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玫望着窗外飞驰的街景,忽地想到宋二。此时的俄罗斯大概已经零下二三十度了,不知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于是她开口问:“宋二回来了吗?”

  “没。”大概也只有问到宋二的事,沈放才肯多回几句话,“他不肯回家。”

  在前排的沈钊听到了,用余光撇了沈放一眼。

  “他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吧。”赵一玫说。

  沈放顿了顿,照搬了宋二的原话:“在战斗民族的熏陶下,已经千杯不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赵一玫笑起来,好奇地问:“你和他谁比较能喝?”

  沈放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下车的时候一阵冷风刮过来,赵一玫打了个喷嚏。赵清彤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长兔毛毛衣,站在寒风里,全然一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

  赵清彤说她:“你就趁着年轻瞎折腾吧,老了落一身的病根。”

  赵一玫不屑地撇撇嘴:“年轻的时候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指望老了?”

  赵清彤说不过自己的女儿,在后备箱里找了找,好不容易翻出一件沈放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黑色羽绒服让赵一玫穿上。

  赵一玫的个子在女生里已经算是很高挑,套上沈放的外套却还是大了许多,看起来空荡荡的,装满了空气。

  沈放没说什么,从几大箱烟花里拿出两个小袋子,从中抽出一支银灰色的烟花棒递给赵一玫,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烟花棒发出像星星一样形状的光芒,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赵一玫难得起了孩子心,拿着烟花棒在空中写字。

  “放”,一个“方”和一个“攵”,焰火的光芒很快便消失在冷空气里,只在瞳孔里剩下一片灼眼的影子。

  沈放帮着沈钊把烟花抬到河边,沈放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打火机点上,沈钊看了他一眼。

  沈放被抓了个正着,只好耸耸肩,蹲下身子继续点燃引线。沈钊摆摆手:“抽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

  沈钊点点头,沈放站起来,两个人一起往后退,看着引线一点一点燃烧。沈钊突然问:“你第一次抽烟,是我和你妈离婚那阵子?”

  “不是。”沈放回答,“再后来一点。”

  “什么感觉?”

  第一簇烟花“砰”的一声腾空,所有人都抬头望去。

  沈放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时候,那是个华灯初上的夏日的黄昏,闷得人心里发慌。沈放那时比现在要矮上长长的一截,刚从医院走出来,就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路边打电话,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他的嗓门很大,语气却很温柔,哄着电话那头的人:“宝贝,乖,早点睡觉,睡着了,我就带着妈妈回来了。”

  男人微微有些驼背,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捂眼睛。挂断电话后,他在原地蹲了下去,然后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哆嗦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燃。沈放走上前去,从他的手里接过打火机,然后给他点上。

  他猛地深吸一口烟,抬起头看着沈放,沈放这才看到他哭了。他毫不介意沈放还未成年,问他:“抽吗?”

  什么感觉?

  沈放记起自己那时的狼狈,不知道男人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实在是太烈,呛得他五脏六腑都快咳出来。可在难受中,孤独的少年竟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感。

  下一秒,沈放脑海里却出现一个女孩的脸。

  她把头发高高得扎起,抿着唇,一脸倔强地看着自己。

  他也是在那一刻才恍然发现,在不相见的长长的时光里,她是会慢慢长大的。

  沈钊问他为了什么而抽烟。

  她是他抽烟的理由吗?

  沈放转过头去,看到赵一玫站在车旁,还拿着他打发她玩的烟花棒在空中写字。

  她在写什么呢?沈放突然想。

  越来越多的焰火从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升起,在夜幕下“砰”的一声绽放开来,映着细细的飞雪,姹紫嫣红一片。

  好似这长长的一生,才正要开始。

  回到房间里,开了灯,赵一玫才看到身上穿着的沈放的羽绒服不知何时被炸了几个小洞,圆圆的,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赵一玫没放在心上,把衣服脱下来,拎着走到脏衣篮前,正准备扔下去,顿了顿,又把它搭在另一条手臂上,打开衣柜丢了进去。

  没有洗过,也没有再还给他。

  想起宋祁临离开时说的那句话——我的好姑娘呀,你可知道,你所选择的这条路,会很难很难。

  3

  自沈放离开以后,赵一玫发现自己对于时间的概念渐渐变了样。

  于她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有他,一半没有他。

  他出现的那一半,统共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天,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没有他的日子又太长,就像黑板上的倒数计时,一天天溢出来。

  高三的时候,赵清彤又正式找了赵一玫谈话,希望她毕业以后能去美国留学。

  “我不去。”赵一玫拒绝道。

  赵清彤深知自己女儿的倔脾气,其实连赵清彤自己也不知道赵一玫为何会那么排斥出国留学。他们周围的朋友圈子里很多小孩从小就被送出去读书,然后是世界级名校,一路青云直上,更是天之骄子,活得也和常人不在一个世界。

  “别忘了,你当初可是答应过你爸爸的。”

  提到董齐,赵一玫就被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能拿他来压我。”赵一玫不服气地说。

  “可你知道那是他的心愿。”赵清彤说,“我也没说让你放弃学校的事情,不过从高三开始,我会专门给你请私人教师监督着手准备申请的事。你爸他……生前就为你疏通了大学教授的关系,能帮你拿到斯坦福教授的推荐信,他在那边也有很多校友可以帮你。”

  赵一玫心中五味陈杂,她没有想到董齐曾为她做了这么多。说起来也是讽刺,以前赵清彤在她面前,从来只连名带姓地叫“董齐”,可他离世以后,她却改口变成“你爸爸”。

  赵清彤最后退了一步:“去和留的问题,我们到时候再谈。”

  赵清彤一锤定音,赵一玫一天被当成四十八小时用,白天学习,晚上补习,周末的课程表排得更是密密匝匝。

  夜里她睡不着觉,人人都只看到她漂亮光鲜的一面,嫉妒羡慕,说她投得好胎,却从来没有人愿意去深究,这一路她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哪里有天生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众生平等,每个人都是背着自己的命运,一步步向前的。

  这年寒假,沈放回家待了三天,赵一玫正在香港参加SAT考试,她没能等到他。

  赵一玫走在香港人来人往的街头,抬起头,看到大屏幕上播着最流行的时尚广告,眼前有电车摇摇晃晃经过,有人在地铁站门口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从南到北,她独自站在香港街头,对他的思念几乎浩大到要将自己吞噬。而他所在的故乡,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

  “沈放。”她在心头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她比任何时候都期待冬天的来临,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痛恨冬天的来临。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又是否会有片刻想起自己。

  这年三月,赵一玫如愿以偿地收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同年夏天,沈放破天荒地从学校回来了。因为不是过年,他自然没有回别墅,回的是他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赵一玫从沈钊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玫,怎么了?”赵清彤问。

  “没事。”赵一玫若无其事地笑笑。

  赵一玫知道沈放住处的地址,吃过饭后,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出门了。沈放租住的地方在老城区,是给老北京人住的居民区,满大街的梧桐树,夏日的蝉鸣声嘶力竭。

  走在院子里,能看到遛鸟的大爷,悠然自得地下棋的老人,还有三五成群玩捉迷藏的小孩。做鬼的那一个趴在墙头,大声倒数计时:“三,二,—……”

  当初沈放搬走的时候,赵一玫才十四岁,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又老旧又喧嚣的住处。而时过境迁,再走在这条路上,赵一玫突然懂了。

  或许他的一生所求也不过这样,住在长长的时光里,和每一个市井凡人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炊烟袅袅的每一天。有家可归,茫茫红尘,有一盏灯为他所亮。

  赵一玫顺着陡峭的楼梯爬上七楼,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又拿出镜子左左右右地照了一番,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正准备敲门,上了年岁的防盗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站在里屋的沈放和走廊上的赵一玫四目相对。赵一玫张开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女孩就从沈放的身后走了出来。

  陈砂。

  赵一玫在看到陈砂的一瞬间,只觉得五雷轰顶,理智全无。她把刚才要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咄咄逼人地大声质问沈放:“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放靠着门檐,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

  陈砂一愣,想起两个人是兄妹的传闻,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穿好鞋,对沈放说:“那我走了。”

  “我送你。”沈放说。

  陈砂看了堵在门口的赵一玫一眼,没说话。沈放换了衣服走出来,当着赵一玫的面关上门。赵一玫就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和自己擦肩而过。

  我一定是疯了,赵一玫想。只有疯了才会一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就不管不顾地跑来;只有疯了才会眼睁睁看着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并肩离开。

  六月的午后,室外是三十七摄氏度的高温,大地似乎都要被烤化了,楼道里却阴森冰冷。赵一玫独自坐在台阶上,一直等到日暮西沉,也没有等到沈放。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老旧的居民房的另一侧,沈放靠在斑驳的石墙上,低下头,拿出裤兜里的火柴,轻轻划燃,再点燃手中的烟。

  头顶是火烧云流动的黄昏,脚下的烟蒂落了一地。

  想要说的话,无法传达的思念,就在这一堵上了年岁的石墙之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成为永远的秘密。

  4

  几天以后,赵一玫接到宋二的电话:“请你吃烧烤,来不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赵一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