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我对面而坐,沉默无声。窗帘因颠簸风动,时不时有外头白色天光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昧,叫人看不真切。

我决定先坦白:“今日私自出府一事真是对不住了。”

云深淡淡回道:“无妨。”

他不再看车内,掀起帘子去看窗外,只留给我一面秀挺的侧颜,目光越过他,我也能见车外光影流泻,行人匆匆,酒茶馆阁,深巷高府院内探出的修竹小丛,红杏一枝。

刚想感慨一下气氛之好,不想云深却先开口了,他依旧未看我,语气却如同携着温柔的光注视到我躯体上:

“我不曾如此担心想念过一个人,是我日日清晨醒来第一个相见的人,是我每回下朝回府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我用膳时微微一偏便能触到她手臂的一个人,是我路经落花庭院抑或在书房埋首伏案时抬眼瞥见她后便满心欣喜的一个人。我娶她只当是为报当年的搭救之恩,可是现下……”

马车忽的停下来,大概是到了相府了。

云深此刻回过头,皎白的面容在昏暗车厢里泛着玉石一般温和的光晕,他注视我,道:“阿珩,不管你如何想我,过度□也好,迂于夫纲也好。但我觉得,我对你多操点心,无可厚非,合情合理。”

我被他一连串的话砸的有些恍然:“嗯,我不曾怪过你。”

他面上冰水消融,春回大地。

可我整个人,此刻却是如坠深潭,坐于针毡,不敢动弹。

车夫在外头道:“到府了,相爷和夫人还请下车吧。”

云深来拉我手,想携着我一道下去。我一动不动,道:“呃,你先下去,不知是因为今日这马车坐着非常舒服,还是相公方才那段话叫我不甚感人肺腑,想继续在此回味一番。”

云深显然不信我这蹩脚理由,他面色变的疑惑,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打哈哈笑了两声,决心还是坦白:

“那个,当真是夫妻二人同病相怜呀,今日夫君流血了,啊,嗯,呃,我吧,好像也……突然……来月信了……”

圈一二

【】

车厢里陷入一片静谧,车夫还在外头殷切地问“相爷,要不要小的来搀你一把?”,也没听云深回他。当然,我说了那话后,必定是不敢也不愿再看云深的面色,只低着头直勾勾瞥裙底露出的绣鞋尖端那点绣花。

我清了下嗓,道:“你先下车回府罢,叫长生带一件衣裳来接我便好。”

云深沉默顷刻,问:“你要如此?”

我小幅度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好。”他答我,掀开车帘,一片清明郎日照耀进来,叫我不由眯起眼,而后帘子又被极快地放下了,车内此间也又恢复阴暗。

……还真走了?我扬头看看微微煽动的门帘,仿若还留着方才掀它之人身上的浅玄清气。

不想却听得外头有人唤我:“阿珩,出来。”

明显是云深的嗓音——

我纠结了:“……”

娘亲的,叫我出去作甚?是要在这车如流水人来人往的相府门外展现烈女血染的风采吗?

他在外头也不催促,平和安抚道:“没关系,出来吧。”

姑且信了他,我站起身……又是一阵湍急涌流,面上不由有些赧热,遂,不敢幅度过大,慢吞吞龟移至车门。方一掀开车帘,一只手臂便揽了我整个人出去,紧接着被一袭宽大长衫自头顶裹住,再就是反应不及,双脚便蓦地离地……

就像嫁到相府那日一样,我已被云深打横抱起,稳稳当当朝府内走去。

我斜过眼去看了看将我一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的衣裳,心想丞相大人不会真的当众解衣吧,无奈被罩着,又看不到云深现下的状况。不过就这衣衫颜色来看,显然不是云深的……

随即有人给了我答案,大概是越过车夫的一瞬,我听见云深淡淡道了句:“回去有赏。”

车夫语气糅杂着无限崇拜,喃喃念叨:“多谢相爷赏赐之恩,相爷真是叫小的好生佩服,让小的脱下外袍给他……当真是一箭双雕,护了夫人,自个儿又不用当街脱衣,真是爱妻好相公之典范呐扒拉扒拉~”

我:“……”

入了府门,我拨开裹在头顶的衣裳,回过头,还能见车夫一身雪白单薄中衣,如花儿开在春风里,笑的甜蜜蜜,眼神痴迷又仰慕地往这边看。

我替车夫抱不平,道:“真是仗势欺人,为何不扒了自己衣裳?”

云深目视正前,答得毫无压力:“我衣裳全由娘子做主,岂能自己来解。”

我:“……隽之啊,我深觉你还是少跟陆阁主待在一起为妙。”

——突然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我很不能适应,有种他已被陆九附体的诡异感。

云深垂眸看我,浓密睫羽在眼底画上一片淡影,他平静道:

“这话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

看来这果真就是传说中的夫妻同心了……我想我们在陆九的问题上极快的达成了共识——

不能与这厮见面过多,不可同这厮过度深交,不可被这厮耳濡目染。

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适中方为上。

谨记之,共勉之。

刚入前厅,能感觉云深的步伐突地顿住,他笑道:“不想陛下竟来了。”

我循声看去,果然……皇帝陛下立于小轩窗边,他今日只以一支通透玉簪束发,细长的黑眸,挺秀的鼻梁为日光所映,脸似乎较上次看到时更为丰神毓秀,意态风流。

云深将裹得严实的我放下,似是要行礼。

皇帝陛下疾疾走来挽住他胳膊,道:“此处不必宫中,云卿不必多礼,朕今日在宫中听闻云相竟在从云阁中为人所刺,不甚担忧,随即就来这相府,特意来看看爱卿伤势如何。”

云深温淡一笑:“陛下真是太过体恤了,微臣并无大碍。”

皇帝陛下细目又转到我面上,铺开玉扇,调侃云深:“朕想也是,都能抱着夫人进府了。云卿真是无时无刻一丝一毫不想同娇妻分开呐。”

又来了……我抚了抚额,方想解释,皇帝陛下不待我开口,又扬唇笑了:“朕也听闻今日云卿是为夫人所挡才受的伤?是这样吗?云卿既然为夫人你受了伤,也该是夫人抱着云爱卿回府,怎么……朕瞧见本末倒置了?”

果真是问罪来了,我道:“民女想也是,无奈今日身子微恙,不便使力,隽之他硬要抱我回府。”气死你,醋死你。

“哦……”皇帝陛下又瞄我一眼,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原先莫测的脸色突地洞开天明:“原是我误会夫人了。夫人请莫见怪,朕方才所说也都是笑言,今日只想来问问那伤害云卿的凶徒是为何人呢?”

我:“从云阁中一位过度狂热的小姐罢了,陛下不必多有挂念。”

皇帝陛下:“不不,此事朕一定要明察。”

我道:“不用了,路人一位,幸而没制造多大的伤害,就请陛下放过这位小姐了罢。”

皇帝陛下一阖扇子,“哈哈哈!夫人如此气度高远胸怀,朕也不能这般小家子气过度追究了,”他扫向云深:“爱卿下回还是多注意些为好,朕可不愿痛失一位国家之顶梁柱呐。”

云深含礼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陛下“好好”了两声:“那朕就不在云卿府上多做叨扰了,今日也只是抽空来看看云卿,宫中事物尚多,朕这便离开。”

云深想留他在府里一并吃午饭,被他回绝了,送他出了庭院,不知从何处突然落下几名玄衫硬朗的男子,将他层层叠叠包围住,拥着他上了玉辇后,又飞速驾着轻功消失,不知藏身去何处了。

这几名看着也不像刺客,回头的途中,云深告知我,这些人皆是为了保护皇帝的锦衣卫。

我道:原来如此。

我边信步走着,边心想,皇帝陛下今日来府上,明里是关怀臣下询问伤势,暗里其实是为袒护其妹免罪公主,可谓一箭双雕一石双鸟。玉祐樘此人心思百转城府之深,也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天子龙座。

回房收拾妥当,换好衣裳后,便携了长生去前厅用午膳,恰巧同从另一边书房出来的云深相逢,他走近我,问道:

“阿珩身子可有不适?”

我回:“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今日在从云阁我都未曾好好看看你伤势,想来惭愧。”

他走至我身侧,与我并肩一道,边答我:“小伤而已,不必挂念。”

我掸去落在袖上的一片花瓣:“嗯,那我就先不挂念了,反正晚上也能看到。”

云深一怔,方才弯起唇角,微蹙起眉浅浅一笑:“也是。”

我心头如偷到鱼的猫,极其得逞的笑了。

不过有一事困扰我许久,当下正是个好时机,我便看似顺口将其问了出来:

“不知隽之今日如何看出床上那人并非阿连的呢。”

他沉寂了片刻,问我:“娘子难道没有看出吗?”

我抬眸看他侧脸,回道:“看出了,但不知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是否同我一样。”

云深道:“不知夫人是何法子?”

我咳了声,大方道出:“视胸识人……那你呢?”

云深默然少顷,我于此间又晃了晃手臂,威逼他道:“莫不是真与我一样的方法?嗯?”

他失笑,如安抚小兽那般顺手在我刘海上轻轻摸了一下,道:“娘子想的太多了,怎会同你一样,不知你知不知晓皇室圣器……”

我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他不急不缓,清风慢徐答我:“皇室圣器为开国皇帝所打造,名为龙凤瑾清镯,这镯子不止一只。但凡皇室中人玉氏一脉,必定会得一戴于腕上,皇子戴龙镯,公主则戴凤镯,为皇室之象征。得此物者必须终身携带,至死方可取下传给后人。那日躺在床上易容成阿连模样的公主,一只手臂露在被外,恰巧叫我瞧见了那只凤镯。”

茅塞顿开,我“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我多想了。”

云深为我所误解,面上却也无不自在之色,相反却有些高兴,他道:“这些事,阿珩以后尽可能来问我便好,为夫很乐意为你解惑。”

我纳闷了:“为何?”

他收回停在我额前的手,道:“见你如此在意我对其他女子的看法,我很开心。”

我浑身莫名一激灵,道:“……好,我知晓了。”

随即,听见跟在我们身后的长生意蕴幽长别有深意地扑哧笑了声。

我回过头去问她:“笑甚?”

她道:“奴婢觉得姑爷跟小姐太可爱了!”

我抹平被云深揉得有些蓬乱的刘海,道:“谬赞了。”

翌日,京城里两件大事颇为流传,虽都与我有关,却无任何字眼关于我这个人:

第一件,当今圣上关怀相爷,听闻相爷受伤,临时散朝赶到相府,真可谓君臣情深。

第二件,昨日夜间,只因邀云相乘车被拒,从云阁阁主一气之下当街焚了最为珍宝的白马华辇,火光冲天,耀得半个京城恍如白昼。

圈一三

【】

时至大暑,天热的很,我时常在袖子里放一把自制的小扇,一有汗意就习惯性拿出来扇扇风,今日难得小阴,坐在回廊口吹风,少许小风拂来,熏得园里花动水皱。

云深在书房处理公务,近来外头突厥时常犯境,里面浙杭水灾,民生难安,朝上为这些事都分外烦神。云深老好人,皇帝陛下诸位大臣一句“交给你啦”便将一切交予他处理,大事小事,国事家事,新事陈事,全揽了来。

遂,云深这几天均埋首在书房,午膳都是叫人端进去在里头解决的。

我瞥了眼那紧闭的朱色房门,不免有些同情。

目光还未收回,就听长生在我身后道:“小姐想去看看姑爷就去看看呗,远远地望着多没意思呀。”

我想了想,道:“也好。”便将手里的小扇子收回袖笼,朝书房走去,却见长生没跟上来,回头问她:“你不来吗?”

长生摆摆手:“那个……我只是路过,小姐你快去啊,姑爷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思及,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去叨扰云深办公,却还是叩了叩门,应答和开门的都不是云深,而是里头的秀气书童,他见是我,轻言轻气道:

“夫人,相爷他在休息。”

我向里打望了一眼,果真见到云深趴在桌上,公文奏折拂了一桌,他被玄缎似的流发遮住脸,微露出一小段皎白的额角,我微低头问小书童:“相爷歇下多久了?”

他恭敬回道:“才一刻的样子。”

……才这一会便睡得这么熟,我敲门动静那么大都未曾知觉,当真是极累了,我问:“你怎么不服侍相爷回床上歇息?”

书童委屈地垂下眼:“小的叫相爷回房休息去,他说太耗时间,自己趴一会便好。”

我摸了摸下巴,对他道:“你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小书童望着我的黑亮眸子溢满疑惑。

我:“去看看就行。多谢。”

他“喏”了一声,探头出去看了会,方才如乌龟般缩回脑袋,回我道:“大概是天热的缘故罢,院子里空无一人。”

我放下心:“那便好。”

说完径直朝云深座位走去,想将他扛回房内。可眼光却被案上陈铺散乱的一堆公文里头的一沓整齐摆妥收好的白色宣纸所吸引,近处看来,上头黑墨小楷清雅风流,我捡起最上面一张看了看,是《诗经》里的一篇——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哼哼,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此篇名为《大车》,意思大抵是“不是我不想有,我是怕你不敢跟我私奔。就算活着不能与你同房,死后也要同你合葬一处。如果你相信天上有太阳,你就该相信我。”

我心下略有些惊异,不想云深如此温和端方的人,私下里竟有临摹情诗的喜好。视线再往下,我便不再惊异了,相反是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洞开和豁达所取代,这诗的落款是“从云阁阁主陆九书”,此外便是一只简易却大气的红色名印。

好奇作祟,我又非常可耻地翻了翻下头的纸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狂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