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樱抬手示意化妆师稍停,给裴美心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一直提示电话关机。裴樱想了想,咬牙壮胆给李天祥拨了过去,语音提示与裴美心如出一撤。

裴樱心里开始着急。

化妆师见她消停下来,于是继续替她上妆,一边描眉一边擦掉:“不要皱眉,这样画出来不好看。”

裴樱勉强做个反应,神情依旧僵硬,化妆师虽不满意也只好继续忙碌。

好一番人仰马翻,终于化好妆,裴樱被何文婷簇拥着去宴厅门口接待,一对新人站在门口招呼观礼宾客,捧着鲜花,摆出标准笑容,配合拍照。

迎来一茬又一茬。

裴樱几乎是一有空闲就拨打裴美心和李天祥的电话,神情略带焦躁,何文婷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偷空将她拉到僻静处询问情况,裴樱藏不住心事,何文婷又惯于察言观色,少不得将情况套了出来。

何文婷安慰她:“先别着急,也许是出了什么错误,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等完事就好了。”

宾客早已陆续到齐,眼看仪式即将开始,女方家长证婚人却迟迟未到场。

再等了一会,饥肠辘辘的宾客们便开始不满催促。

何文婷授意主持人安抚几句,又去叫父母给李天祥打电话。

电话不通,又等了好一会儿,宾客们声音开始庞杂起来,不时有带孩子的女客拉住何文婷询问几时开席。大概小孩子们都饿了,何文婷安排酒店服务员先给客人上糖果点心,那边厢终于忍不住找裴樱核对情况。

李家所有人电话都打不通,裴樱也是束手无策。

何文婷又打电话去李家建材店询问老板李天祥有无出现。

不打还好,一打,那接电话的店员道:“老板已经把店顶给了隔壁老吴,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李天祥的建材店向来生意红火,不知多少人打主意都铩羽而归,与隔壁吴家也一直是竞争对手关系,怎会轻易将店顶给隔壁。

店员说:“大概老板缺钱,我只知道,好像转得很急,价钱也一般,但是要的都是现金。”

何美婷收了线,也不声张,悄悄指使自家老公驱车前去省大家属院的李家探查情况。

半个小时后何文婷老公打来电话:“李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家房子好像都给卖了,新房主正开着门清理旧家具。”

何文婷思忖了一番,还是觉得应该告诉裴樱。

何文婷刚说完,裴樱电话响起来,又是医院,护士没甚耐心开门见山:“手术费到底什么时候来交?”

裴樱期期艾艾:“你们最迟能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最迟能等到什么时候,你们要是现在你交不了费,我就替你取消手术安排了。”

裴樱心内低叹一声。

护士道:“你自己不能来一趟吗?能匹配上合适的肾源本身就不易,而且白医生的手术也不是说排就能排上的,要是家属能来缴费,我建议最好还是来一下。”

裴樱支吾了阵,才道:“我今天结婚。现在恐怕来不了。”

“那你随便叫个朋友啊亲戚的来也行啊!”

随便叫个亲戚朋友,她在这城市唯一的亲戚便是裴美心,除此之外就是病床上的张医师,如今李家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她与何文轩虽还未成婚,名不正言不顺,若身上真有那笔手术费,央求何文婷托付个人前去缴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眼下,她哪有那笔钱,又没脸向何家开口,委实走投无路。

护士听她沉默了一阵,便道:“要是不能来缴费,我只能帮你取消手术了。”

裴樱无奈,声音低沉:“好,替我取消吧。”

电话挂断,裴樱想着何文婷的话,心乱如麻。

看这样子,李天祥是决计来不了了,现场宾客多数为建材城老板,早已等得不耐烦至极,何文婷正等她的决定。

裴樱手机轻声响动,那是短信提示,她点开来,却是苏正则发来的,内容不过是一张照片,也不知是故意略过脖颈以上不拍,还是将脖颈上面截去了,照片上的人赤身裸体,全身布满淤青红痕,一望便知那淤青是怎样留下的。

照片的背景是度假村的酒店,三月份她跟李心雨他们去隔壁市爬山时那家湖边的度假村酒店。

未及多想,她马上给苏正则拨过去。那人却仿佛早有预料,根本不接电话。

裴樱又编辑了数条短信发过去。

等了等,依旧石沉大海。

她开始慌乱起来,躲进化妆间给陈巍打电话。

陈巍听明她的来意,迟疑道:“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情想问问他。”

陈巍道:“他家里出了点事,这会儿可能不是很方便见外人。”

裴樱道:“我就问他几句话就走。”

陈巍与裴樱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她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考虑片刻。

裴樱顾不得羞耻,终是将苏正则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陈巍这才发过来一个地址。

裴樱从化妆间出来,正逢前来寻她的何文婷,见她面露难色。

何文婷惊诧道:“你要走?”

裴樱点头:“嗯。”

何文婷道:“能不能等仪式完后再走,你看,这客人都到齐了。”

裴樱摇头,极为焦灼:“不行。”

“你姑父家里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好端端地,怎么这么仓促,连店都顶出去了也不跟你说?”何文婷听父辈提起过李天祥,此人像是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关系,这副样子莫不是犯了什么事。

裴樱心慌意乱:“我不知道,我现在想去看看。”

何文婷暗叹一声:“那你先去吧,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裴樱点点头,来不及换衣服,拿了手机又去找钱包。

何文婷跟着她:“婚礼的事情你先别担心,我知道怎么跟大家说,推迟几天办也一样的。”

裴樱找到钱包便往门口奔。

何文婷叮嘱道:“有什么事都不用着急,等仪式办完扯了证,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换肾二十来万,我们何家还是出得起的。”

裴樱心乱如麻,点点头,何文婷这才放她离开。

裴樱先去了家属院的李家小楼,楼下玉兰树下果然横七竖八摆着许多旧家具,新房主正在一旁监工。那房主瞧她面色怪异,正要询问,她却一言不发掉头跑了。

陈巍给的是“省长楼”的地址。

“省长楼”在本城赫赫有名,名副其实的深院高墙,围墙足有两米五高,大门三四米。普通人路过只能从围墙小窗窥得几眼,里头数幢老别墅,间或立着几栋簇新大楼,草坪碧绿,小径花草环绕,极为幽静。这楼盘坐落在市中心,除了老别墅外,大楼几本都是独层独户,楼盘心意,建材考究,却从不对外发售。周围人都知,这个里头住的都是省委的领导。

裴樱穿着新娘礼服,盘发上别着水晶皇冠,妆容精致,胸前佩戴一朵别有新娘字样的胸花,却一脸焦灼。

出租车司机瞄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你今天结婚?“

裴樱心不在焉地应付“嗯”了句。

“怎么结婚还一个人在外头跑?去省长楼里找朋友还找亲戚?”

裴樱便不再回答。

司机揣度她神色,也不再多问,未久,便将她送到了省长楼那气派的大门前。

 

第51章 翻覆(中)

裴樱付过车资,朝门口走去。

站岗的战士拦住她,裴樱无通行许可,又无人接应,自然进不去。

盘桓良久。

陈巍这几日都密切关注着苏正则动态,方才见孙成宪来找苏正则,这才避嫌出来抽跟烟,不觉在小路尽头瞧见大门口与门卫磨洋工的裴樱,忍不住走了出来。

陈巍打量她那身装扮,也早知她来意,虽有些迟疑,考虑几分,终于同门卫说了几句,放她进门,又指点他苏正则住处方向,裴樱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苏正则关在苏同海那幢别墅里已经一天了。

近十年来,苏同海一直都住在这幢别墅,苏正则却好久没回来了。

别墅铁艺围栏未关,一楼大门敞开着。

隔得老远也能瞧见大厅中央靠沙发脚的地板上瘫坐了个男人,他脚下横七竖八滚了不少酒瓶,牛仔裤下铺陈了许多玻璃碎渣烟头烟灰,手机扔落一旁,那男人置身其中也浑不在意,满脸胡子拉碴,憔悴萎靡,手上还握着个酒瓶。

保姆早就躲开了,孙成宪在房间里犹如困兽一般来回好几趟,才停在那男人面前忍不住喝骂:“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苏正则拿着那瓶酒喝一口:“那您就不要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吧。”

孙成宪气得冒烟,忍了忍,终究恨铁不成钢:“老爷子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就不能给他争点气?”

“他说我是个废物你不知道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给我起来。”

“我就是不起来。你打死我好了。”

孙成宪痛心疾首:“老爷子一片苦心,你可2不要糟蹋了。”

苏正则突然嚎啕大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跟我见,死了五六天,才叫你来告诉我?”

孙成宪上前蹲他旁边拍拍他肩膀道:“不是他不肯告诉你,是不能告诉你。”

苏正则闻言却哭得越发肆无忌惮。

苏同海五六日前便已去世,却在死之前嘱咐手底下人秘不发丧,待这几日王家一派如数被请了进去,手下人才按他遗嘱昭告天下。

一时间引发了整个省里官场地震。

坊间传闻:“苏同海不愧为玩弄权术的巨擘,宦海纵横这么多年,死了几天还把对手一掛人送进了铁墙。”

苏同海老派人物,沉稳低调。王家一派,张扬无忌,这些年来犯下不少罪孽,证据确凿,是以此次落败,虽苏派牵扯进去不少人物,但王派骨干中坚,无一幸免。

苏派损兵折将,王派却明显气数已尽。

不过苏同海再怎样翻云覆雨,也敌不过生老病死。

苏正则这半年来一直与老江湖怄气,前几日又只顾着为裴樱那件案子奔忙,终于落到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孙成宪见他悲痛不可抑,忍不住柔声道:“不要怪老爷子,他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你也知道王家人手段狠辣,虽然那个小的向着你,可你又不愿意同她结婚。老爷子年龄早到了,却还是硬撑着,就是怕他退下去,王升孚上台,没人护你。这才…”

苏正则泪水盈满眼眶,神色更添凄楚,孙成宪不知还能说什么,一筹莫展。

裴樱已经沿着陈巍的指点摸寻而来,走到门口,张望几眼,瞧见厅中那委顿的人影,终于踏进门来。

苏正则瞧见她,反而镇定下来,抬手抹去眼泪,冷笑道:“穿成这样,不去嫁人,来找我做什么?”

裴樱瞧见孙成宪,也不顾上外人在场,怒气冲冲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苏正则把玩手中酒瓶,一扫方才悲痛,像心情极好,微笑起来:“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这还用得着问?”

孙成宪知他男女之事向来混乱,先前也见过裴樱,此刻见她穿成这副模样,苏正则也不似方才悲痛,竟还有心呕人,终是退出门去。

裴樱气极,双眼冒火:“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啊,我就是心情不好,见不得别人痛快。看见你痛苦,我就高兴。”

“真恶毒!”

“恶毒?不如,我索性全部告诉你吧,我去上牛村找你,故意害你被退婚,接近李心雨,故意让她看见我们俩出车祸,当着李天祥亲你,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总之,你找到什么希望,我就去打碎它,就这么简单!”

裴樱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牙龈咬碎:“你不要欺人太甚!”

苏正则闲闲一笑,无赖偏头端详她,神情极为挑衅:“我就是欺你太甚又怎样?”

“你简直无耻!”

苏正则微哂:“你也不差啊,主任都叫你给杀了,抛尸湖心竟然还假装误杀,趁人家属没来就拉去火化。堂堂一个班主任,学校竟然还护着一个杀人犯?我再无耻,也比不上你!”

裴樱咬紧牙关,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那人却若无其事,似不通人性的顽劣儿童恶毒虐待小动物,满满的恶意,却似犹自自豪。

苏正则喝一口酒,咽下去,慢条斯理道:“照片拍得怎么样?”

她深吸一口气。

苏正则瞧她脸色由红转青,轻声笑道:“是不是删了?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很多。”

裴樱竭力控制自己:“你到底想怎样?”

“不如还是按照先前那样,你去陪康东明一晚,我就放你去结婚,怎样?你陪他睡了后,我就不再纠缠你。否则你把那照片删了也没有用,我给你挂到网上去,全国人民都可以瞻仰,在我身下都要化了,还想嫁给别人,看谁会要你!”

裴樱紧紧捏着拳头,瞪了他一会,掉头就走,却不防一头撞在陈巍身上,抬头一瞧,他身旁还站着个年轻女人。

孙成宪走后,陈巍一直站在别墅外,方才瞧见王洁瑜找来,暗忖如今苏王两家势同水火,怕两人打起来,这才将那女人挡在屋外,不曾想却隔着窗户将屋内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裴樱见是他,未置一词,绕过他离去。

王洁瑜双手抱胸站一旁看戏。

瞧了瞧裴樱远去的身影,陈巍朝门内那人气急败坏道: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苏正则闲闲道:“还能干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事情没搞清楚,你就乱来。”

苏正则神色一变:“还要怎么搞清楚?你没看见,刑侦科,法院检察院,他们进去了多少人。帮人脱罪,洗钱,收受巨额贿赂,一桩桩都摆在台面上,还要怎么清楚?”

眼尖裴樱已走远,陈巍懒得管他:“你喝多了,我懒得跟你多说。”说完朝门口追去。

裴樱这厢,刚到门口,就接到苏正则的短信:“滨江大酒店,晚上七点,209。”

陈巍在身后叫住她:“正则今天喝多了,他人不坏,只是爷爷死了,他太伤心。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就像一条疯狗,受了刺激,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想找个人咬一口,想让人陪着他一起疼。都是从小让老爷子宠坏了,这会儿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至于那些照片,我相信他不会传播出去的。”

瞧了裴樱不为所动,又格外低声加了句:“你们高中死的那个班主任,是他的亲生母亲。”

裴樱惨笑一声,未有回应,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王洁瑜回头望了望门口人影,脚步一抬,进到厅内。

苏正则瞧也不瞧她一眼:“出去!”说着自顾自喝酒,俨然当她隐形,懒得同她废话。

王洁瑜冷笑道:“喝成这副鬼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呢?给你死去的爷爷看,还是你那对死鬼父母看?啧啧,可惜啊,他们都看不到了。”

苏正则不等她说完便掷了个酒瓶来,王洁瑜轻巧避开,那瓶子合着酒液摔在地上落地开花,汁液乱飞。

“滚!”

“拿我撒什么气?怎么,戳中你痛处了?有本事砸我,怎么还把杀母仇人给放走了。我就好奇,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死样子,到底是因为死了爷爷难受,还是竟然看上了杀母仇人难受。人都要结婚了,你还在这里要死要活。你们苏家果然都是情种,送上门的,不肯要,非要揪着那得不到的,贱。”

苏正则又抓了个瓶子朝她甩过来,暴喝道:“你他妈的滚不滚!”

王洁瑜道:“我就不滚。我以前忍着你,让着你,不是忌惮苏同海,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明明保证过,王家绝不动你,你不肯跟我订婚,才害得老家伙釜底抽薪。我他妈的也是瞎了眼,犯贱。老家伙好手段,人都死了,还留后手。不过好在,进去总比死了强,进去总有出来的一天,死了就没有办法再活过来了。”

苏正则怒目圆瞪,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却还是竭力控制着,起身不愿意搭理她。

可王洁瑜如影随形:“你爸爸死了,你怪你爷爷,你妈妈死了,你怪凶手,现在你爷爷为你死了,你怎么不把自己杀了呢?”

苏正则操起几个酒瓶砸在地上,玻璃四溅,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给我住嘴?”说着猛踹一脚,跟前一把椅子朝王洁瑜猛地飞去,王洁瑜堪堪避过。苏正则犹如暴怒的困兽,又去踹沙发,茶几,桌上所见都叫他秋风扫落叶一般猛地挥在地上,却过于激动脚上不稳,一不小心,整个人跌进玻璃碎渣里。

王洁瑜瞧他如此狼狈,却并不畅快,泪眼朦胧:“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耍无赖?你耍无赖,只是想让别人看见你疼,可是那么多人为你疼你却看不到。”

苏正则手在玻璃碎末里猛地一砸,大喝道:“滚滚滚,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殷红的血迹自他手底蔓延开来。

第52章 决裂(上)

那厢,裴樱从“省长楼”里出来,沿着马路暴走,一直走到闹市区。慢慢有些虚脱,像是一场闹剧耗费了所有心力。明明穿得那样华丽喜庆,心却像是荒芜冰原,冷冷的风从原上呼啸吹来,惶然落魄,不知去向何方。她在城里失了魂一般,暴走数小时,最后竟然回到了省大家属院的小区。

她坐在李家小楼的马路牙子上,怔怔地瞧着二楼大开的窗户出神。小楼易主,新房主清理旧家具,门窗打开,窗帘却还未及卸下,被穿堂风吹得打在墙上扑扑作响。

裴樱满心寥落,不知裴美心去了哪里。

今日婚宴,她忙得只在晨起喝了一碗粥,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不由有些头晕眼花,金星直冒。

身上什么力气也没有,心里空空落落地异常难受,不觉落下泪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委屈的想法,姑姑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连个电话不打就不见了。

何文婷说李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走得这样匆忙,也许真有难言之隐,日后也会再来找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