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力地看,要好好地看,要仔细地看,五脏六腑疼得就像在燃烧也舍不得收回目光。

  唯独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松懈下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没有憎恨,没有隐瞒,没有分别。

  赵一玫醒醒睡睡,在房间里宅了整整三天。她赖在床上看电影吃零食,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几岁放暑假的时候。整天蓬头垢面,不用担心身材和素颜,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因为三天没有洗头,在楼梯上看到他时尖叫着跑开。

  沈放忍无可忍,强行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今天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医院。”

  “做什么?”赵一玫疑惑地问。

  “看我妈。”

  赵一玫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沈放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认真的。”

  他原本打算循序渐进,等他把一切都解决了再去接她回来的。可是从李岚的电话里得知她差点遇难的消息以后,他才猛然明白,世界上永远都没有“一切都准备好”的那一天。

  所有的事情,他都会和她一起面对。

  等到了病房门口,赵一玫又踟蹰不敢前进。她心中害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和他的好时光又短暂又脆弱,或许走进了这道门,再出来的时候,他们又只能形同路人了。

  她艰难地开口:“你想好了吗?”

  沈放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赵一玫站在门口,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沈放忽地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晃了晃,赵一玫便硬着头皮走进了病房。沈母正在听歌,是班得瑞的纯音乐,让人如置身森林奇境。沈放走到她跟前,轻声叫她:“妈。”

  沈母睁开眼睛,赵一玫猛地低下头。可万万没想到,沈母没有意料之中强烈的反应,而是突然笑起来,说:“小陈姑娘,好久没见到你了。”

  赵一玫怔住,转过头去看沈放,沈放也是一愣。

  “跑去哪里玩啦,晒黑了这么多。”沈母眉开眼笑地拉着赵一玫的手絮絮叨叨,“小放前段时间跟我说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一直留在北京,我还纳闷怎么没看到你呢。”

  “你们在一起就好,你知不知道,他曾经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一个妖孽。”沈母说,“那个女的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抢了我的老公,还想来抢我的儿子,我要杀了她们……”

  说着说着,沈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赵一玫呆呆地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终于明白她是把短发的自己当成了陈砂。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知道沈母口中的妖孽说的就是自己。她浑身冰冷,却只能低着头,生怕被沈母发现。

  见她不说话,神志已有些不清的沈母连忙抓紧她:“他就是一时被狐狸精迷了眼,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儿子是个很好的人,他这个人外冷内热,会对你很好的……以后你们俩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眼看着沈母的情绪又要反复,赵一玫终于艰难地开口,说:“伯母,我答应你,我不会丢下他的。”

  “小陈姑娘,你真是个好姑娘。”

  赵一玫心痛如刀绞,却只能极轻浅地笑着说:“谢谢伯母。”

  看起来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幕。

  她早就在心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她担心的激烈场景并没有发生。赵一玫在心底问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谁都没有受到伤害,简直是皆大欢喜。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身旁的沈放忽地松开了牵着她的手。

  “妈,”沈放走上前去,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然后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她不是陈砂。”

  赵一玫猛地抬起头,猜到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果然,下一句,就听到他说:“她姓赵,赵一玫,你十年前就见过她了。”

  病房里的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赵一玫脑海中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摇摇欲坠的飞机、董齐的墓碑、封山的泥石流、赵清彤的那句“你答应我”、持枪的绑匪、索马里的巨浪滔天……最后是一团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赵一玫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这一瞬间也跟着停止了。

  沈母整个身子僵硬,然后她慢慢地弓起背脊,慢慢地发出一种悲哀的哭声。那是一种很细微的哀号,像是失去了母亲的小兽,呜咽着,寻找着。

  赵一玫宁愿她尖叫,就像过去一样,拿东西狠狠地砸自己,甚至是以命相拼,拿刀戳自己的胸口。

  可是她没有。

  这个年过半百,在这间孤独的病房里被囚禁了十几年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刻,无比清醒而理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了儿子。

  赵一玫也是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何赵清彤临死之前让自己不要再爱沈放了。

  对于这个女人,她们两母女实在是亏欠太多了。

  她那如小兽般低声的呜咽充满了整个房间,沈放紧紧抱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通红。

  这天夜里,沈母在打过镇静剂后才缓缓睡去。

  赵一玫和沈放于深夜离开,他们没有开车,而是一路并肩沉默地走回家。街边的路灯晦暗不明,这个季节已经有飞蛾扑火。大自然的定律,再如何残忍和同情,都改变不了任何。

  赵一玫在路灯下停下脚步,轻声开口:“其实你可以不必告诉她的……就让她认为我是陈砂,不是很好吗?对谁都好。”

  “赵一玫,”沈放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她,“这是你父母为你取的名字。”

  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看着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

  他既然承诺了要照顾她一生,就绝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她的前半生所经历的一切生离死别,就到他这里为止吧。

  2

  沈钊也得知了赵一玫回来的消息,他打电话给沈放,让他转接给赵一玫。

  “一玫啊,叔叔想和你一起吃顿饭,可以吗?”

  赵一玫心中愧疚无比:“叔叔,您别这样说,我本来就打算来看望您的。”

  沈钊选在一家环境幽静,装潢古色古香的火锅店见面,缭绕的白气从石桌上慢慢升起。沈钊给赵一玫夹肉,说:“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肥牛。”

  “叔叔你还记得呢。”

  沈钊笑:“又没有老糊涂。”

  赵一玫一口吃掉一块肥牛,抬起头时却发现沈钊没有动筷子,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我的变化很大吗?”赵一玫一边擦嘴边的油一边问,“是不是又晒黑了很多?头发也短了。”

  沈钊摇摇头:“和你妈妈越来越像了,她年轻时也留过短发。”

  赵一玫也起身给沈钊夹菜,笑嘻嘻地说:“沈叔,你应该说‘咱们家一玫什么发型都好看’。”

  她用的是“咱们家”,沈钊想,自己年过半百,竟然还会被小姑娘的一句话哄得热泪盈眶。

  沈钊故意撇开沈放,赵一玫便猜到他有话要对自己讲。

  当年赵清彤那样强烈地反对他们,沈钊虽没有明确地表过态,但想来他是站在赵清彤那一方的。赵一玫心中惶恐,回到北京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提醒她,欢愉只有片刻,凛冽的永远是现实。

  赵一玫垂下眼睑,只盯着眼前的火锅,大口吃肉,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焦虑。

  沈钊看出她不在状态,说:“一玫,沈叔叔是真心想见你一面,担心你过得不好。你叫我一句‘沈叔’,我就永远是你的长辈,有什么心事,你要是愿意,都可以讲给你沈叔叔听。”

  赵一玫知道,无论如何逃避,该来的总会来,倒不如索性大方一点,坦荡面对。

  “沈叔,”赵一玫鼓起勇气,说,“当年您说是为了我妈不去看沈放的母亲,如今……如果可以的话,您就去看看她吧。”

  “我妈妈一定也……”

  沈钊微笑着看她:“你妈妈一定也这样希望,是吗?”

  赵一玫把好听的话吞了回去,她知道,赵清彤是占有欲那样强的一个人,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沈钊说:“对不起,我们上一代作的孽,还要让你们来操心。”

  赵一玫有些犹豫:“沈叔,我和沈放的事,您……”

  沈钊一顿,却没有正面回答她:“你和沈放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抛开别的不说,作为过来人,我觉得你们俩不合适。”

  赵一玫脱力,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她弯下腰准备捡起来,沈钊却递过来一双新的。赵一玫茫然地看着沈钊,却没有伸手去接。

  沈钊笑了笑:“你们俩都太倔强,锋芒太露,在一起必定相互伤害。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我……”赵一玫说不出话来。

  赵清彤临终前的那句话在她的耳边响起——

  “你答应我,离开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爱他。”

  然后是他站在光线昏暗的台球室里,举起手,微笑着说,赵一玫,是我输了。

  “一玫,”沈钊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伤心,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我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浑蛋,除了一副皮囊外没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他负你诸多……可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作为父亲,我希望你能原谅他。”

  赵一玫抬起头,愣怔地看着沈钊,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自你母亲离开后,我想了很多。”沈钊说,“两个人在一起,或许还会有争吵,还是学不会妥协,甚至会生怨生恨,但如果不在一起的话……会没有办法面对余生吧。”

  “我很后悔,和你母亲相处的时光太短暂了,就算重新在一起,也还是不懂珍惜,成天忙这个忙那个,整天像个陀螺转啊转的,真正相聚的时间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