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事我都听说了,首先要向你道歉。”沈钊说,“我了解我的儿子,他说那些话,或许并不是故意的。”

  “听起来很像是一位父亲的偏袒,但是我想,他会那样说,或许只是为了激怒你,想让你离开他。”

  “沈叔叔,”赵一玫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请您别说了。”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恨她,这样的安慰,无疑是在她的心上插刀。

  “我知道了。”赵一玫说,“我会去美国的。”

  7

  这年八月,赵一玫坐上由北京飞往旧金山的飞机。赵清彤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沈钊一起去送她。

  她又变成天底下最普通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沈钊在一旁打趣道:“这么舍不得,就别送她出去了。”

  “不。”赵清彤直直地看着赵一玫,语气坚定地说,“她一定要去。”

  赵一玫垂下眼睑,伸手给了赵清彤最后一个拥抱:“我知道的,我会好好的,妈妈你不用担心了。”

  在触碰到赵清彤身体的一刹那,赵一玫才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她年过四十,一生所得和所获都太多太多,想要把关于生命,关于岁月的道理一一讲给眼前年轻的女儿听,可心里却知道,这人间的路,需要她自己去走一遭。

  飞机起飞的一刹那,赵一玫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耳朵里是止不住的鸣叫。

  赵一玫坐的是头等舱,见她脸色惨白,空姐立马走上前去,轻声问她:“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她捂住双耳,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想象中的一幕——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坠毁,她坐在董齐的身边,努力去拉他,海水灌入机舱,一点一点吞没了他们。

  飞机继续上升,不适感被放大,赵一玫的耳鸣越来越严重,随着窒息而来的是头痛,就好像有人拿针在扎她的大脑。

  面前的空姐焦急地蹲下身,不停地张嘴闭嘴在说些什么,赵一玫根本听不清楚。她掐住自己的人中,让意识和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空姐再次询问:“女士,女士,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赵一玫艰难地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

  然后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吃下去,戴上眼罩,盖上毛毯,努力让自己睡过去。

  从那个炎热的夏日开始,她就开始了长长的失眠期。

  药效渐渐上来,赵一玫在行程为十三个小时的航班上进入浅眠,还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的场景不断变化,先是儿时董齐把她架在肩膀上大步向前走,然后赵清彤一把从董齐手里抢过自己。

  后来是她学拉丁舞的时候,老师温柔地感叹,真是一个会走路的梦。然后是董齐在机场不停地对她说:阿玫,跟爸爸走吧。

  梦里的时间混乱,又回到最初遇见沈放的那一天,黑衣黑裤的少年,俊美如天使,一字一顿地说:“滚出去。”

  关于他的记忆扑面而来,最后一幕,是在那间没有光的房间里,她仰起头问他——

  “你爱过我吗?”

  他嘴角微动,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凝视着自己,说:“没爱过,一直爱着。”

  赵一玫在梦中被惊醒,脸上不知何时满是泪水。她拉开一旁的机窗,云层顶端之上的阳光猛地刺入眼睛,让人瞬间失明。

  在覆盖上阳光的这一刻,赵一玫忽地想起母亲的话,她说——“去美国,去更遥远的地方,去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

  云海镶着金色的边,似乎永无止境。飞机平稳地一路向前,带着她去往另外一个世界。

  赵一玫静静地凝视这片洁白的天空,天地的广阔让红尘中的情爱显得那样渺小。她闭上眼睛,在心中许愿,从这一刻起,要努力忘记他。

  前尘往事,就一并放手吧。

  飞机在旧金山机场停靠,过了海关,等了许久行李才姗姗来迟。

  周围人都推着巨大的推车,密密匝匝堆了许多行李。毕竟是山长水远,一路跋涉而来。唯独赵一玫只有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轻轻松松地走出机场。

  因为临着太平洋,就算是八月的盛夏,旧金山的空气依然清爽湿润,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深深地呼吸。

  赵一玫准备伸手拦出租车,一个身影蹦蹦跳跳地从她眼前跑过。

  她停下脚步,发现对方是个中国女孩。

  女孩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穿着印有卡通大象的短袖衫、白色球鞋,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年轻得让人嫉妒。

  “江海江海,”她高高地挥动手臂,手舞足蹈,笑得满脸阳光,大声地冲身边的高个子少年说,“你看!是大海!”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赵一玫撇撇嘴,戴上墨镜,拎着她最新款的香奈儿包包,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趾高气扬地从女孩身边经过。

  一阵风吹起,这一天阳光凶猛,海水温柔,是一年之中旧金山最好的时候。

  而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空,往后的漫长一生,都在这一天被改写了。

第九章 红尘一瞬

“那命运到底是什么?是你在这里,于是我生生世世无法去往他方。”

  1

  赵一玫没想到的是,几个小时后,她会在大学的学生宿舍与机场的小女孩再度相逢。

  她们住三室两卫的寝室,赵一玫租下的是主卧。女孩的行李箱里装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连擀面杖都蹦了出来。她自己也好奇地拿擀面杖当棒球棍挥了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伸出手对赵一玫说:“你好,我叫姜河,江河湖海的那个河。”

  姜河看起来一股子机灵劲儿,十六岁就拿了斯坦福电子工程系的全额奖学金。据她所言,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男生叫江海,托福和SAT都是满分。一提到江海,姜河的眼睛都在发光,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

  赵一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生机勃勃,年轻活泼,是一个看了就让人高兴的女孩。

  赵一玫回过头去看向窗外炙热的阳光,想到赵清彤曾经担心她从未交过女生好友,班主任老师还三番五次说起这件事。而她们口中所谓的知己好友,也不过是相伴一起上厕所罢了。想到这里,赵一玫突然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事吗?”姜河探头问她。

  “没有。”赵一玫伸了个懒腰,“我要去宜家买家具,要跟我一起吗?”

  赵一玫到美国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辆小跑车,据说很多留学男生都买车来泡妞,因为美国实在是地广人稀,没有车出行十分不方便。而赵一玫根本不屑搭别人的顺风车,她自己就是豪门。

  姜河在宜家看上了一对马克杯,上面印着凡高的《星空》。赵一玫知道她想送给江海,就在一旁拼命怂恿。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女孩为了心爱的人纠结来纠结去,涨红了一张小脸的样子真让她开心。

  她好像从来没有过那样反复甜蜜的少女心,她和沈放,从一开始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一玫在角落里看到一盏白色的落地灯,安安静静地立在床头,被人来人往的客人忽略。“啪”的一声,赵一玫摁下开关,暖橘色的灯光瞬间射出来。

  她无端地再一次想起那个盛夏的房间。空调的冷气和她热切的欲望混杂在一起,空气中有他的气息,像海洋,咸湿却致命。

  赵一玫闭上眼睛,笑了笑,对姜河说:“我曾经有一个愿望,能和我爱的人一起逛宜家。”

  “为什么?”姜河问。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不过很可惜,她这一生都等不到这样一天了。

  开学的第一周就是新生晚会,赵一玫的第二位室友何惜惜在这天姗姗来迟。她的航班在广州因为台风推迟了,晚了整整一周才抵达旧金山。

  和奢华张扬的赵一玫全然不同,何惜惜只穿了一件最普通廉价的白色T恤,戴厚厚的框架眼镜,严肃拘谨,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揉揉衣角。赵一玫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人大多自卑,内心孤独。

  赵一玫穿了一条深V黑色小礼裙,腰线一道若隐若现的镂空,喷三宅一生的香水,是凛冽冰冷的男香。晚会上找她跳舞的人络绎不绝,赵一玫已经许久不跳舞,可有可无地换着舞伴。偌大的礼堂里,她甚至都记不得每个人的面孔。

  晚会结束,她谢绝了每一个送她回家的邀请。赵一玫坐在跑车上,摇下座椅,透过头顶的天窗,看到漫天星河璀璨。繁星点点,似乎有银河横跨其间,这是在北京怎么也看不到的景色。

  热闹和喧嚣褪去,赵一玫静静地躺在车上,心中无比酸涩,命令自己只许花十五分钟时间来思念他。

  等赵一玫再次睁开眼,发现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国内打来的电话,显示不出号码,只有“未知”两个字。她把手机调了静音,没有听到。

  来电时间是十分钟前,赵一玫再拨打回去,那边却是长久的忙音,无人应答。

  这天夜里,赵一玫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拨打那个未知的号码,却统统石沉大海,只有冰冷的“嘟嘟”声。一直到夜色暗去,远处天光微亮,她才终于死心地放下手机。

  她对着无情的机器喃喃:“沈放,是你吗?”

  可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万五千公里的距离,隔着一整个太平洋,隔着经年的岁月,隔着那些激烈决然的转身,她和他之间,又还剩下些什么?

  2

  这年冬天,赵一玫在旧金山遇见南山。

  赵一玫大概得了一种叫一月的病,到了每年的一月就很难入眠,只能过上昼夜颠倒的生活。那天夜里,她在寝室里写论文,要翻译一篇西班牙文学作品,是个莫名其妙的爱情故事。她有些心烦意乱,开车去星巴卡买咖啡提神。

  只剩下一个很窄的车位,赵一玫小心翼翼地将车倒进去,眼看就要成功,她忽地有些走神,误把刹车当油门,“砰”的一声,银色小跑车不自量力地撞上了前方的越野车。

  赵一玫也是一脸错愕,赶紧松开安全带,从车里跑了下来。她穿着十厘米高的牛皮短靴,环抱双臂,呆呆地站在两辆车的边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有一名陌生男生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出来。他走到赵一玫的身边,歪着头问她:“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赵一玫摇摇头,耸耸肩,指着那辆倒霉的越野车的屁股,伤脑筋地说:“不知道车主会不会砍死我?开这么大的越野车,会不会是个体重两百斤的大胖子?”

  男生笑起来,然后绅士地对着赵一玫鞠躬:“美丽的小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距离你的预计,我恐怕还需多加努力。”

  赵一玫瞠目结舌,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生就是那个倒霉的车主。

  看着赵一玫一脸的哭笑不得,男生像是恶作剧得逞般地冲她眨着眼睛笑。夜里有风吹过,赵一玫的长发被吹得飞舞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男生将手中热腾腾的咖啡递给她,认真地说:“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