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过半百的风水先生蹲在墓碑旁边,拎着一只捆了脚的大公鸡,在它鲜红的鸡冠上用力一掐。

公鸡死命扑扇着翅膀想挣脱,奈何被缚了脚,给人抓得牢牢的。

鸡冠被掐破,有血珠子渗出来。

持鸡的人按住鸡脖子,往一只破破烂烂的烧纸盆子里头洒了几滴血,又随手把鸡扔在了一边。

那只鸡倒也很可怜,从半空扑通一声落地,歪歪斜斜倒在那,嘶哑地叫了两声,鸡冠上还有鲜红的血珠在往外滚。。

风水先生举着自制的节杖,不时挥两下,这就开始振振有词念起一套流利的说辞来。

薛定不喜欢这些东西,侧开了脸去,不愿再看。

陈一丁会喜欢这一套吗?他不得而知。只是人都没了,这些繁琐的事情到底是做给谁看的?敲锣打鼓,烧香放炮,聒噪。

站得高,看得远,他的视线慢慢落在墓园大门外的盘山公路上。

早晨的薄雾淡而轻,像在天地间蒙了层影影绰绰的纱。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那个瘦弱的背影正逐渐远去,仿佛褪色的水墨画中,一个若隐若现不起眼的墨点。

知道她固执地留下来,他又气又心烦,恨不能掐死乔恺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可真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颗心又没了着落,几乎要随着她的脚步一路远去。

他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心道可能犯//贱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

从墓园离开时,薛定一路无言。

乔恺跟着他上了赵令平的车,同车的还有另外一个老资历。

排资轮辈,那人自然坐上了副驾驶,乔恺一见自己要和薛定坐后座,特别有眼力劲地抢着要开车,“主任,我来开吧。您昨天熬了夜,今天又起这么早,赶紧坐一边儿打个盹儿歇歇。”

非他是马屁精,实在是自知捅了马蜂窝,不敢和薛定坐一起。

赵令平摆摆手,“没事,你在后面歇着吧。这山路有点险,你那莽莽撞撞的性子,我可不太敢让你来开。”

瞥一眼薛定,“你倒是挺自觉啊,老早钻进去歇着了。”

话虽这么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薛定的病态。

最末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你呀,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别不把自己当人看。”

薛定闭眼靠在后座上,嗯了一声,满面倦容。

“我一向把自己当人看,毕竟达尔文好不容易论证了进化论,我要把自己当猴子看,也太不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

乔恺哈哈大笑,刚笑两声,又看见薛定把眼睁开一条缝,面无表情盯着他,顿时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了,又默默闭上。

最后讪讪地开了车门,坐到他旁边去。

车内的低气压,低得很可怕。

一路上,乔恺绞尽脑汁想着说点什么,终于忍不住凑到他耳边,“我回国这一个多月,其实还挺想念以色列那家中餐馆。定哥,等咱们回去以后,你再请我吃一顿,怎么样?”

薛定看都没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做梦。”

乔恺:“……”

遂规规矩矩缩在一旁,不敢吱声了。

*

这个年过得极其不安生,兵荒马乱,心神不定。

薛定在车上一路沉思,遂做好了决定,跟赵令平一道回了社里一趟,打了个招呼,要行政处的提前替他把机票订了。

赵令平问他:“年都还没过完,这就要走?”

薛定笑了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过不过年,都那样。”

赵令平倒也了悟一笑,“你家也是奇了,一家三口都这么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家教,这觉悟,这奉献精神,全京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薛定笑了两声,“怎么找不出?天//安//门上挂的那幅照片全家,可比我家里人有奉献精神多了。”

赵令平忍俊不禁,又迫于身份板起脸来,“混小子,那也是你说得的?”

薛定挥挥手,头也不回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出租车里一直低头看着手机,。

解锁。

关锁。

解锁。

关锁。

反复循环。

最后打开微信界面,定定地看着那只蓝色的小方块,点开,慢慢翻阅着她与他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

那女人还没走吧?

可他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他心头烦躁,明知就该晾她在一边,再不搭理,可理智与情感又在博弈了。手指头蠢蠢欲动,想问她为什么还不走,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到最后,也终归是按灭了屏幕。

下了车,他双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攥着手机,心神不宁往胡同里走。

快离开了,得回去收拾收拾行李。

虽说统共就那么点东西,也没什么好收的。

走了几步,方觉哪里不对。

逼仄的胡同里没有行人,大中午的很清静,可他听见后头有个轻微的脚步声,不远不近一直跟着他。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倏地停了下来,头也不回说:“出来吧。”

那步伐声明显起来,不再刻意被放轻。

片刻后,祝清晨不紧不慢走到了他身后,“你属狗的?耳朵这么灵,我走这么小声都被你听见了。”

她还挺无所谓站在那,就跟先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薛定转过身来,阴晴不定看着她,“那你呢?你属猪的?脑子这么笨,听不懂我说过的话吗?”

他说到此为止了。

回江南吧。

别跟他纠缠不清了。

她压根不听。

祝清晨竟然耸耸肩,理所当然地说:“你要是属狗的,那我勉为其难当猪也行。将来要是咱俩繁衍后代,还能生个猪狗不如的。”

薛定脑子烧得厉害,头晕脑胀的,根本来不及多想,顺应本能就反驳她,“我是人,我要是生孩子,那叫传宗接代。繁衍后代这种说法,还是留给你们牲口界就好。”

话音刚落,他看见祝清晨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立马就后悔了。

……他似乎被阴了。

一斗嘴,一置气,两人的关系就拉近了。

祝清晨笑眯眯说:“要吃午饭了。”

薛定盯着她,“所以呢?”

“我连早饭都还没吃。”她摸摸肚皮,一脸可怜。

“关我屁事。”

薛定移开了眼。

死女人,不是一直以来都肆意妄为吗?眼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成了笑面虎,掏出体内的洪荒之力扮可爱。

偏偏他病得神志不清,竟然真觉得她这样子很可爱!

妈的,想掐死她。

祝清晨看他这模样,脑袋一歪,扯了扯他的大衣衣角,“你来江南的时候,我不也尽了地主之谊,请你回家吃了顿嘉兴大肉粽?现在我来北京了,你好歹别让我饿着吧?”

顿了顿,补充一句,“就算要我走,也得先喂饱我,不是吗?”

薛定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面上,略有怀疑。

“吃顿饭就肯走?”

她笑吟吟点头,信誓旦旦。

“你要是吃了饭,还不肯走呢?”他这才回过神来,沉下脸,把她的手拂下衣角,瞥她一眼,“离远点,好好说话。”

祝清晨规规矩矩后退一步,举手对天发誓,“我要是吃了饭还不走,欠你的钱就加倍。”

薛定看她片刻,点头。

“好,这是你说的。”

他打开四合院的大门,带着祝清晨回家了。

殊不知身后的女人笑意吟吟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清醒又灵光。

走就走,又不是一去不复返。

大不了走了再回来呗。

傻子。

她换了鞋,问:“你妈呢?”

“出门办事。”

“怎么天天都在外面办事?”

薛定看她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无所事事,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祝清晨撇嘴,“我这也是一门心思追求爱情,千里寻夫啊。”

薛定险些被口水呛住,瞬间警惕起来。

他眯起眼看她,“祝清晨,吃完这顿就走人,没得商量。你少跟我打什么歪主意。”

这还换了战术,改变了策略,满口花里胡哨油了吧唧的。

祝清晨说:“你可以把我的肉体赶走,但你赶不走我扑向你的心。”

“适可而止。”他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警告她。

“爱情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进退自如、适可而止的。”她一脸诚恳。

薛定沉默片刻,复而拉开大门。

“我只负责喂饱你,你要是再啰嗦,这就出去自生自灭吧。”

她眨眨眼,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姿势,表示自己闭嘴了。

薛定简直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了。

这女人吃错药了?

就不能正常点好好说话???

又是眨眼,又是肢体语言,再这么下去他都快精神分裂了!

那早已因她碎裂成两半的灵魂,一半叫嚣着留住她,一半叫嚣着赶走她。

可她这套战术一使出来,原本静止的天平也忍不住倾斜起来。

薛定心头警钟大作。

“你给我老实待着,吃完这顿就走!”

他面无表情撸袖子要进厨房,却被祝清晨一把拦住。

“我来。”她仰头看着他,敛了笑意,换上认真的神色,“你去歇会儿,这顿饭我来做。”

薛定:“……”

“你该不会觉得,只要你厨艺技能满分,我就会改变主意让你留下来?”

祝清晨仰头望着他,笑了,“我做饭,跟留不留下来无关。”

挪开视线,轻飘飘的接上一句,“你病了,去歇着吧。只是想和你再吃一顿饭,谁做都无所谓,吃什么都不要紧。”

最后一句:“我吃完就走,你放心,反正——”瞄他一眼,笑了两声,“我又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爱说谎的人。”

她转身,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也没再回头看他,径直往厨房里走。

轻车熟路,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