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末了才问薛定:“怎么了?”

薛定自嘲地笑了一声:“他问我,那人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我为什么还有心思拍照,是不是半点同情心也没有。”

“……那你说什么?”

“我说,正因为我同情他,才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一幕。如果人人都意识到战争带来的巨大苦难,也许将来就不会再有人面临和他一样的伤痛。”

每一名战地记者大概是这样想的,如果把眼前所有动魄惊心的事件都曝光,也许世界就不会对正在发生的灾难视而不见。

薛定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选择在无数人受苦之际,隐忍不发,只埋头拍照做报道。

那不是缺乏同情心,而是同情心的另一种表达。

天边云霞升腾,薛定收起了相机,往来时的路走去。

祝清晨默然不语,跟在他身后,他上了赛摩,她也打开车门坐进了小车里。

摄影与战地摄影,看似相似,都是拿着相机进行拍摄,可到底有本质上的不同。

她要目睹的,是比自然风光残酷千百倍的人祸。

车行公路上,两旁的景色快速略过,她的视线里只有冲锋在前的摩托。

那人生活的方式就像他骑车时的姿态一般,隐忍,固执,弓着腰与风和世界迎面相撞,宛若锋利的剑。

祝清晨看着看着,忽然间汽车一颠簸,歪歪斜斜地往下陷了半寸。

车停了下来。

再往前看,摩托和人都没了影子。

她莫名其妙下了车,发现前轮瘪了,一块尖锐的铁片扎进轮胎里……约莫是报废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苦笑两声,只得打开后备箱,拿出里头备用的轮胎和换胎用的千斤顶。

这玩意儿重得要命。

她以往也只在修车行看人换过,不知道实际操作起来是不是像看见的那样简单。

*

薛定一直在骑行,视线偶尔落在后视镜里。

他看见那个女人沉默地行驶在他身后,速度不快不慢,距离不远不远,仿佛要佐证她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做他并肩同行的战友。

直到某一瞬间,当他再次看向镜子里,才发现身后已然空无一人,只剩下长长的公路,和一望无际的荒原。

他一顿,倏地停了车。

再次回头确认。

祝清晨真的不见了。

荒原,毗邻叙利亚边境,人烟罕至。

她在这地方忽然不见了踪影。

薛定心里咯噔一下。

明知她死缠烂打,他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开开心心地甩掉她,而非掉头去找她,泄露出关切之情。

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薛定重新跨上机车,倏地调转方向,一言不发朝来时的路驶去。

只骑了两分钟,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笔直的公路上,她顶着黄昏的太阳蹲在汽车旁,大汗淋漓地换轮胎。

他停在路边,看她抬起头来擦把汗的样子,抬腿下车。

祝清晨说:“还以为你真抛下我就跑了。”

薛定不紧不慢笑了一声,“我倒是想,可照片还在你这。”

她费劲地在往下卸轮胎,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是一片亮晶晶的汗。

薛定脱了外套,往她车引擎盖上一扔。

蹲下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扳手。

动作娴熟地干了起来。

也许枪支与汽车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宠儿,他们天生和机械有一种特殊而敏锐的纽带。

祝清晨就蹲在一旁看着他,等到他卸下轮胎,从车里拿了瓶矿泉水递过去,“歇一歇。”

薛定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从脑门上淋了下去。

他就穿一身工字背心,被水打湿,布料紧紧贴在身上,每一道肌理、每一寸轮廓都暴露在日光下。

极短的头发打湿了,贴在面颊上。

紧实的肌肉泛着水光,贴近小麦色,在夕阳里熠熠生辉。

祝清晨眼都不眨地盯着她。

学生时代,她极端厌恶打球归来浑身臭汗的男生,稍不留神挨了一下,都会觉得那臭汗沾到自己身上来了,鸡皮疙瘩掉一地。

而现在……

她似乎陡然间明白男人味是种什么东西了。

她笑了两声。

薛定把水扔进车里,看她一眼。

她解释说:“画面赏心悦目,叫我很想……”

欲言又止。

“想干什么?”薛定问得冷冷淡淡,拿了备用轮胎,滚到车下,准备安装。

却忽闻下一句,“很想就地上了你。”

动作一滞。

抬头,盯着祝清晨,他掀了掀嘴皮子,“就凭你?”

换个轮胎都气喘吁吁的弱智女流,想在这就地上了他?

到底谁上谁?

他一只小指头都能把她撂倒。

祝清晨笑了笑,“凭力气,我当然上不了你,但我可以色//诱嘛。”

他都懒得回答了,嗤笑一声。

这女人,读了多少年圣贤书,一夕成了说浑话的粗鲁混女人。

轮胎安上了,他拿着扳手开始紧那四枚固定轮胎的大型螺丝。

也就在这时,远处开来一辆车。

起初,薛定并没在意,祝清晨也只当是路过的车辆,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专心致志看薛定。

那车从远方逐渐开近。

薛定习惯性观察周遭环境,拿着最后一枚螺丝,抬头望去。

二十来米的距离,一辆黑色小卡车咆哮而来,听声音应该是私人改装过,轰鸣声很刺耳。

以色列并不允许私人改装车辆。

他眉头微蹙,朝前挡板内看去,在看清其中一人手上的动作时,猛地变了脸色。

那人在给□□上膛!

他一把拉开后车门,将祝清晨推了进去。

“趴在座位下面,不许出声!”

拿着螺丝飞快往轮胎上装,又拾起扳手,以最快的速度旋紧。

可眨眼间,改装车已然开到眼前。

倏地停下。

三名穿着短袖的壮汉下了车,为首的蓄着络腮胡,另外两个一人留着脏辫,一人面上有疤。

都是欧洲人长相。

大概这就是典型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坏人的人。

薛定手上未停,仍在转动扳手。

直到一把冷冰冰的枪骤然抵在后脑勺上,他才停了下来。

“Throw it away.”络腮胡粗声粗气地命令他。

他依言丢了扳手。

男人笑了笑,对他的毫不反抗、不予质询似乎感到很惊喜,又问:“You know what I’m gonna do?”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薛定一顿,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头也未回,蹲在那举到头顶。

男人接了过去,与同伙哈哈大笑两声,“You smartass!”(自作聪明的家伙)

抽走钱夹,打开一看。

薛定外出采访,随身携带的现金自然不多。

这下子,男人笑得没那么愉悦了,一把将薛定的脑袋按在车窗玻璃上,几个词长的英语句子里一半都是脏话。

“就这点?”

薛定的脸抵在冷冰冰的玻璃上,视线恰好对上趴在后座下的祝清晨。

她脸色煞白望着他。

他只用口型说了三个字:“不要动。”

战乱地区,无政府人士与亡命之徒多的是,大多数只求财,只要不被惹恼,一般不会轻易闹出人命。

可一旦被惹恼,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薛定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在车里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祝清晨。

他赌不起。

这种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乍一见细皮嫩肉的东方女人,在这人烟罕至的荒野上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肮脏事情来。

络腮胡把薛定按在车窗玻璃上,枪口抵在他后脑勺。

脏辫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把车前的小柜子打开,摸索一阵,掏出了祝清晨的单反,又一顿,抽出了一只女士钱包。

络腮胡眯起眼睛,也看清了路旁还停着辆摩托。

抬头向荒野四周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别的人。

他问:“Where\'s that woman?”(那个女人在哪里?)

薛定一动不动趴在玻璃上,冷静地说:“I work in a garage. Half an ho, I got a phone call. That woma me e here to repair her car. She went away with other people right away when I got here.”

他说,他是一名汽修工人,半小时前接到单子赶来这里修车,赶来的时候,车主就跟随其他人一同离开了。

这临时编造的理由也算靠谱,如今很多人在荒山野岭抛锚了,就会寻求修理厂的帮助,事后花费一定金钱让人把车拖回去,而非一直在现场苦等。

络腮胡信了。

打开女士钱包看了一眼,钱不多,但和之前从薛定的钱夹里抽出来的加起来,也还算过得去。

那刀疤男倒是拿过单反,打开来看。

乍一看,面色骤变,立马将相机送到络腮胡眼前,“He’s from the army!”(他是军方的人!)

薛定太阳穴突突直跳。

是方才拍摄的照片!

身后,络腮胡一脚踹在他膝盖后方,薛定重重跪在地上,脸依然被按在车上死死压住。

枪托砸在后脑勺,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哑着声音说:“I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the army. That camera doesn’t belong to me.”

(我和军方没有半点关系,那相机根本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