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一玫从护士那里借来一把剪刀,沉默地将它放在沈放的手中。然后她挽起头发,背过身去对着他。

  沈放想起他退伍前的那个午后,他和李岚一起去医院找她,在病房门口看到她在为一个小男孩剪头发。

  他们轻声说着什么,她脸上竟露出难得温柔的笑容。

  沈放拿起剪刀,只听到沉默的“咔嚓”声,她及腰的长发慢慢飘落在地。红尘三千烦恼丝,要是真能这样轻易剪掉就好了。

  剪完最后一刀,沈放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一玫的头。

  这里找不到镜子,他就随便捡了一块玻璃擦干净后递给赵一玫。赵一玫看着斑驳的玻璃片上自己的模样,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个鼻子,还是那张嘴。

  然后她看到有什么从自己的眼里涌出,温热,咸湿,像是燃烧的海洋。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沈放揽过赵一玫的肩膀,紧紧地将她抱在胸前。他是那样用力,几乎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这天夜里,沈放带着赵一玫去了一趟他在喀土穆赞助的客栈。非洲渐渐进入旅游旺季,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坐在灯下饮酒。

  老板很惊讶:“怎么又回来了?”

  沈放笑了笑:“桌球室空着吗?”

  赵一玫跟在他身后,掀开帘子走进来。老板将桌球杆递给沈放,看到赵一玫,愣住,然后大笑起来,拍了拍沈放的肩膀:“找到人啦?”

  赵一玫不明所以,在纸上写:找到什么?

  沈放拍了拍她的头,没回答。赵一玫不气馁,又用苏丹语写了一遍,递给老板。

  老板说:“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拿着你的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你。后来他就跟我说,要是遇到走投无路的旅人,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都替他收留着。小姑娘,他这是在替你积功德呀。”

  “找到了就好,你一个小姑娘在外漂泊,多让人不放心啊。”

  老板还想说些什么,沈放已经整理好桌球,不耐烦地走过来打断了他的话,将球杆递给赵一玫。

  赵一玫先发球,她开局的势头大好,一颗红球稳稳当当地落入洞中。只见她挑了挑眉,心情总算有些愉悦。接下来她又连续击中三个球,形势大好。

  沈放一直站在角落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轮到他的时候,就见他走上前,细细的球杆对准白球,他的身体前倾,几乎贴着桌面,领口隐约露出坚毅的锁骨。

  赵一玫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看见他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然后下一秒,只听 “咚”的一声,白球干脆利落地落入球洞中。

  赵一玫有些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他忽地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说:“赵一玫,是我输了。”

  沈放,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爱我。

  沈放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又继续说:“你自己说过的,我输了就做你的男朋友。”

  赵一玫呆呆地看着桌球台上四散的彩球,许久后才转移目光,对上他的眼睛。

  他说:“我越过四十万英里,越过昼夜与星辰,越过硝烟与战火,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赵一玫浑身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话几次到了喉头却说不出来。她和他面对面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过了许久,她终于成功了,声音听起来很是喑哑,却又是那样温柔。她说:“沈放。”

  “是我,”他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说,“一直都是我。”

  “我好恨啊……沈放,我好恨……”

  “嗯。”

  “我痛,这么多年,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痛。”

  “嗯。”

  “沈放。”

  “嗯。”

  赵一玫终于忍不住,趴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3

  沈放陪着赵一玫,一直等到医院的撤离工作彻底结束,病人和伤员全部转移到别处。

  沈放问她:“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赵一玫说:“想去看一次乞力马扎罗山。”

  “好,我陪你去。”

  “还有呢?”

  赵一玫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我想回家一趟。”

  “你愿意吗?”

  “想……试一试,”赵一玫说,“现在觉得,好像可以面对了。”

  “回去做什么,你想过吗?”

  赵一玫说:“爸妈给我的钱还剩下不少,想捐出来,做一些慈善事业……至于自己,还没有想过。”

  沈放挑挑眉:“那好,我准备办一所飞行学校,正缺个打杂跑腿的小妹。”

  赵一玫一愣,惊喜地道:“真的吗?”

  沈放回答:“假的。”

  “给工资吗?”

  沈放面无表情:“实习期没有工资,包吃包住倒是可以考虑。”

  赵一玫哈哈大笑起来,高高举起手臂:“走走走。”

  “去哪里?”

  “回家啊。”赵一玫说,“包吃包住,你说的。”

  沈放在黑市买下一架直升飞机,AS350“松鼠”,他们从非洲驾驶着它一路向东。在沿途各国申请通行证,历时两个月,终于飞回了中国。

  “准备好了吗?”赵一玫笑着侧过头问他。

  沈放微微倾身,在她的额头上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然后在赵一玫的错愕石化下,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淡淡地道:“可以起飞了,我的飞行员小姐。”

  飞机在阳光下奔跑,他们在这里重逢。那时候她想,从此以后,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机头向上,越飞越高,天空辽阔无垠,目之所及都是灿烂的阳光。

  想起自己曾自嘲说总是遇不上好天气,赵一玫想,原来是因为要把所有的好天气都汇聚在这样晴朗的一天。

  珍珠聚集的一天。

  他们从乞力马扎罗雪山上飞过,海拔近六千米的高山,赤道上唯一的雪正渐渐消融。或许十年以后,就什么也不剩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然万物此消彼长,生老病死,无论发生了什么,活着的人,依然要好好地活下去。

  半个月后,飞机在北京降落。此时北方的秋天已经来到,红色的枫叶和黄色的银杏,正是帝都的好时节。

  赵一玫伸出手,一阵风从她的指间穿过,没有海洋的潮湿,没有大气层的咆哮,没有声音,没有颜色。

  这是故乡的风。

  “我回来了。”

第十四章 此心安处

“迢迢岁月,因你而圆满。”

  1

  回到北京以后,赵一玫跟着沈放回到他当年租住的老房子里。

  大概是因为太老了,所以几年不见,竟然觉得它还和从前一样。下棋遛鸟的老人,玩捉迷藏的小孩,聊家长里短的妇人,都没有变过。

  “你还一直住在这里呢?”

  “我把它买下来了。”沈放说。

  “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没多久。”

  说的是她当年出国的那一次,或许那时的他和她一样,也是真的相信,这辈子不会再在一起了吧。

  赵一玫垂下眼睑,跟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沈放勾了勾嘴角,放慢了脚步。

  因为要倒时差,半夜里赵一玫口渴难耐,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沈放。”她小声叫他的名字。

  浴室里传来他轻轻的鼻音:“嗯。”

  浴室的门推开到一半,有一方光窄窄地漏出来。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站在镜子前抽烟,他长手长脚,撑在玻璃台上,微微仰起头,吐出烟圈。腰处凹下去,漂亮得让人想要深深地吻下去。

  赵一玫侧脸压在枕头上,安静地凝视他。这漫长的前半生中,她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凝视他的时候,在心底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