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

他在做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说谎这件事本身是错的,但他认为这样做是对她好。

祝清晨笑了一声,眼眶发烫。

她说:“薛定,你是打算一辈子做这个工作了,不管是在以色列,还是在别的地方。你问过我,劝过我,我都义无反顾跟着你来了,并且死也不肯离开。我知道这职业有多危险,未来有多不确定,也知道说不定哪天我就跟陈一丁的老婆一样,只等得回来你一只行李箱。可这些我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你瞒我骗我。”

“你可以受伤,可以不顾安危,可你不能骗我。”

“我自认不是什么超人,不能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赶去现场帮你,我甚至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奔波在外,因为我能力不够,也许反倒会成了你的包袱,拖你的后腿。”

“可我不想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因为你的保护,一无所知。”

她需要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希望他在遇到危险的第一刻,她就知道他的现状。

哪怕坐立不安,哪怕惊慌失措,她不能一无所知地在另一处没心没肺地安然享乐。

相爱不就是这样的吗?连命都可以交给对方,为什么却要在这些小伤小痛上隐瞒彼此?既然命连在一起,痛也该一起痛,伤也要一起伤。

哪怕他的伤在肉体上,她的伤在胸口。

可薛定坐在病床上,沉默地听着她的指责,最后却依然只说得出那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对不起,祝清晨。”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会对我说实话吗?”

薛定看她片刻,不说话。

心和肩膀一样沉。

祝清晨懂了他的意思,那意思还是不会,不会说实话,还会选择隐瞒。

她咬牙切齿问他:“那要是你哪天中枪了,被爆炸波及了,被飞机砸中了,你命在旦夕,就要死了,你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还让我蒙在鼓里?要是你今天不只是被□□砸到,要是你真的快死了,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你还是会让我当个不知情的傻子,直到你咽气了,才跑来医院,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说的这些,字字句句都是她最怕发生的事。

过去她连想都不敢想,怕老天爷听见了,就真这么干了。从前也不是这样迷信的人,偏偏如今遇到他,因为太害怕,连这种离谱可笑的念头都生出来了。

可她还是这么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每说出口一个字,心里就被捅一刀,到后来声音暗哑,力气仿佛血液一般从心头汩汩而出,眼看就要流光了,精疲力尽,却还在害怕。

她是真怕他这样欺瞒她,如今是小伤小痛,将来可能是命悬一线。

若是有朝一日,命运真的将最大的恶意降临在他们身上,她却不能赶来他身边见他最后一面,赶来时他已听不见她说什么,她也无法得知他想对她说什么……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性,祝清晨浑身都发起抖来。

无法克制地发冷,仿佛有人拽着她,把她往十八层地狱底下拉。

而薛定坐在那,也觉得被堵住的不止是嘴,连同整个胸腔,全身各处,都被堵住。

你看,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活得不潇洒了,不快乐了,不轻松了。

她此后的人生里都充斥着惊恐、担忧、怀疑和揣测。

他闭了闭眼,坐在过分刺眼的白炽灯下,轻声说:“我也怕。怕我真有那么一天,死在谁的枪下,或者哪次暴动里、冲突里,你赶不来,我连遗言都没法跟你说一句。”

“可是祝清晨,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看书,但凡看到有关死亡的部分,最受震撼的场景,就是将死之人没能把话说完,就这么撒手人寰的一幕。那是最悲剧的命运,最极致的痛楚和遗憾,最高的美学艺术——生命到了尽头,却没办法说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几句话,完整结束这一生。我每次遇见这种情节,都会震撼到动弹不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总是害怕有一天我也遇到同样的命运。”

“祝清晨,比起没法跟你说点临终遗言,我更怕我说不完,望着你的脸,到死也说不完,那才是最大的痛,于你于我,都是。”

“所以哪怕我真有那么一天,遭逢不测,只剩下一口气,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宁愿你来了,看见我安安静静躺在这,也不想你赶来身边,看我痛苦,看我明明不想咽下最后那口气,看我挣扎着想跟你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还是难看地咽了那口气。”

如果你留不住我,我也留不下自己。

那就免去这个痛苦的,谁都无能为力的过程,直接面对最后的尘埃落定吧。

薛定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要听实话,一个坚决不说实话。

嗯,看样子可以分手了。

薛定:????作者,什么仇什么怨???

我:^-^

摊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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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说我爱你

第五十六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对视着, 静默着。

白炽灯将人的疲倦与挣扎照得无处遁形, 他看懂了她眼里的不甘与恐慌, 她也能看清他面上的固执与坚持。

祝清晨咬紧牙关,居高临下盯着坐在床上的他,冷笑一声, “薛定,你真是冥顽不灵,顽石一块。”

说完, 转身就走。

薛定以为她要离开, 心头像是空了一块,伸手想拉, 可肩背上的伤口被牵扯, 手才伸到一半,眉头倏地一皱,又停了下来。

胸口被伤口还痛。

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他看着她往大门处走的背影, 问:“祝清晨, 你后悔了?”

祝清晨却像是风一般推门而出,头也未回。

留他一人坐在那里, 看着空空荡荡的病房,和那颗空空荡荡的心。

祝清晨一路走到电梯口,上了电梯,抵达一楼。

手里攥着手机, 一言不发出了医院大门。

医院外面吹着风,抬头可以看见沉沉乌云翻涌着压下来,要变天了,天际颇为壮观,也令人倍感压抑。

呵,真应景。

她满腹郁气无人诉说,想打人,偏病房里那人已经负伤,她就是想打,也下不去手。

祝清晨走进医院不远处的24小时便利店里,绷着一张脸从架子上拿牙刷牙膏,湿巾和卫生纸,末了又朝食品架上看去。

她回来得急,一路上念叨着要让薛定替她下碗面。

她想吃追来以色列那天他做的那种意面,烫熟的西兰花点缀在旁,肉末与西红柿熬得细碎入味……

冷笑两声,她从货架上取了两盒方便面。

骗子。

因为用力的缘故,纸盒子都被她捏得一瘪。

她抱着怀里的东西网收银台走,走出两行货架之间时,眼眶蓦地一红,鼻子发酸,热意终于从眼底源源不断涌出来。

一年前的春末,她便是在便利店遇见他的。

那时候,她打着电话,抱着一堆零食与方便面,从货架里心不在焉走出来,冷不丁撞在谁身上,慌忙道着歉弯腰拾捡。

那人伸手捡了一袋薯片,轻飘飘搁在她怀里。

而她一抬头,就跌入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

那样的开始,仿佛老旧电影里的开场一般,一帧一格都被放慢,从他一个举动,到一个眼神,都可以令人回味多年。

而直到今时今日回忆起来,她才惊觉那个开场里蕴含的隐喻。

从跌入他眼底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上不了岸了。

祝清晨拎着一堆东西从便利店出来,蹲在街边的消防栓旁,把塑料袋抱在怀里,用力地揉了揉眼眶。

头顶的乌云阴沉沉压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说下就下。

以色列这个国家,天气莫测,一天之内常常会有暴雨、阳光交替上演,薛定曾经告诉她,这是一个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彩虹的地方。

她冒雨往回走,死死攥着手里的塑料袋,雨水从脸上头发丝淌下来,几乎模糊了视线。

现在才真的是条咸鱼了。

淋得透湿的,死咸鱼。

医院大厅,前台的值班护士惊诧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祝清晨,大概是她满头满身淌水的样子太狼狈,还关切地问了句:“Is there anything I do for you?”

祝清晨摇头,拎着淌水的袋子走进电梯,第二次按下写有数字七的按钮。

烧伤科。

她死气沉沉盯着那行小字,没忍住骂了句,烧你妈。

电梯里不止她一人,同行的还有个按了十二层的本地人,男的,四十来岁。

听她恶狠狠骂了句什么,他惊讶地扭头看她。

祝清晨不耐烦地侧头对他对视,瞪了回去。

男人怕事,看她这典型的女流氓模样,和那怒火中烧的眼睛,吓得脖子一缩,挪开了视线。

电梯畅通无阻到了七楼。

祝清晨淌着水走出电梯,像是一条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一路拖着透明的水渍。

她站在仿佛望不到头的走廊里,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朝薛定住的那一间走去。

病房的门上有一个方格玻璃窗,她站在其后,往里看。

薛定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微微弓着腰,站在落地窗前,低头看着窗外细密的大雨,手里握着一支抽到一半的烟。

那一星半点红光,让她想起初遇那日,他站在深巷里,神态安详抽烟的模样。

隔着镜头,她与他视线交汇。

心跳瞬间停滞。

而这一刻,祝清晨沉默地站在玻璃窗后,看见薛定握着烟,忘了抽,就只怔怔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那一星红光渐渐燃尽,烫到了他的手。

他猛然间一抽手,烟头落地。

像是刚从梦境里被惊醒的人,薛定大梦初醒般看着地上的烟头、烟灰,苦笑两声,扶着床,慢慢蹲下去,艰难地伸手去捡。

也是在这一刻,门外的人推门而进,疾步走来。

窗外的雨势太大,薛定竟没察觉到她的脚步声。

直到那双湿漉漉的运动鞋出现在眼前,女人先他一步蹲下去,捡起了那截烟头,顺便把他拎了起来。

她的手架在他胳膊上,力气很大。

而当他一站直了,她便松了手,仿佛多一秒都不想碰他。

薛定的视线落在祝清晨身上,嘴唇微微张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的头发湿透了,就这么粘在脸上。

一身衣服也淋得半透明,胸衣都快显露出来。

她的手里还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的牙膏牙刷,俱是生活用品。

他以为她走了。

他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薛定几乎回忆不起她离开的这二十分钟里,他是如何过来的。

整整一年,那个女人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好感,像是一团烈火闯入他的人生,他逃也好,推拒也罢,她仿佛不懂什么是退缩。

可是二十分钟前,她忽然间熄灭了火焰,扭头就走,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像是忽然间被人抽走思维,了无生气坐在那里,理智成了一团稀泥。

后来依稀听见窗外下雨了,他挣扎着爬起来看。

她会淋雨吗?

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可那不是她的家,如果她要离开他,依照她那风风火火的性子,约莫明日就会买机票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