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那口音就是城南人,地道的京片子。

城南人爱唠嗑, 说话也亲切。

薛定的心里冰封万里, 没有一丝暖意。

太多情绪堵在胸口,叫他呼吸困难, 浑身发冷。就是出租车内暖气足, 也根本吹不进心底。

他嗯了一声。

师傅看他一身正装,又亲切地追问:“去诚实胡同办事儿,又赶这么急,您怕是新华社的吧?”

薛定又嗯一声。

师傅也不嫌他冷淡, 约莫是大晚上开车,好容易有个伴,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新华社好呀,能进去的个个都是好样的。看您这气质、这派头,也是人中龙凤。您在里边儿是做什么的?肯定有两把刷子。啧,光是听着新华社这三个字儿,都觉得倍儿高端……”

薛定没有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耳边只有那零零散散几个词,大概知道师傅是在夸他的职业。

陈一丁的事萦绕在心头,像是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他。

他抬头看着车窗外的漫天大雪,车灯与路灯连成一线,好一个辉煌的不夜城。

沉默半晌,他轻飘飘笑了两声,“好?有什么好的。”

师傅一愣,止住了话头,侧头看他一眼。

年轻的男人抬头看着远方,夜色浓重,车外是止不住的大雪,而他的眼底似有抹不去的悲恸,寂静无声。

*

大厅里,赵令平与几个同事已在那候着了,个个身上都带着些湿意。

外间风雪大,连夜赶来,难免沾染上少许。

薛定推门而入,扫视一圈人群,入目所及,每张面庞都带着难以消解的沉重。外间的风雪能被室内的暖气驱散,人心却不能。

赵令平素来看重他,见他来了,眼中才流露出些许悲恸。

“你来了。”

薛定点头,站定不语。

在场的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说枪林弹雨里走过一遭,但生命无常这种事,也总是亲眼目睹过不少次。

可站在大厅里,这群人却纷纷沉默了。

见惯生离死别,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轻而易举接受陈一丁惨死的事实。

这大概也算是社里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群风里来雨里去的家伙,不管谁出了意外,其余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

因为职业特殊,谁也不知道将来哪一天,会不会出事的就是自己。

陈一丁死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同驻叙利亚的同事将他平日里穿戴的衣物送了回国,连带一整箱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那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物件。

那堆杂物里有一只陈旧的木匣,内装书信一封。

赵令平双手捧出匣子,默然等待着。

薛定到大厅时,已是早晨四点,陆陆续续又有些人来。

有人对陈一丁的死还一知半解,在办公区的电脑上打开了他的死亡视频,声嘶力竭的呼救声与丧心病狂的大笑声混杂在一起,无可避免传入薛定的耳朵。

他由始至终没有踏过去半步,只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头。

四点半,天色仍然晦暗,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

又有车停在诚实胡同外边,有人步伐踉跄地跑了过来,蓦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个慢半拍的老妇人,手中牵着年仅七岁的小孙子。

陈一丁的妻儿老母终于来了。

办公区的视频被人关掉,那凄厉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陆陆续续在大厅站定,赵令平捧着木匣上前,声色暗哑叫了声:“……陈太太。”

老练如他,竟也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

陈一丁的行李箱就摆在大厅正中,上面盖了一面五星红旗,鲜艳如火。

陈太太似是没听见赵令平的声音,盯着那面红旗,死死攥着衣袖,“他在哪?”

电话里,赵令平已说明陈一丁的死讯,眼下面对这个问题,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人一身风雪,头发披散,想来是出门时根本顾不得梳。

那迟迟牵着孙子进门的老妇,一见盖着国旗的行李箱,就松开了孙子的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声:“我的儿啊!”

大厅里原本寂静一片,陈太太发声后,再无人说话。

此刻,陈母痛彻心扉的一声叫喊,陡然间打破一室岑寂。

四个字,宛如锥心。

陈太太的眼中刹那间盈满泪水,却没哭出声,反而厉声问赵令平:“我问你,陈一丁在哪里?”

赵令平捧着手上的木匣子,只觉得重如千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还要说什么?

电话里,什么都说尽了,但凡听闻陈一丁的死因,都该明白他如今尸骨无存。可要他亲口说出那四个字,他办不到。

陈太太向人群扫视一圈,眼神锐得像刀子,声音尖利到刺耳的地步,“陈一丁在哪里?他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我绝对不相信他,他……”

死了这个两字,生生卡在她嘴里。

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唯有那被吓坏的孩子不知所措看着奶奶,又看了看母亲,漆黑的眼珠里写满惊慌。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国旗,上前去拉拉母亲的衣袖,怯怯地问了句:“妈妈,爸爸呢?”

出门前,他从睡梦中被母亲拉了起来。

一路上拼命追问,可奶奶和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

隐约记得出门前,母亲满面泪光对奶奶说了一句话:“他们把陈一丁的东西……送回来了。”

七岁的孩子不明事理,只记得父亲常年在国外,一年顶多回家一次。

但既然父亲的东西都被送回来了,那也就是说,他也回来了,对吧?

他有些高兴。

可眼下的场景却不太对劲,明明父亲每次回来,母亲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会儿却不知为何站在那背影笔直,面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他拉着母亲的衣袖,问爸爸在哪。

也就是这一句,短短五个字,属于孩童稚嫩的问询,刹那间叫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她猛地甩开孩子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一把掀开那刺眼的国旗。陈一丁的黑色皮质旅行箱好端端搁在那,皮面已有些泛白,好几处破了口子。

这箱子是她五年前替他买的。

随他四处奔波,伤痕累累,早该换了。

可陈一丁总笑着说:“不换。你买的,用惯了,舍不得丢。”

她还记得去年春天,他站在卧室门口看她细心整理衣物,一样样往箱子里摆整齐时,她问他:“还有什么没带的?”

他倚在门口冲她笑,一张脸因常年奔波在外,晒得又黑又糙。

口里的话却很温柔:“还有你。”

那时候她瞪他一眼,“老夫老妻了还搞这套,你害臊不害臊?”

他走到她面前,叹口气,拉起她的手,“老在外面跑,叫你一个人在家又伺候老的,又照顾小的,还为我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要真能把你装箱带走,那可就好了。”

她眼中一热,却还装作不在意地瞪他一眼,“你还是赶紧走吧。在家跟大爷似的,饭不会做,只会添乱。谁稀罕天天跟你在一处?”

陈一丁知道她口是心非,只顾笑,也不拆穿。

陈太太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着那只箱子,眼泪滚滚而下。

婆婆在身后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叫着儿子,她却一声不吭,只慢慢地伏倒在那伤痕累累的行李箱上,纤细瘦弱的身躯剧烈起伏,仿佛波涛汹涌的海平面上飘着的一叶轻舟。

生活天翻地覆,昔日伴侣已去。

她抽泣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只说出一句泣不成声的话来。

“陈一丁,你,你好歹,留一捧灰给我死后作伴啊……”

像今日这样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连尸骨都见不着,她连一丝半毫的念想都看不到。

心如刀绞都不足以用来形容此刻的痛。

女人的声音微弱,支离破碎。

哭不是痛哭失声。

骂不是破口大骂。

可痛,是在场所有人听进耳里、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七岁的孩子被奶奶和母亲的哭声吓到,终于也跟着哭了出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生平第一次,这两个最爱他的女人都不理睬他,他哭着哭着,越来越委屈,终于从小声哭泣变成哇哇大哭。

大厅里无人说话,无人动作。

那鲜艳似火的国旗皱皱巴巴地躺在一旁,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不少人擦泪。

伤痛需要时间抚平,更需要哭泣宣泄。

面对这孤儿寡母,没人上前劝慰,因为在人命面前,劝慰无解,帮助无用。

没有人有资格开口叫他们别哭了,正如没有人能弥补他们失去的一切。

薛定站在人群之中,背脊笔直,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从业八年来,第三次看见这样的场景。社里牺牲的同事当然不止三个,但他常年在外,并不是每次都能赶来现场。

他还清楚记得前年春节时,陈一丁叫他去后海喝酒的场景。

亦师亦友的男人拿着酒瓶,把他从嘈杂的酒吧拉出去,沿着后海散步,说自己肠胃不好,老婆不让喝酒,必须吹吹冷风,把酒气给吹散了再回家。

站在湖边上,陈一丁笑着说:“你小子真是不婚主义?”

他点头。

陈一丁就锤他一拳,“傻子,结论别下太早,你总得遇见那个人了,才知道自己想不想结婚。”

那时候的薛定很坚持,“干我们这一行的,无牵无挂最好,既然不能给对方安稳的生活和朝夕相处的婚姻,不如不结。”

陈一丁就笑话他:“你还别说,我还是个愣头青时,也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可到头来才发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我在外头奔波时唯一的盼头。”

“你就不怕自己一不留神死了,全家老小跟着伤心?”

“所以我努力不让自己死啊。以前还能不要命,现在就能做到三思而后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陈一丁啊!我这么牛逼,不会出事的。”

薛定记得清清楚楚,陈一丁说这话时,面上的意气风发,和眼里的牵挂眷恋。

陈一丁是一名优秀且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若说社里有谁敢这么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说自己牛逼,非他莫属。

可大雪夜里,大厅里摆着孤零零的行李箱,三个失去至亲的人跪的跪、坐的坐,瘫倒一地,嚎啕大哭。

薛定的胸口几乎要爆炸了。

那个说着自己不会出事不会死的陈一丁,终究还是没能回到祖国,回到妻儿身边。

可谁能怪他的食言?

那撕裂人神经的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没人敢去打断,也没人愿意去打断。

天明时,老太太虚脱了,昏了过去。

有人叫来救护车把她接走,叫人心慌意乱的鸣笛声响彻耳畔,打破这一室沉痛。

赵令平把木匣子交给陈太太,那是陈一丁的遗书。

薛定一动不动站在人群后头,目不转睛盯着那只匣子。

女人伸出纤细到仿佛一折就断的手,颤巍巍接住了它,仿佛接住最后一根稻草。

眼前一阵恍惚。

薛定只觉浑身血气上涌,这一幕忽然间就扭曲了,变了样。

他依稀看见,赵令平神色凄凉地将木匣子交给女人,而当他视线上移,伸手接过木匣子的人却不再是陈一丁的妻子。

那人有着似笑非笑的眼睛,轻薄润泽的唇。

笑起来时像团火焰,泪流满面的样子也会叫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