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彤说:“原谅我,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啊。”

  “妈妈,你会长命百岁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别说这样的话……求你了……”

  “抱歉,我是个自私的母亲,明明是我犯下的错,却要让自己的女儿来偿还。”赵清彤说,“他不会给你幸福的……我的宝贝女儿啊,答应妈妈,好吗?”

  “妈,你不要走。”赵一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绝望地呢喃,“求你了,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妈妈,妈妈……”

  回答她的,只剩一室的空空荡荡,有风吹过,窗帘在阳光下飞舞。

  几天以后,赵一玫在邮箱里看到姜河的来信,她说:你要相信,我们的一生,远比我们想象中要长。

  长到足以让我们忘却这些伤痛,和奋不顾身爱过的那个人。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回望来时的路,无人知晓,我们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此时。

  世间有千万条路,她偏偏选了最孤独的这一条;世间有那么多人,她偏偏爱上了不能爱的那一个。

  4

  赵清彤的葬礼结束后,赵一玫第一时间离开了,并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这片土地对她来说,无论是情还是物,都让她心碎。

  她几经波折,再次抵达位于南美洲的乌斯怀亚。一个人独自看了七次日落和七次黄昏以后,她因为厌食和心情郁积,终于病倒在客栈里,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她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做志愿者的许安安,被她所救。许安安知道赵一玫身负许多往事,却从来不开口询问。渐渐地,两个人熟络以后,许安安会主动将自己的过去讲给赵一玫听。

  也是因为许安安,赵一玫开始对志愿者组织有所了解,她试着学习一些基本的救援课程。许安安一开始鼓励她:“你要不要加入红十字会?难过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待着,让自己忙碌起来,随便做点什么都好。”

  “你呢?”赵一玫问,“你会一直在这里吗?这是否也是一种逃避呢?”

  “故乡嘛,”许安安坐在月光下,淡淡地笑着说,“回不回得去,都在那里。”

  不知道是被她的笑容还是话语所触动,第二天,赵一玫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给姜河打了一通电话。

  听到她的声音,姜河在电话那头放声大哭:“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抱歉。”赵一玫说。

  “你在哪里?”

  “乌斯怀亚。”

  姜河愣怔地问:“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赵一玫站起身,伸出手去感受南美湿润的热风,没有回答。

  “一玫,”姜河在电话里哀求她,“你回来好不好?”

  赵一玫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对不起,姜河,我大概不会回来了。”

  “我母亲给我留了很大一笔钱,够我衣食无忧一辈子了,她不想让我再跟沈家有任何联系。至于我,我很好,休学的事情我其实已经考虑很久了,我可能没办法一个人再在美国待下去,学术论文、文学翻译、PHD学位,那些都是我不想要的,它们让我很不快乐。你问我为什么来乌斯怀亚,那是因为这里跟我生长的国度晨昏颠倒,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样我会觉得没那么难过,这会让我感觉现在跟前几年没有什么区别。我在国外,我妈妈还在国内,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赵一玫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她轻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低语:“直到我不再爱他的那一日。”

  许多年前,他救她一命,她在心中天真地暗自许诺,她要还他一生。

  却不曾想过,会是这样的还法。

  挂断电话,赵一玫又跟自己的导师联系,告诉他家中发生了变故,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学业。然后她又托何惜惜帮忙退掉她在美国租的房子。

  “你说得倒容易,你屋子里有那么多东西,都不要了?”

  “我不要了。”

  何惜惜差点被她弄到崩溃,所有东西都打包捐赠了出去,到最后只剩下衣橱顶端那双镶满钻石的高跟鞋,她一次也没有穿过。

  姜河在电话里对赵一玫说:“它依然美丽,胜过水晶鞋。”

  赵一玫轻轻一笑:“可我已不再是公主了。”

  后来她向红十字会提交了志愿者申请,许安安问她:“你都想好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好不好,”赵一玫说,“但我就是想要这样做。”

  她精通六国语言,在面试的时候,红十字会的人问她:“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志愿者?”

  赵一玫想了想,回答说:“我的母亲曾经做错过一件事,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毁了另一个女人的全部,让她的余生都只能被关在医院里度过。我对此无能为力,也不再奢求能得到对方的原谅。如今我的父母都离我而去了,我一生的所求和所愿皆不可得,所以想要用仅剩的生命做一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让我继续走下去。”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始终记得,我的父母为我取名一玫,是希望我能像一朵玫瑰一样美丽地活着。所以,我还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如果能为别人的生命带去些许慰籍,大概我也会过得容易一些。”

  她说得颠三倒四,说不出更多煽情的、大无畏的话语。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她最初想要进入志愿者组织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看起来更加高尚且有意义,好让她得以度过生命中的漫漫寒冬。

  她要去帮助那些生活在地狱的人们,然后从他们身上获得些许柴火,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好在申请一切都顺利,斯坦福外语系的毕业证书无论到哪里都是闪闪发光的敲门砖。

  5

  而赵一玫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以后,姜河曾接到过一通来自沈放的电话。

  第一次是在她下落不明的时候,沈钊几乎掘地三尺,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沈放打去越洋电话,问她是否知道赵一玫的去向。

  姜河这才在电话里得知了赵一玫失踪的消息。她气得理智全无,冲着沈放大叫:“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这么大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吗!”

  电话那头的沈放却并未如赵一玫向姜河形容的那样冷酷,他静静地承接下姜河全部的怒火,礼貌地说:“抱歉,请问她上一次联系你是多久以前?”

  “一周前,她母亲去世那天,她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她在邮件里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去世了,然后……”姜河欲言又止。

  “可以请你告诉我吗?我和父亲都很担心她。”

  “她母亲让她答应自己,不要再爱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安静,姜河心中不明所以,试探着问:“你……”

  沈放再次轻声开口:“还有呢?”

  “没有了。”

  “你们曾经有没有过约定,要一起去什么地方?又或者是,有过回忆的地方?”姜河问。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

  第二次是在接到赵一玫的电话以后,姜河给沈放打了电话。虽然她没有告诉他赵一玫现在身在何处,但告诉了他赵一玫暂时平安无事。

  姜河搬出赵一玫的说辞:“她已经回了美国,只是心情不佳。既然她的母亲已经辞世了,那么她跟你和你的父亲也就不再有什么法律上的关系,谢谢你们的关心,望珍重。”

  沈放平静地听完,沉默地点头,这才想起是在接电话,姜河在电话那头看不到自己的回应,只好艰难地开口:“哦,好的。”

  要挂电话的时候,姜河问他:“你还恨她和伯母吗?”

  沈放没有回答。

  他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一本他购于十五岁时的《夜航西飞》,还有一条系着坠子的红绳。

  那是许多年前,他母亲专门去寺庙里为他求来的平安符。后来他进入军校,那里管理严格,禁止佩戴任何饰品,于是他一直将它锁在房间里,不知何时被她偷偷拿走了。

  他将信轻轻展开来,是她的字迹,眉飞色舞。这些年来,他见过写字最肆意潇洒的女孩就是她了。

  致:

  也不知道这封信会被谁看到,算了,就这样吧。

  我叫赵一玫,当初我爸给我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拥有玫瑰一样的人生。可现在看来,我大概让他失望了。

  十八岁那年,我曾在一个人的书架上看到一本书,《夜航西飞》。

  “如果你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而要决绝地离开,永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我偷走了那本书,还偷走了他一条项链。如今算起来,这两件东西就是我的全部遗产了。

  我在那年离开了北京。

  教练问我为什么要学开飞机,我说是因为想要战胜自己的懦弱。其实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赢过。我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情,就是爱了一个不爱我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因此而丧命,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第一次独自驾驶飞机,在大气层受到气流的干扰,我害怕得尖叫,然后撞上了飞鸟。那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一个人在天上大哭大叫,把天地神明都求了一遍。

  所以我现在在写的,应该就是遗书了。我一生都活得很自私任性,看起来肆无忌惮,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我所爱的,皆弃我而去。

  可是回头想想,一辈子做不到循规蹈矩,也学不会安分守己,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是要这样过。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吃,想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赵一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