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竹虽然这一世做了下人,前世骨子里的骄傲与矜持却丝毫不少。这样被唐宁远盯着,站在那里跟个小偷似的吃东西,是她不喜的。好在唐威手脚快,很快把别一片肉脯烤好了,切好递到了唐宁远手里,林小竹这才有闲暇细细品尝这道炙鹿脯。

这鹿脯用的是鹿腿上的肉,肉质细嫩,再用酒、酱油,丁香和葱姜腌渍,上架烤了之后,切成小块再浇上煮熟的原汁而成。烤的火候把握得极准,肉质刚刚变成红褐色便掀了起来,里面的肉仍是红棕色。一口咬下去,肉质非常的嫩,丝毫不用咀嚼就肉汁四溅地从嗓子滑了下去;而环绕在肉汁中的,隐隐约约是丁香、酒香、葱姜的香味。这些香气都融入到了鹿肉里,不浓不淡,正好与肉质的甘甜融合在一起。直到肉脯滑下嗓子,这味道依然停留在味蕾上,久久消散不去。

难怪唐宁远刚才端这碟肉脯呢,敢情他还真不是开玩笑。这样的肉脯,吃了一块,绝对会想念第二块,希望这样的美味能源源为断,片刻不要停止。

看来,唐威虽有心疾,却仍能得他家公子喜欢,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道鹿脯,烤得着实高明,便是吃东西极为挑剔的林小竹,也不得不承认,这唐威所烤的东西,并不比她烤的差。

将肉脯刚刚吃完,袁天野便回来了,手里提了两个瓷瓮。

“咦,表哥,你提两个瓮子来干什么?”唐宁远来了兴致,放下肉脯,去打开盖瓷瓮的盖子,发现里面装着水,奇道:“这是什么?”

袁天野却不说话,看了林小竹一眼,才道:“自然是好东西。”

唐宁远正要再问,门外却传来了袁十的声音:“公子,表公子,我们回来了。”话声刚落,便手里提了一个瓮子走了进来。

有了袁十和唐安的帮助,屋里烤肉脯和澄清雪水的进度便快了几分。不一会儿的功夫,不光是袁天野和唐宁远吃够了肉脯,便是林小竹等几人也都分享了好些。

“好了,现在该喝茶了。”唐宁远摸摸肚子,满意地站了起来,指着林小竹道,“你上外边绕湖溜达一困,待他们把茶沏好了,我便叫你回来。”

林小竹看着墙椎摆成一排的瓮子,点了点头:“是。不过,在品茶之前,小竹需要一杯白开水来漱口。”

“行,没问题。”唐宁远挥挥手,让她出去。

“哎,把披风穿上。”袁天野见那傻丫头咧着嘴傻乐着就往外跑,连忙将她叫住。

“哦,差点忘了。”林小竹吐了吐舌头,将披风拿在手里,飞快地跑出门去。原来在外面呆着还不觉得,这会儿从温暖的屋子里出去,骤然的变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嗨哧”一声打了个喷嚏,赶紧飞快地把披风穿上,这才感觉暖和了一些。

“袁九,带她到旁边的屋子里去,别冻着了。”袁天野的声音从屋子传来。

“是。”袁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下就到了林小竹面前,扯着她的衣袖道:“跟我来。”也不管她满脸的惊讶,一把将她拎到了离这儿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开了门让她进去。

“袁九大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那时出山看到过袁九跟鬼魅似的从树上飘下来,林小竹便知道他应该是袁天野的暗卫。但看他这时全身没有一粒雪花,根本不像在外面呆久了的人,明知这种事不应该多问,还是忍不住满心的好奇,追问道。

袁九却不理她,吩咐道:“一会儿出去将门关上。”说完,闪身就出了门,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了。”

“唉,我要能有这样一身功夫,就好了。”林小竹羡慕地叹了一声气。

这间屋子虽然没有人住,却十分的干净整洁,家俱什么的都是齐全的。林小竹将门关上,坐在里面等了半晌,方见袁十过来拍门,说都准备好了。

对自己的舌头,林小竹还是很有信心的。想着马上有一笔丰厚的打赏可以拿,自己的存款又将增加一倍,林小竹就十分的雀跃。

可进门一看,她便傻了眼,面前林林总总地竟然摆了八杯茶。

有那么多吗?就算袁天野后来又提了两个瓷瓮进来,加上松雪和梅雪,也不过四种而已。怎么会有八杯茶呢?

第一部 山中学艺 第一百零五章 品茶

“八杯茶,尝过之后,要说出些道道来。说得好,每杯给你打赏五两银子。”唐宁远满脸得意地道。

林小竹两眼倏然一亮。八杯茶,那就是四十两银子啊!

“宁远。”很显然两人就这个问题没商量好。一听唐宁远这奖赏,袁天野便皱眉瞪眼:“你别把这丫头惯坏了。刚才作的诗好,你赏给她十两一首,也就算了。这不过区区品茶而已,哪用得着那么丰厚的打赏?”

唐宁远一听,也回瞪道:“哪丰厚了?什么区区品茶而已?这八杯茶,不光要品,还能说得出些道道来。换了你,你也不一定能做得到,更不要说从没喝过茶的林小竹了。五两银子,我还觉得少了呢。”转身冲林小竹豪迈地一挥手,“打赏再加厚一点,如果这八杯都没说错,我再加十两银子。”

“怎么还加…”

袁天野急了,正要再说,林小竹却打断了他的话:“二位,二位公子,这个问题能不能等小竹品完茶再说?说得对了,唐公子斟情打赏;说得不对,二位公子便连这个问题都不必再争。”

八杯茶呀,这从头尝到尾,就需要老长的时间。再让这两位这么争论一通,这茶非成冰棍不可。再争论还有什么用?

“说得对。”唐宁远得意地看了袁天野一眼,转过头来,“你赶紧品尝。”手一指,“白开水已给你准备好了。”

林小竹不再废话,拿着那杯白开水漱了一下口,便端起了第一杯茶。

说实话,品荼她不担心。好歹前世在爷爷的培养下,各种茶她见识过不少;这一世又有一条敏锐的舌头。太详尽的说不上,一二三还是能说得出些来的。她最忧心的,则是她这一世只喝过袁天野给她品的黄山毛峰。这要是喝到安溪铁观音,或是祁门红茶,她说是不说呢?说的话,这份见识从何而来?又是从过世的爷爷那里学到的?要是不说,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从指缝间溜走,她非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不可!

这可太纠结了。

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打起精神,把那杯茶拿在手上,放到眼前,看了看它的汤色。

前世的爷爷教导她说,一杯茶汤在手,不要急着去喝,而应该是一观色,二闻香,三品味,这才是懂得品茶的表现。

观色便是观察茶汤的颜色和茶叶的形态。不过这个时代并没有盖碗,人们喝茶都用茶壶沏泡,再斟出来用小杯品啜。而且唐宁远和袁天野也旨在让她品味,所以这杯茶只有茶汤,并无茶叶,这观形一道工序便省略了。

不过,光看茶汤也能弄得出许多道道来。

不同种类的茶叶,汤色是不同的。比如绿茶最大的特点就是绿叶绿汤,黄茶则是黄叶黄汤。同一种茶类,茶的品质不同,茶汤的颜色也不一样,如绿茶,嫩绿、翠绿色为上品,黄绿为下品。同一种茶,汤色清澈明亮为最好,灰暗的最差。

而观色之后,便要闻茶汤散发的香气。不同的茶叶有不同的香气,如清香、粟子香、果味香、花香。好茶的香气自然、纯真,闻之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而眼前这一杯茶,茶汤如林小竹在袁天野这里喝过的黄山毛峰一样,是杏黄色的,汤色清澈透亮,香气清纯,柔和持久,香虽不高但缓缓散发,闻之让愉快。

看到这茶汤,再闻到这熟悉的香气,林小竹便心里有了底。

她将茶杯慢慢放到嘴边,轻吸一口,然后用舌尖抵住上腭,上下齿咬住,从齿缝中吸气使茶汤在口中回转翻滚,让它接触到舌头的前后左右,全面地辨别茶汤的滋味。然后再徐徐下咽,体会口中留有的余味。

袁天野和唐宁远,还有唐威、唐安及袁十等人,看到林小竹品茶的动作,脸上俱露出惊讶的神色。

两位公子那是茶中老客,自然精于此道,否则唐宁远也不会一再地追着要林小竹品茶。而三位随从,近身伺候公子,对于烹茶、品茶的技艺也是极精的。看这林小竹品茶的样子,竟然比他们还要专业,这怎么不叫他们惊奇?

“怎么样?”唐宁远见林小竹睁开眼,急问道。

他现在感觉无比的紧张。倒不是怕输银子什么的,而是被林小竹这专业的手法一弄,期待感已经跟原来大不一样。原来只是公子戏弄仆人的一个游戏;现在却像一个孩童,得了好吃的东西,递到父母手中让其品尝,希望他们同样赞赏,并大大地表扬自己一番的那种感觉。

林小竹微笑道,缓缓道:“这种茶,就是上次公子给小竹品尝过的那种茶。嗯…叫什么黄山毛峰的。不过当时所尝,味道要比现在好,这一次的茶,汤色微暗,味道也不如那般新鲜清新。”

袁十脸上露出极为兴奋地表情,张嘴欲说话,看了紧紧盯着林小竹的公子一眼,却识相地闭了嘴。

袁十识相了,却有人不识相,激动的一拍桌子道:“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你喝茶的事,我以前就听袁十说过。那一次,才是初秋,春茶放置不过半年,保存完好,味道自然清新。现在又过了几个月,茶没那么新鲜了,味道当然有了变化。”

“宁远。”袁天野皱起眉毛又开始瞪眼,“她这才品第一道,你就把什么都说了,后面还用品什么?”

“呃。”唐宁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强辩道,“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后面的又不同,说说有什么关系。来,林小竹,你还品出了什么,赶紧说说。”这回,他不敢再提示林小竹水的不同了。

“除了茶叶,自然是这水了。这茶除了清新鲜爽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梅花香,跟我们在山上所品的梅雪味道一样。所以这茶,是用梅雪所沏泡。”

“又说对了,说得好。”唐宁远一拍手掌,瞅了脸色复杂的袁天野一眼,却不敢再发表长篇大论,“再品下一杯吧。”

林小竹微一点头,先端起那杯白开水先漱了口,这才端起了第二杯茶,观色闻香之后,品了一口。

“怎么样?”越到后面,难度越大,唐宁远又开始紧张起来。这会儿的期待感,比刚才增加了数倍。他总感觉,林小竹还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还是刚才的那种茶,不过水却用了松树上的雪水。”

“正是。”唐宁远重重地一点头,“最难得的是,你刚才并没有尝过这松树上的雪,却能品得出,也算极为难得了。”

袁天野也点点头,表示赞许,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林小竹,仿佛期待她能再说出点什么来。

林小竹扫了场中人的表情,又开口道:“但是…”

“但是?还有但是?是什么?”唐宁远就是个急性子,连连催促,“别卖关子了,再卖关子,那些茶就要凉了。”

“但是这道茶,在烹煮的时候,一定是先用柴生了火,再放水到锅里烧,最后盖上盖子。所以这茶汤里隐隐有一点火烟的味道。”

众人全都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林小竹。好半天,唐宁远才惊叫起来:“林小竹,你也太厉害了吧?连这个你都能尝得出来?”

一下子要泡八道茶,而且所用的水还不一样。袁天野又掂记着林小竹在那屋子里冷,一再催促,大家齐动手,手忙脚乱好一会儿,这才把茶沏出来。刚才可不是为了让水开得快一些,用了柴,至于次序问题出点差漏,那太正常了。

袁天野看着林小竹,那深潭似的星眸一瞬不瞬地,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笑容虽淡却极灿烂。然而不知怎么的,他脸的上半部跟下半部表情极不统一。嘴巴笑着,眼睛里却又流露出深深的忧虑。这似喜似忧的表情落在林小竹眼里,让她不由得有些恼意。

这小狐狸,偏她以前还觉得他是好主子。可这会儿,她显了本事露了脸,他这做主子的倒是有荣与焉,打心眼里高兴。可又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偏不愿意让她得到打赏,所以便做出这样的阴阳脸来。

哼,太不可爱了!太小器了。不就是一点银子吗?她要的是唐家的,又不是他袁天野的,他担哪门子的忧、拒哪门子的绝、小哪门子的器?要是可以,她非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通不可!

“好,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要不是袁九一直在那边守着你,我非得说你偷看不可。这样厉害的舌头,怎能不重赏?赏,重重的有赏!”唐宁远叫道。

袁天野陡然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先把其他的尝完再说。”

不过是前两杯,就叫重重的有赏;再把后面的都品出来,林小竹还不得一夜暴富?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放松下来:前面这两杯,有迹可寻;后面的,任林小竹再聪明,没有舌头功夫和品茶鉴水经验,也不一定能品出来。所以,他也不能太过担忧。

第一部 山中学艺 第一百零六章 拈花一笑

林小竹也没耽搁,拿起第三杯茶,品了品,抬起头道:“这一杯,茶跟原来的一样,只是所用的水,是普通的雪水。至于其他…”思忖一会儿,接着道,“只是水煮得比其他的都老,似是久沸之后才拿来泡茶。”

“哈哈,林小竹,我算是彻底服了你了。水久沸而过老,这你也能品尝得出来。”唐宁远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品茶的是他而非林小竹。

林小竹却不跟他多说,漱了口,直接端起了第四杯茶。虽然这屋子里暖和,茶水也是刚斟出来的,但时间久了,杯中的茶会变冷影响口感,壶里的茶则浸泡过久会影响茶汤的味道,喝起来味道都不正,无论喝哪一种,都增加了品尝的难度。所以她得抓紧时间。

“这一杯…”还未品尝,她一看这汤色便开了口,“茶跟刚才一样,仍是黄山毛峰。”说到这里,她一挑眉,瞥了袁天野一眼。

也不知袁天野屋里只有这一种茶,还是因为她就喝过这一种,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就只泡黄山毛峰。

林小竹前三杯的成绩太好,所以还未尝就能说出这是黄山毛峰,并不稀奇。五个男人听了,脸色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连最喜形于色的唐宁远此时也不动声色。

虽然看出了茶汤的颜色有异,为稳妥起见,林小竹还是尝了一口,道:“这杯茶,所用的水是公子这院子里的井水;而所泡的茶,品质却不如前三杯好,茶叶比较老。”

“不是吧?这泡茶,在我喝来,跟前面三道除了水质的不同,其余并无差别。”唐宁远拧眉道。然后生怕自己记错,还拿了一个杯子,斟了壶子里的茶,细细品尝子一翻。确实是自己喝过的那泡茶没错,不由得疑惑地看着林小竹。

林小竹微微一笑,又瞅了袁天野一眼。如果她没猜错,这壶茶,应该是袁天野亲手泡的。不过这人还算君子,并没有像唐宁远这样来诱导自己。而唐宁远现在的这表现,只是心存疑惑,想要她解惑而已。

既然要她解释,她便解释一下,道:“水质不好,茶叶也不好。但泡茶的人却是高手,无论是水的沸度,还是泡茶的水温,放茶量,以及泡茶的时间,都掌握得刚刚好,所以喝起来,除了水味没有前三道的梅香、松香和清淳,其余并无差别。可见,这高超的泡茶技艺,可以补先天的不足。”

“妙,实在是妙。”唐宁远除了赞赏,再无二话,盯着林小竹上下打量,“林小竹,听你这话的意思,莫非你也是泡茶高手?”

林小竹毫不惊慌,微笑着道:“如果有人在唐公子您耳边不停地背诵泡茶知识,您便一茶不泡也能精于此道。”

袁天野只含笑立在那里,用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林小竹,一言不发。

林小竹早已习惯了他这深思略带审视的凝望,毫不在意地端起了第五杯茶,品了一口,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抬起头来,望向袁天野:“公子这茶,可是放久了啊。一年半到两年总有了吧?而且公子的屋子春天时有些潮湿,把茶都浸坏了。这茶,汤色沉浊灰暗,闻之有一点微微的陈霉之气,入口味淡,茶香不在。可惜了,本应跟第一、二、三道是一样的好茶叶的。”

“说得对,这是去年的雨前茶。”袁天野微一点头,直接承认。

“嘿嘿,你还是赶紧尝下一道吧。”唐宁远眼睛再着下一杯,脸上又露出期待的神色。

看来,下一杯比较有难度了。否则对她的舌头有了一定认知度的唐宁远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林小竹暗忖,教了口,端起了那杯茶,轻轻呷了一口。

她略忖片刻,便歪了歪头,看向唐宁远。

“怎么了?”唐宁远忙问。

“这是原前的老茶叶,再加了梅雪、松雪沏泡。”林小竹道。一看唐宁远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她心念一动,又开了一句,“但要说梅、松二雪相混,味道应不那么薄才对。这里边,应该还加了普通的雪,比例应为三均等。”

唐宁远只能叹服:“全都说对了。”

“这一道,是宁远的表情提醒的你。”林小竹神色变化,丝毫没有逃脱袁天野的目光,在一旁淡淡提醒了一句。

林小竹看他一眼,略带不满地道:“如果公子觉得这一道茶小竹作弊了,那就不算好了。”

袁天野盯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恼意:“本公子又不是耍赖之人,是怎样就是怎样。就算你能哄得宁远告并你答案,那也是你的本事,本公子怎会否认?”

林小竹得胜,满意地收回目光:“那就好。”

忽视袁天野瞬间黑了的脸色,她端起了第七杯茶,尝过之后,诧异地看向袁天野!“公子,您什么时候派人到我们院子去提了井水来泡茶?”

唐宁远一听,指着袁天野道:“表哥,刚才那瓮子里的,就是林小竹她们所住的院子的井水?”说完,飞快地取了两只杯子,将第七杯和第四杯各斟了一些,尝了尝,疑惑地对林小竹道:“这两个院子,如果不拐弯,直直走,相隔并不远,你怎么能尝得出你们院子的井和这院里井水的差别呢?”

“虽然是同一个地方,但公子院子里有溪流和小湖,草木也多,水味清冽,不像我们院子的井水,雨水、每日冲地面的水,都往下浸,水质不如公子院子里的好,味道沉郁暗浊,有一种微不可闻的、非常淡的土腥气。”

唐宁远听了她的解释,又重新尝了尝两杯茶,最后挫败地放下杯子,拱了拱手:“甘拜下风。”又道,“七杯了,还剩最后一杯。”

大家的眼睛都盯向了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应该是最难的了。会是什么味儿呢?林小竹好奇地端起茶杯。

看汤色,仍是黄山毛峰的杏黄色,颜色略深。晃眼一看,颜色似乎比顶级毛峰偏黄绿那么一点点,但仔细看去,又怀疑自己刚才是眼花。透亮度也不如刚才所见的那么单纯,明明感觉应该清澈透亮的,却又仿佛蒙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若有若无的薄薄的面纱,让人一眼看不十分真切。

将茶杯端到鼻前闻了闻,茶香极浓,清高持久,并没有别的异味,应该是顶级毛峰才对。但林小竹总感觉有那么一丝不对劲。按理说,这茶色比别的颜色略深,那应该是放多了茶叶的缘故,所以也才有这么浓的茶香。但清高度与持久度却又跟全用顶级毛峰泡出来的略薄那么一丁点儿。联想到刚才所看到的那一抹黄绿,她心里便有了底。

吸入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啜,鲜醇的味道从舌根到舌尖逐渐弥漫开来,仿佛刚着墨的一幅水墨画,任由浓淡墨汁在纸上慢慢的浸染开来,口腔里充满了顶级毛峰那神特有的香气。这种香气,犹如春天里百草萌生,露珠在叶片上打着滚儿,然后在和煦的阳光下慢慢升腾,变成雾气,弥散在口腔这方寸之间,舌尖上便有了植物蓬勃生长的清新淳灵的气息。这气息里,有着茶叶这种芳香植物所特有的清新味道,还有怒放的梅,不畏冰雪的松,覆盖在它们上面的晶莹洁白的雪,还有…夏天荷叶上犹如顽皮孩子撒娇一般的不断随风滚动的露珠,沾着一抹荷香,有着其他水质所未有的洁净与清灵。

一抹会心的微笑从林小竹的嘴角荡漾开来。

不管是否能拿到赏银,今天这一场品鉴,她收获颇丰。拥有一条品尝百味的舌头,这世上还有比品尝到这种美妙滋味更好的事吗?还有什么比将这世间极至的美味放到你舌尖上来品尝,让你的味蕾来一次艳遇更让人感动的事吗?

屋子里寂然无声。本来大家见林小竹吸了一口茶汤之后,闭上了眼睛,大家便自然地摒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轻柔的梦。然而看到这一抹微笑,这一抹如水波一般从雪白肌肤上荡漾开来、如春天里百花盛开似的娇艳而美丽的微笑,大家俱都呆住了。

比林小竹美丽的女子不知凡几,她们的笑容比这笑容更为动人的也不知凡几,但袁天野觉得,没有哪一个微笑能如此的打动他,拔动他的心弦。这是灵山会上,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是“拈花一笑”的境界。

佛祖所传的是一种至为详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无欲无贪、无拘无束、坦然自得、不着形迹、超脱一切、不可动摇、与世长存,只能感悟和领会,不能用言语表达。迦叶的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他领悟到了这种境界。

而现在,林小竹这微微一笑,袁天野便觉无需再用任何言语,他已感觉到了林小竹舌尖上所感受到的美妙滋味,他已感受到了林小竹心间所蕴藏的无比的感动,他们心意相通,他们无需赘述。他们只要轻轻拈花,便能微微一笑。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不需再有其他,有他,还有她,便是圆满。

第一部 山中学艺 第一百零七章 争吵(一)

林小竹可不知道袁天野在想什么,她缓缓睁开眼睛,道:“用的是黄山毛峰,只是顶级茶叶里还掺杂了一点点原料较老的茶。至于水,除了松雪、梅雪,还用了夏山荷叶上的露珠,泡茶的应该是公子,手法跟那道老茶叶的十分相似。”

其实在她刚刚微笑的时候,大家便已知道她一定是品出来了。所以听她说出答案,反倒没有了前几道的兴趣和激动劲儿。袁天野只是深深凝望着她,没有说话。而自恃自己的舌头仅仅比表兄稍差一些的唐宁远,早已被打击得没了要跟林小竹相比的欲望,道:“不用说,想必你也知道,全答对了。”

说完,他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让唐安给他斟了最后一道茶,喝了一口,这才又道:“唐威,你去拿六十两银子,奖给林小竹。”又对林小竹道,“因为你原来只喝过黄山毛峰,所以今天就只泡了黄山毛峰。我表哥还有许多好茶,一会儿吃过晚饭,咱们一起泡来喝。像你这样会品茶的人,泡茶的功夫也应该一流才对。到时我指点指点你,学过两道之后,你一定会比我泡得好。”

这说话的态度和话里所透的内容,已跟前几天大不一样。在唐宁远的心里,现在已把林小竹当成朋友,而不是什么下人了。

“多谢唐公子。”林小竹喜道。现在她看唐宁远,怎么看怎么顺眼。还是这位公子好啊,比自家公子可爱多了。对她这叫一个体恤,打赏这叫一个大方!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要不要答应唐宁远,跟他出山去呢?

“六十两?”袁天野被林小竹那喜滋滋的语气给刺激到了,转过身来,瞪着唐宁远,“宁远,你做事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一个小姑娘,连个自保能力都没有。你赏那么多银子给她,就不怕她被人谋财害命?我看啊,赏她十两银子就行了。她是我的下人,以后有什么用钱处,自有我来处理,用不着你给她打这么重的赏。”

按理说,什么时候给下人打赏,打赏多少钱,都是有一定的常规,的,这也是像唐宁远这样的世家公子从小学习的内容。你到人家家里做客,一出手就给下人赏个巨款,不光讨不得好,也非让主人家恨你、讨厌你不可!他觉得你在他面前就是想显摆,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同时也惹得他家的下人不安心工作。

唐宁远虽然有些玩世不恭,却不是个二百五,他怎不知道这样打赏会让表兄难处理?但以他的真性情,林小竹都做出那样的两首诗,品出这样的茶了,如果还打赏个三瓜两枣的,他感觉不光是侮辱了林小竹,也侮辱了他自己。

这可不是端个茶、送个水,再说几句奉承话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做诗,做的还是那样妙不可言的好诗;品的也是这等不同凡响的茶,说出来的道道,甚至比他这个在场出题的人还要精准细致。林小竹做出这样的成绩,一共只打赏八十两,那都算是把她看轻了。要不是顾及着表兄,他一定要把身上佩戴的价值几千两的玉佩送给她,以表示自己的看重之情。

所以,听得袁天野这样说,他就不高兴了,道:“是我让她做诗的,是我让她品茶的;打赏的话,也是我说的。就算不是我说的,那你凭良心说,做出那样的好诗,品出这样的好茶,是不是应该重赏?八十两银子,算多吗?不多吧?”说完干脆把身上的玉佩解下来,递给林小竹,“要不,那六十两银子就不赏了,本公子把这块玉佩送给你吧。”

袁天野急道:“这更不行了。你这玉佩,还是姑母给你的十五岁生辰礼物,你就这么送了人,还送了我的下人,这要让姑母知道了,她会怎么想?赶紧收起来。”

林小竹只想要银子,并不想要玉佩。听得袁天野这样说,就更不会伸手去接玉佩了。

今天她要是接受了唐宁远的玉佩,以后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事儿来。她可不想让那什么姑奶奶把她当成狐狸精给灭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吧,我该怎么办?”唐宁远一甩袖子,将手缩回,嘴巴噘得老高,发了小孩儿脾气。

林小竹一看唐宁远这样子,心里就“咯噔”一下,暗呼“不妙”。唐宁远要跟袁天野耍蛮,她倒是不担心。可这会儿听他说主意,那岂不是不妙了吗?就袁天野那满肚子的鬼主意,要是说出一个对于他和唐宁远来说都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苦的绝对是她。眼看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要长着翅膀飞走了,她哪里还能淡定地站在这里等着宣判?

因此袁天野还未开口,她就抢了个先,向前跨了一步,躬身道:“小竹心里有疑惑,想请教公子。”

林小竹想说什么,袁天野再清楚不过。但光说服唐宁远是不行的,还得林小竹也心服口服。所以林小竹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要处理的。他把要说的话咽下,转头对林小竹道:“你说。”

“身为公子的下属,客人叫做的事情,下属们都做得好,没丢公子的脸,公子是不是也有荣与焉呢?比如俞教习那天给唐公子做的菜,唐公子吃得高兴,赏了俞教习,小竹想,公子心里也感觉挺高兴吧?”

袁天野盯着她,明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是个坑,却也不得不点头:“是。”

“公子给山庄定的规矩,就是事情做得出色就奖,做错了就罚。那小竹现在就不明白了,唐公子叫小竹做的两件事小竹都完成得挺好。按理说,不光唐公子有打赏,公子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这样才会让属下生出感激之心,能更尽心地为公子做事。可为何公子不但自己不赏,还要拦着唐公子,不让他奖赏小竹呢?做得好不让赏,做错了却要罚。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公子就不怕寒了一众下属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