肉,我睡不起。”

不是他保守,也不是他正人君子。

他与她情况特殊,吻了她已是冲动至极的事,旁的更亲密的举措,至少应当留在正式确认这段关系后。

一墙之隔,两人各自入睡。

祝清晨望着天花板谋算未来,薛定在黑暗里睁眼沉思。

她想——

他应该不会一晚上过去就赖账吧?

如果他真赖账了,她就告诉他,人的上皮细胞一直处于不断更新的状态,每一天都是她的初吻,他必须负起责任来!

他想——

糟了,大概真的要妥协了,那女人烈性得像团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就不管不顾陷进去吧,带着他的女战士,哪怕自私,哪怕有朝一日会后悔,也一起奔赴那片黄土地,共度这段不知长短的日子。

若她哪天后悔了,他再放她走。

她想——

亲也亲了一晚上,怎么临门一脚就是不踢进来?难道是她不够有女人味?

糟糕,他老说她像个男人。

真的很像吗?

祝清晨低头,在被窝里窸窸窣窣摸摸自己的胸,人说时间就像□□,挤一挤总会有的。她这程度,不用挤都有,应该不至于像男人啊……

他想——

真没见过那么不矜持的女人,动不动就要肉偿。

翻个身,知道她就在隔壁,一墙之隔,也不知睡着了没。脑中隐约浮现出几个画面,当初在以色列时她在浴室冻僵了,他将她浑身光/裸抱进怀里,透明的水珠从她眉间发梢滚滚而下,一路蔓延……

停。

真他妈要了命。

两人各怀心思,都没能立马睡着。

直到薛定听见墙壁上忽然传来笃笃两声,祝清晨在那头轻轻敲着。

老房子不隔音,哪怕隔着一堵墙,声音稍微大点,就能将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薛定问她:“还不睡?”

祝清晨的声音里带着笑,“你不也没睡?”

“就要睡了。”

“我也一样。”

“那你敲什么?”

她顿了顿,笑意渐浓,“跟你说晚安啊。”

薛定无声地叹口气,知道自己大概要全面缴枪投降了,闭了闭眼,也跟着轻笑两声,“晚安,祝清晨。”

上一秒的不安与彷徨,因为一句晚安,悉数散尽。

窗外的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纷纷扬扬,转眼间将前夜的雪人残骸掩盖了,也将那点踌躇不定藏了起来。

睡前的最后一刻,薛定望着窗外簌簌的雪,那颗仿佛永不安定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他担心的那一步。

万一他们够幸运,这一路上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半途而废呢?

*

被来电震醒时,薛定睁开眼,花了好几秒钟回过神来。

从枕下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距离他入睡已过去两个小时。

电话是赵主任打来。

若非急事,社里不会深更半夜打电话。

至少过往八年里,他只在夜里接到过两次这样的电话,第一次,驻扎在南非的同事遇袭身亡;第二次,另一名同事在中东被非法武装分子劫持。

薛定的眼神在触到赵主任的名字时,顿了一顿。

脑门上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有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了脊梁,密密麻麻贴在背上。

他坐起身来,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前,仿佛察觉不到地上寒冷。

同时接通电话,“出什么事了?”

赵令平的声音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山谷,空荡荡的,比之前几日在社里与薛定开玩笑时,苍老了数倍。

他说:“薛定,陈一丁死了。”

陈一丁,现年三十五岁,新华社北京分社驻叙利亚战地记者。

他大薛定五岁多,经验丰富,在同期记者中能力卓越。薛定刚入行时,曾听取他不少经验之谈,平日里两人关系也不错。

薛定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黑夜里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为这一地皎白添砖加瓦。

半晌,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问出一句:“……怎么死的?”

赵令平说:“叙利亚边境爆发武装冲突,他随政府军的军事装甲车往冲突点赶,半路遇见IS支持者,被劫持。”

“怎么死的?”一字一句,完全没有变动过的话。

赵令平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沉默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真相。

“那群人用卡车轮胎套住他的身体,从头往下淋满汽油,为首的点了根烟,扔他身上了。”

整个过程里,他被胶带封住了嘴,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就被大火燃遍了全身。

那群人用手机录下视频,传上了网,末尾标注着:IS宣布对此袭击负责。

而在陈一丁满地打滚,承受烈焰灼身的痛苦时,视频里传来无数人的笑声。那些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只有人性泯灭的声音。

陈一丁,三十五岁,新华社驻叙利亚战地记者,一九八二年生于中国河北,二零一七年死于叙利亚。

死因:赶赴战地途中,被IS武装支持者活活烧死。

以上,是他在这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唯一能被少部分人熟知的生平。但也只是须臾,因为过了这须臾,闯入人们眼中耳里的,就会是新的社会新闻,新的娱乐明星。

薛定拿着电话,听着赵令平沉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不出语气地说了声:“知道了,我马上去社里。”

挂了电话,他脱了这身家居服,一件一件穿上正装。

衬衣,领带,西装,羽绒棉服。

他在大门口换上皮鞋,伸手拿过搁在鞋柜上的手机,仿佛出门上班一样,只除了窗外一片宁静的夜色,并未天明。

只除了他握住手机的右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将那小小的金属机器捏碎。

一夜美梦,只做了一半。

剩下的,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赶紧顶锅盖逃走……

甜这么久了,咳,来点玻璃渣?

第35章 归来

第三十五章

薛定没有车。

自打他进入新华社起,就开始接受外派, 反正常年奔波在外, 车对他来说并无必要,也就一直没买。

凌晨三点半, 又是下雪天, 就是皇城脚下也不好打车。

他快步走出胡同,鹅毛大雪落了满肩,却恍若未觉。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好不容易看见路边来了辆空车, 这才从冰天雪地钻入暖气融融的车厢内,手脚都冻得冰凉。

“去诚实胡同。”他低声报出地址。

师傅是本地人, 笑呵呵问他:“哟,这大半夜的,冒着大风大雪往外赶,是有要紧事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