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分钟里,他像是随风飘走的气球,没有着落,上上下下。

从以色列到沧县,从这燥热的春日到那遥远的寒冬,从苏州河里晃晃悠悠的乌篷船,到凛冽雪地里悄然融化的雪人,从那九死一生的戈兰高地,到与她辗转缠绵的小屋,他忽然间惊觉,原来他与她已经走过了这么多难忘的时刻。

到她头也不回离去时,他才发觉这短短一年来,自己活过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

活在她从火光里开着小破车冲向草堆的那一刻,死在她一言不发决然离开的那一秒。

可那女人竟然又回来了。

她捡起那截烟屁股,从床头拿过他的打火机,重新点燃,凑到嘴边,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烟圈。

他竟不知她也会抽烟。

神色一滞。

祝清晨却又吸了一口,猛地扔了烟头,一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脚凑上来,毫无征兆吻了他。

她把那口烟悉数呼入他口中。

薛定眉一皱,呛得立马咳嗽起来,面色由前一刻的苍白转为绯红,宛若刚扒开皮的石榴籽。

祝清晨站在那,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因为背部的伤口被牵动而眉头紧锁。

她不为所动,问他:“痛吗?”

薛定用手背抵在嘴边,咳了一阵,停下来,深深地看着她,“痛。”

她却在这一刻蓦地展露笑颜,眼神亮得像是火焰。

她说:“痛就好。”

捡起那截烟头,转身朝门边的垃圾桶走去,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薛定,我比你更痛。”

她拿了厕所里的扫把,将门口的花盆和泥土扫了个干净,又全部弄回厕所处理一边,扔进垃圾桶里。

再从厕所里出来时,她脱了外衣,又脱去内衣,毫不避讳一路走到他面前,浑然不顾他僵硬的神色,从沙发上勾起乔恺搁在那里的,属于薛定的换洗衣物,又当他面穿上了。

浑身上下就穿着一件他的T恤,衣服虽长,却也堪堪盖过大腿。

她钻进他的被窝里,占了一半的位置,背对他,伸手关掉床边的灯。

“赶路太累,我先睡了。”

薛定站在窗边,匪夷所思看着她,片刻后却倏地笑了。

他拉开被子,慢慢地躺下去。

因为受了伤,他只能侧躺,用左肩支撑身体。

背后是落地窗外的滂沱大雨,眼前是那女人有些瘦削,却很熟悉的身体。他朝她伸出手去,环住她的腰。

冷不丁被人一巴掌拍在手上。

祝清晨头也不回地说:“我说过原谅你了?”

他不为所动,还是伸手抱着她,“都钻我被窝里来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睡沙发。”

“嗯,我知道。”他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对她的味道上了瘾。那种很轻很淡的,说不上来是洗衣粉香味还是她用的爽肤水的气味,清淡里带点甜,像是冬天里的一缕日光。

顿了顿,他说:“你想睡的一直都是我。”

祝清晨背对他,没吭声,身体蜷缩得像只虾。

他抱着她,滚烫的体温,宽厚的胸膛。

她没说过,她一直很喜欢他从背后抱她的姿势,从去年她在浴室洗冷水澡冻僵那次开始,到后来相拥而眠的无数个夜晚。她喜欢他从背后把她环在怀里,这让她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只安全的茧里,不需要费尽力气去冲破束缚、重见天日,不需要当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了家庭、为了事业,忙碌奔波。

她缩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叫他的名字:“薛定。”

他收拢了手臂,表示自己在听。

她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没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没骨气,非你不可?”

他抿紧了嘴唇,仍未发话。

病房里陷入岑寂,但也只有一刹那。

祝清晨闭紧了眼,一动不动缩在他怀抱中,声音暗哑,说:“因为——”

堪堪说出两个字,话端被人接过。

身后的男人蓦然收紧双臂,声音低沉而笃定。

他说:“因为你知道,是我非你不可。”

被窝里的女人倏地睁开眼睛,看着黑暗里的病房。

后脑勺传来他似是叹息一般的声音。

他抱着她,凑过来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最后停在她耳畔,用极轻极低的声音对她说:“祝清晨,矛盾很多,阻碍很多,分歧很多,危险很多。但你已经来了,就不许再回头。”

他像个孩子,赌气不肯答应她的要求,却又这样磨人地说着叫人不得不妥协的话。

他说:“我答应你尽量不受伤,下次再有人扔□□,我拿乔恺当挡箭牌。”

她闷声笑了。

他松了口气,声音逐渐柔软下来,“笑了就代表不生气了。”

祝清晨慢慢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他在黑暗里也依然亮而温柔的眼睛,“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可以不告诉我。”

他一顿。

下一秒,她神色清明地望着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保持沉默就好,但你不能说谎骗我。”

窗外是雨水冲刷屋顶与大地的声音,喧哗热闹。

祝清晨望着他,声音很轻,却又无比清晰抵达耳低,砸进他心里。

她说:“薛定,我比你想象中更坚强,我不怕受伤,只怕看不见真相。”

伸手摸他的眉,慢慢地沿着那干净的弧线滑至眼角。

她凑上前,亲亲他的眼睛。

“让我陪你,乐要一起乐,痛也要一起痛。”

他在黑暗里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点头。

“好,我答应你。”

再有下次,保持沉默,也不再说谎。

他知道,她是绞尽脑汁、费尽力气,才终于找到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横亘在他们之间数不清的矛盾与分歧点,也终究需要一个一个去攻克,艰难摸索。

滂沱雨夜,他与她相拥而眠。

室内一片昏暗,只有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窗格照进来,孤零零一缕,悄无声息。无光的医院不再白茫茫一片,可因为那相拥而眠的身影,却比任何一刻都更像天堂。

薛定将祝清晨圈在怀里,低头看她,就在她几乎闭眼睡去时,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三个字是众多电影小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告白语,却也是他成长至今都难以启齿的话。许是性格内敛,懒于言辞,他从不轻易对人剖析内心、诉说感情。就连与她从相识走到相爱,也总是她追在后面,他只是无声张开双臂,慢慢接纳了她。

于是那三个字,那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他也一次未说。

然而此刻,前所未有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把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头发上。

窗外没有温柔月光,他们也并没有在一个多么平和惬意的场所,空气里甚至有清晰可闻的消毒水气味……这个叫做医院的地方,没有半点浪漫之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低头看着她,于是窗外消失的月光悉数浮现在眼底。

他抱着她,抱着他的星光万千,说:“祝清晨,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更新了,并且完全是颗糖。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摊手,理直气壮索要亲亲和夸奖=V=!

第57章 薛巨人和乔巨人

第五十七章

一周多的时间,一晃眼就过了。

人在医院, 仿佛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唯独望向窗外时, 能感知到黑夜与白昼的交替。

医院里有祝清晨照料薛定,乔恺偶尔来。

但两人都宁愿他干脆别来。

事情是这样的,乔恺当晚就回了民宿, 敲响童艳阳的大门。童艳阳居然大大方方开了门,只可惜两人谈了好一阵,最后不欢而散。

等到第二天, 乔恺气消了, 又杀上门去,这才发现童艳阳已经走了。

屋子大门开着, 钥匙挂在门把上。

童艳阳在桌上留了张条:房子我续了租, 三个月,你继续住着没问题。对面那两个整天腻腻歪歪,估计你也不想凑过去当电灯泡, 所以放心住这吧。多的话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总之你人很好, 身在以色列,别光顾着当个热血青年, 也要注意安全。拜拜!

乔恺简直气炸了。

可他不是祝清晨,自由职业,想去哪就去哪,千里追夫也能说走就走。

他是战地记者, 他的岗位在这里,他走不了。

于是祝清晨和薛定每天都能看到乔恺黑着一张脸来到医院,坐在沙发上一脸忧郁当雕像,偶尔是尊杀气腾腾的阿喀琉斯,偶尔是尊顾影自怜的纳西索斯,想起开心事时是风流的狄俄尼索斯,大多数时候……就只是一尊黑面神。

他跟水果过不去。

跟盒饭过不去。

说话也气死人。

偏童艳阳不回他信息,明明微信也没拉黑,可就是不回。

乔恺的戾气越来越大。

好在薛定很快出院了,出院前,护士替他全面换了一次后背和肩膀上的纱布、绷带。

薛定嘱咐祝清晨:“帮我打点水。”

祝清晨看他一眼,拿了水壶,转身走了。

可走到门外,还是没忍住顿住脚步,就从窗格外往里瞧。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嘱咐她去打水。

可她不想避开。

病房里,护士一圈一圈拆开绷带,取下纱布。

那纱布早已和他的血肉粘连在一起,取的时候,布与皮肉分离,鲜血立马涌了出来。而他身体一僵,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护士说了句什么,替他上药消毒。

祝清晨从门外看过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也清晰可见。她亦抓紧了水壶,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地步。

回家没两天,国内的那个热门综艺节目组抵达耶路撒冷,在节目录制前要先和薛定、乔恺见面,商讨具体事宜。

祝清晨担心薛定伤还没好,问他:“你行不行啊?”

薛定轻哂两声,“不要轻易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

祝清晨:“……”

乔恺被两人猝不及防的飙车戳中痛点,脸都黑了。

“你行,就你行,你全家都行!”

薛定看他一眼,点头,“那自然。我全家不行,怎么会有我?”

祝清晨扑哧一声笑出来,替他理了理衬衣衣领,“行了,去吧。”

乔恺说了句:“操,就不该上楼来看你俩恶心人的,我说开始了吗?居然未经同意就擅自开始表演了。”

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近几年来,国内流行真人秀节目,不少综艺应时而生。

如今来耶路撒冷这一个,是众多综艺中的翘楚,热度很高,几乎每一期都有话题能上微博热门,捧红了不少小花鲜肉,被奉为是真人秀的经典和扛鼎。

节目组开车在巷口等两人,载着他们去了工作人员与这几期的嘉宾们下榻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