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玫一言不发,咬牙重新站起来。火势越来越大,她眼前除了火焰和烟雾,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她能站稳以后,她开始试图奔跑。病房离大门的出口并不远,赵一玫在脑海中想象着地图,在大火中试图辨认方向。

  “马上就好了。”她对背后的李槐说,“出口马上就要到了,你看到了吗?”

  突然听到“咯吱”一声,赵一玫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前面,并没有察觉到。可李槐猛地抬起头,就看到头顶的一块天花板摇摇欲坠。

  电光石火间,李槐使出全部力气,一把将赵一玫狠狠地向前推开。

  赵一玫突然被他推开,随即跌倒在地,再仓皇地回过头——

  “姐姐,”李槐笑着说,“我们说好了,以后你要教我开飞机。”

  大火燃烧,吞噬了他最后的笑颜。

  这是赵一玫昏迷之前,眼中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赵一玫没有参加李槐的葬礼,确切地来说,他并没有举行葬礼。

  这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死亡本身就是稀疏平常的,事故发生的那天,他父母在刚果,来不及赶回来。最后是由医院统一处理的,将所有遇难者埋葬了。这里什么都缺,物质、金钱、精神、安全,唯独不缺土地。没有墓碑,没有悼词,甚至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死去的人永远长眠于此。

  李槐死后,赵一玫拒绝与人交流说话。

  经过全面的身体检查后,医生断定她与语言功能有关的脑细胞并未在火灾中受到损伤,所以应该是受到刺激以后引发的暂时性失语症,属于心理疾病。

  她又开始严重失眠,一到夜里就睡不着觉,头痛欲裂,耳朵里嗡嗡响,身体机能每况愈下,最终只能靠着大量的安眠药入睡。可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解脱,她总是一次次地回到那个大火熊熊燃烧的夜晚。

  “姐姐,大姐姐。”他在火中一遍遍地叫她。

  她伸手去拉他,可她的身体却像是被下了咒语,怎么也动不了。她想要大喊,让他快跑,可她的嗓子就像是坏掉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心在这一刻被撕裂。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块带火的天花板砸下来——

  赵一玫从噩梦中惊醒,她满头大汗地走出医院外临时搭建的帐篷,看到青白的月光,又大又圆。但是太远了,无论她如何伸手都无法触碰到。

  十几年前,她被人绑架,赵清彤花天价请来的心理医生也是这样,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甚至还用了催眠术,试图侵入她的大脑,让她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她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一副认真聆听和感受着你的痛苦的样子。

  赵一玫恨透了这些人,他们自以为看破了一切,将人类所有的感情都理所当然地打上标签。好的,坏的;有用的,没有用的;值得同情的,需要抛弃的;可以纪念的,必须忘却的。

  每当别人对她说“他在天国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你要坚强,要连着他的份一起活下去”的时候,她总是出离愤怒。

  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生离和死别,总是笃定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所以咬牙一路走下去,可结果呢?

  她无能为力。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站在青白尼罗河的交汇处,歇斯底里地发出喑哑的吼声。

  五年,十年,二十年后,除了她和他的父母,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叫李槐的男孩来过这个人间。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愿望,他想要去环游世界,想要学开飞机,想要开着摩托车载着他的大姐姐去兜风,他说过要给她买很多很多的口红。

  她还没来得及为他庆祝生日。

  2

  火灾事件发生后,已经归国的陆桥等人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李岚放心不下赵一玫,打着越洋电话与医院方联系,在磕磕绊绊的交流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沈放接到李岚电话的时候,正好在外面陪宋二喝酒。

  宋二一边夹菜一边问他:“之后打算做什么?”

  “想开个学校。”沈放说。

  “搞教育?可以啊。”宋二说,“现在教育是大投资,我之前也想办学校,地皮都看好了,就是手续办起来麻烦些,咱们俩合伙做?”

  沈放摇摇头:“不是那种,我想开一家飞行学校。”

  “你……”宋二一怔,“还惦记着你开飞机的梦呢?”

  沈放顿了顿,将他在非洲遇见赵一玫的事情告诉了宋二。宋二全程听下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哇!你们这样才是人生啊!”宋二说,“这才叫战斗的民族,和你们一比,我真是输得一塌糊涂。”

  “你们俩的事,你怎么想的?”

  沈放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酒,将它一饮而尽:“她大概还不想回国,我也有很多事要处理,我的,我妈的,包括我爸的……等一切都打点好了再去找她吧。”

  “那她要是不愿意回来呢?”

  “那我就陪她浪迹天涯。”

  宋二吹了声口哨:“你想通了就好。学校那边,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跟我说,我门路比你清一些。”

  “算了,”沈放说,“回去坑爹。”

  宋祁临哈哈大笑,沈放看不惯他得意扬扬的样子,故意戳他:“听说你去年结婚了?”

  “离了。”

  “那我这分子钱,给还是不给?”

  “滚滚滚。”

  宋家二少宋祁临,说起来也是天之骄子,没想到情路却比谁都要坎坷。

  “既然你这么伤心,”沈放坐在榻下,没动筷子,“那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

  “你不懂,”宋祁临摇摇头,“我不能让她快乐,如果我连这都做不到,倒不如将自由还给她。”

  沈放没说话,盯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菜,全是空运来的最好的食料。只可惜他早就吃习惯了军中的糙粮,食堂的大杂烩,再来吃这些精贵的东西,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说起来,”宋祁临似笑非笑,“高中的时候,我是真心喜欢过赵小妹的。”

  沈放淡淡地道:“我知道。”

  “沈放,你算什么男人啊!”宋祁临说,“当年我就看你不顺眼了,一直想跟你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打得你屁滚尿流,跪在赵小妹面前俯首称臣。”

  “好啊,”沈放摇了摇面前的酒盏,五指捏拳,挑着眉,不在乎地说,“来啊。”

  就在两人说话间,沈放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他和朋友见面时从来不玩手机,讨厌被人打扰,但看到来电显示是李岚的名字,十分担心是部队出了什么事。

  他迅速接起来:“喂?”

  沈放沉默地听完电话,猛地站起身,愣怔地看着宋二:“她出事了。我要去找她。”

  “怎么了?”

  “没什么,”沈放说,“我能救她一次,两次,三次,就能救她一百次。”

  “宋二,”拉开包间门的时候,沈放停下来,顿了顿,说,“我曾经跟她说过,我这一生,只后悔一件事。”

  “我只后悔没能与她好好相爱,白白蹉跎了这些年。人生在世,又有几个十年,几个二十年,几个一辈子呢?”

  然后,沈放好整以暇地给自己的手足兄弟捅上最后一刀:“你自己说过的,爱不起,就别爱了。”

  宋二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掌纹。

  许多年前,还在念高中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赵一玫。追求他的女孩想不通,坐在天台上,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死来威胁宋祁临。那时的宋二少多猖狂啊,他就坐在下面草坪的铁栏杆上,一只脚悬空,一只脚踩在栅栏上,张开双手,痞气十足却又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跳下来,我接着。”

  下面一帮人起哄,最后那个女孩丢了一只鞋下来砸宋二,当然,没砸中。

  宋二好脾气地笑笑,弯腰捡起来,爬上天台还给她,半蹲在她的面前,亲手为她穿上。

  他脸上却是最无情不过的笑:“爱不起,就别爱了。”

  宋祁临抬起头,看着沈放,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我原本以为是她高中毕业以后的那个夏天。”沈放摸了摸鼻子,有些隐晦地说,“你和她合伙把我灌醉的那天夜里……但后来一想,应该要更早一点。”

  早到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宋二挥挥拳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沈放挺直了背,认真地对他说:“那时的我对她很不好,谢谢你一直……”

  他一个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上过战场,扛过枪,面对半世的兄弟,却说不出别的什么感谢的话来。

  “去吧,”宋二笑着说,“别再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了。”

  沈放“砰”的一声关上门。

  半个月后,沈放几经周折拿到了签证,重新回到非洲。

  他抵达医院旧址的时候是个傍晚,大部分的病人和护士都已经被转移,被烧焦的空地上还保留着火灾后的遗迹。不远处的空地上搭建了帐篷,别的医院已经人满为患,留下的都是在排队等待的轻伤病人。

  她独自坐在一块烧焦的石块上,双手抱着膝盖,不知在垂目想些什么。

  她身后是西下的残阳,映红了整片天空,看起来又苍凉又广阔。

  沈放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蹲下,然后抬头凝视她的眼睛,叫她的名字:“赵一玫。”

  赵一玫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沈放。她努力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放拿出笔和纸,让赵一玫在上面写字。她接过纸,笔尖在上面戳了许久,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来。

  沈放十分有耐心,就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等到太阳落山,黑夜完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