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心底明明知道沈钊不会骗她,骄傲如赵清彤,也不会再用同样笨拙的手法来向她低头。

  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她才不愿意相信,才会崩溃,才会悔恨,才会绝望。

  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对她?

  泪水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充盈了赵一玫的眼眶,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掐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三室一厅的房间,所有的灯都被她打开。

  姜河常常写实验报告到深夜,回到家就直接倒在客厅的地毯上呼呼大睡。何惜惜总是把厨房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周换一次桌布,冬天的时候会把客厅的壁炉点燃。赵一玫会放CD来听,她喜欢听王菲的歌,听了许多年。姜河偶尔也会跟着哼,但她唱歌走调太厉害,总是让何惜惜和赵一玫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曾经那样热闹的房间,那样温暖的冬天,如今变得空空荡荡的。

  赵一玫终于忍不住,坐在地毯上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她怀念自己的朋友们,怀念过去的好时光。

  在这样绝望的夜里,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沈放。

  她多么想念他,多么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旁,多么希望让他看一看自己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他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后悔当初亲手将她逼出国?

  赵一玫无知无觉地在客厅坐了一夜,第二天,当远方有微光亮起时,她才站起身,开车去了机场。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冲上天空的时候,赵一玫透过机窗向下望去,蔚蓝色的海洋,一如从前那样波光粼粼。

  下了飞机以后,赵一玫立刻赶往了医院。她见到赵清彤的时候,她已经非常虚弱了。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得非常迅速。最初医生说治疗理想的话能够再支撑一年,但几次化疗下来,没有人敢再去问医生还剩下多少时日。

  上一次见到赵清彤,赵一玫只是看到她鬓角处的几缕白发就已经难过得不能自已。

  而这一次见面,她瘦了许多,褪去了精致隆重的妆容。

  她还处在年轻貌美的青春期,而她的母亲,却已经那样老了。甚至等不及再老一点,就要被剥夺活下去的权利。

  那天夜里,赵清彤吃了药后,终于缓缓睡去。赵一玫睡在套房隔壁的床上,深夜突然听到赵清彤翻身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疼得大汗淋漓,身体几乎不能承受。赵清彤担心被赵一玫听到,强忍着痛苦,不敢呻吟出声,只能不停地抓着空气。

  赵一玫知道赵清彤是害怕自己难过,她沉默着起身,走到通宵值班的医生办公室,几乎要给他们跪下:“求求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受一点点?”

  医生和护士赶往病房,赵一玫跌坐在医院冰冷的地上,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给姜河打电话。她从见到赵清彤的那一刻起就克制不住的眼泪倾盆而下:“我好害怕啊姜河,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

  “我现在特别痛恨自己,我以前老是惹她生气,不肯对她好一点,只顾自己活得痛快开心……我好后悔……”

  儿时背过一首古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沈钊将办公室直接搬到了病房里,几乎不接电话和出门谈事情,所有的事务都留在赵清彤进行治疗不在场的时候。

  赵清彤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说话和进食对她来说也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于是就演变成沈钊一个人说。沈钊的记忆力好,翻出两个人的年少往事来讲,讲第一次相见,讲第一次写情书,讲第一次约会去看电影……有些时候讲到和赵清彤回忆不相符的地方,她就轻轻地摇头,沈钊便笑起来,说:“好好好,是我错了。”

  赵一玫回来的第二天,就在医院的走廊上见到了沈放。

  他买了许多水果和保健品,又从家中带来了赵一玫的衣物,放在赵清彤的病房门口,敲了敲门,也不进去,便转身离开。正好遇到赵一玫从医院食堂吃饭回来,她默默拎起他放在门口的东西,推门而入。赵清彤刚吃了药睡过去,赵一玫则轻手轻脚地将水果放在她的床头。

  等她再走出病房,发现沈放还站在原地。

  赵一玫笑了笑,说:“陪我出去抽支烟吧。”

  两个人沉默着并肩走出医院。医院大门口永远热闹非凡,便利店、餐馆、鲜花店、水果店,挤满了杂乱无章停放的车辆,似乎无时无刻不塞车。

  沈放自入伍以后身上就不再带烟,赵一玫在便利店买了一包,两个人站在树下,背对着背,不说话。

  沈放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烟一点点燃尽,积了长长的烟灰。他轻轻一弹,尽数落在地上。而树的背面,赵一玫用牙齿轻轻咬着滤嘴,也一口都没吸。她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还有光秃秃的树干,冬天总是这样萧条。

  这是什么树?像梧桐,又似乎不是,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离开北京已经太多年了。

  “那我回去了。”她说。

  “好。”

  他点点头,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淹没在医院大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第二次见到沈放是在三天以后,赵一玫知道他的假期不多,大概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他似乎是有事来找沈钊,在护士站旁边等着。赵一玫经过的时候,值班护士正好跟她打招呼,说:“刚刚去你妈的病房看过了,今天她的状态挺好的。”

  “是啊,”赵一玫笑着说,“难得出太阳了,大概她的心情也好吧。”

  “是你爸的功劳吧,一直在旁边说话逗她开心。真羡慕他们俩,患难见真情。在医院待久了,像你爸这样的男人,真的太难得了。”

  护士没有察觉到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对劲,嘴里还在说着羡慕的话。

  沈放面色僵硬,赵一玫一脸尴尬。

  见赵一玫一直不搭腔,护士这才发觉不对劲,停下来顿了顿:“怎么了?”

  “没什么。”赵一玫扯着嘴角笑了笑。

  护士大概是猜到了什么,看看沈放,又看看赵一玫,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等护士走开以后,赵一玫才犹豫着开口:“想起伯母也住在这家医院,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不方便。”沈放冷冷地回答。

  “我没有别的意思,”赵一玫说,“我妈妈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也没……没多少日子了……我希望,你母亲能够……能够原谅她。”

  沈放冷淡地笑了笑,问:“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赵一玫一愣,嗫嚅道:“我……”

  沈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等沈钊处理完手中的事情来到护士站时,他已经走了。

  “他有说什么事吗?”

  赵一玫摇摇头,然后想了想,试探着问:“沈叔叔,您知道沈放的母亲也在这家医院吗?”

  “知道。”

  “那您去看过她吗?”

  沈钊看着赵一玫,说:“没有看过。因为这对你的母亲来说,是一种伤害。”

  “有些时候,我们选择了一些,就必须放弃一些。”沈钊说,“无论你说我冷酷还是无情都好,但如果是不可能的事,还是不要再给对方希望比较好。”

  “我没有,”赵一玫摇摇头,“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如果您去看望她,我一定会指责你,觉得对我母亲不公平,所以我也能理解沈放的愤怒。”

  因为他和他的母亲,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那么他呢?

  这些年来,他又可曾给过她希望?

  3

  沈放回部队那天,赵一玫偷偷去了一次他母亲的病房。距离她第一次踏入这间病房,已经过去十年了。

  赵一玫走到走廊的尽头,门开了一半,她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那是个年轻的女孩,说:“伯母,有点烫,您慢点喝。”

  赵一玫猛地听出来,这是陈砂的声音!

  陈砂?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到这个名字,赵一玫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天旋地转。

  她想起上一个冬天,沈放带着陈砂回家吃团年饭,而如今,又让她代替他照顾自己的母亲。

  自己真是愚蠢至极,这些血淋淋的事实,为何她从来就不肯面对?

  病房里发出勺子碰到碗的声音,赵一玫猜测是陈砂在给沈母喂粥,沈母似乎今天神志还清楚,问:“我儿子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陈砂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回去了。”

  “回哪里去了?”沈母突然激动起来,“那个女人那里吗?”

  “不是不是,”陈砂赶紧解释,“出差办事,很快就会回来的。今天有我来陪您,阿姨您不开心吗?你看外面的天气这么好,我下午带您出去走走,好吗?”

  赵一玫麻木地听着,她从来不知道,当年那个冷冰冰、从来不近人情的陈砂也能这样轻言细语,温柔体贴。大概每个女孩都是这样吧,为了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这就去跟医生说说。”

  陈砂站起身就往外走,赵一玫来不及躲闪,两个人就撞了个正着。陈砂一怔,怎么也没有想到赵一玫会在这里。她们俩似乎天生八字不合,只见陈砂沉下一张脸,冷冰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倒是和沈放越来越像了。

  “我……”赵一玫欲言又止。

  病房里传来沈母的声音:“是谁来了?我儿子吗?”

  陈砂和赵一玫对视,两个人脸上都闪过复杂的神色。赵一玫正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是她母亲的护士,站在几米远处,气喘吁吁地喊道:“到处找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快点跟我回去!你妈妈她……”

  赵一玫猛地转过头去,一张脸在白炽灯下瞬间失去颜色,变得惨白。

  赵一玫的母亲赵清彤,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离世了。

  她生来富贵,性格骄傲,年少时匆匆与初恋情人分开,为了赌气嫁给了董家少爷,又在无数次的争吵中耗尽彼此最后一点缘分。后来她与沈钊重逢,二婚宴办得依然风光无限。她一生顺境,大富大贵,临死前有沈钊在身边日夜照顾,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唯一的一个女儿,取名为一玫,是希望她如同玫瑰一般,美丽而高傲地盛开。

  赵清彤离世前的最后一小段时光,回光返照,眼睛里闪着漂亮的光,依稀能看得出二三十年前少女美丽的面容。她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赵一玫在自己的病榻前。

  “一玫,”她说,“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好吗?”

  赵一玫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她紧紧握着母亲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指,颤声说:“好。”

  “你答应我,离开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爱他。”

  赵一玫眼含热泪,愣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