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

太多了,我看得缭乱之际,依旧不忘将它们心细叠好,将陆九的这些“思之如狂”“求而不得”的小心思,不动声色放回原处。

我也能体会他前些时候烧车的举动了。

我突然能了解他了。

我有点可怜他,就仿若是为了得到长辈关注的小孩子,拼命做一些恶事,只为了博取所喜之人的一点青眼。

唉——

“阿珩。”我的思绪被这声叫唤打断。

垂下眼,就见云深惺忪着睡眼看着我,凤眸如薄雾半笼的秦淮水波。

不等我开口,他揉了揉眼,直起身,问我:“你怎么进来了?”

我如实道:“来看看你。”

一刻,薄雾散去,他眼角眉梢氤氲出一点明艳春意:“那真是多谢娘子了。”

我指了指桌上那堆公文:“还有多少啊?”

他回道:“没多少了。”

我笑了笑,道:“那好。”

后,我便打算将之前被陆九情诗打断之事继续履行完了去,我笑眯眯道:“你站起来。”

他神情染上一点奇怪。

“好吧,其实也不用起来。”说完,我两臂穿过云深腋下,一下将他整个人抬站起,胳膊肘略微使力,便把他送上肩头。确定已然扛好,抬脚便朝房门外走去。

云深并未挣扎,只是嗓音听起来有些哭笑不得:“娘子这是要去哪?”

我诚实答曰:“带你去睡觉。”

云深突然不发一言不再动静,如一条死鱼般安安稳稳待在我肩头。

我好奇这话威力有这般大?略回过头去看云深,他侧脸被埋在发间,只依稀辨识得耳廓甚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出来了,真的是扛出来了噢噢噢噢!!!!!!”

我前脚刚跨出门槛,就听到院子里突然有人欢呼……为首的是云深的那秀气小书童,他身侧一众丫鬟小厮直勾勾往这边看,目及到我和云深,“哗——”得一下全部鼓起掌来……

你娘亲的……不是说没人的吗?院子里这黑压压的还在动的一团是怎么回事?

小书童屁颠颠跑来,对我解释:“夫人,这是小的刚叫来的人哦,特意叫他们看看相爷夫妻俩鹣鲽情深的场面,看以后还有谁嚼舌根说相爷为了躲着夫人终日待在书房,还望夫人体谅。”

我:“……”

小书童又侧过脸看看我肩头的云深,吃惊地“呀”了声:“小的错了,原来相爷还未醒来,小的还这般大嗓门,咱们这就撤退撤退,呵呵呵呵。”

我:“……”

“有什么办法,那种情形之下,为夫只能装睡。”在荫凉的画廊里,云深这般回答我。

我将他往上抬了抬,道:“为何要装睡?”

他有点烦恼回:“我扛着你也罢了,我一介男儿为你这样娇弱的女子所扛着,实在是……”他又道:“虽然我并不反感如此,但,总归该给自己留些面子罢……”

当时只是随心之举,现下,我想了想,当真是有伤大雅,给云深难堪,有些愧疚:“那,现在放你下来?”

他言辞里卷着清风:“不要,我喜欢这样,你真的不累?”

真是前后矛盾的男人,我接着问:“一点都不累,所以……那就扛着?”

他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听上去洋溢着一股懒猫晒太阳的舒服劲儿。

我这时却想起了方才桌上的那沓情诗,试探着问他:“隽之,你对陆九此人有何看法?”

能明显感觉到他原先瘫软在我肩头的身体突地紧绷,他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不是发现我知道什么了才这般紧张,虽然我确实也发现了什么。

我忙道:“没有,就是好久未见他来府上找你赏月议事……”

他从我肩膀挣下来,拍了拍衣摆,在我跟前站定,面色有些暗,却依然维持微笑:“是的,很久未来府上了,看来娘子盯他确实盯得紧。”

不等我开口,他替我将肩头因为扛他皱褶的布料整理好:“阿珩,我忽然想到一些公事还积压在身,现在去睡约莫还是睡不下,先回书房去了。”

话毕,不给我一点回话的余地,转身朝书房所在施施然步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于是,这是……生气了?

到底是因为察觉到我发现了什么恼羞成怒,还是因为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光陆九一个名字就叫他反感厌倦?

不过看云深将那沓纸张妥善放好的模样,我森森觉得是第一种可能较大一些。

呆立在原处,我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男人心似海捞针。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不能懂呐不能懂哟——

之后好几日云深依旧忙得很,用膳均在书房,晚间回房也是倒头就睡,其间虽同我说过话,态度却有些疏离。

是夜,我翻了个身,盯着月色里云深那张恬淡的睡颜,叹了声,道:“其实吧,有断袖之癖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你们不敢直面它。你可名否?”

云深翻了个身,只留了个宽阔的背给我。

第二日,我醒来后,云深已经去上早朝了,我梳洗罢,便被长生拖着去逛早市。

晨雾薄曦,市集里俨然热闹成一片,虽不及扬州繁华,却别有一番民风巧趣,北方以面食为长,我和长生找了家街边的馄饨摊子,点了两碗香葱馄饨,从箸筒里捡了两根筷子面对面耐心等。

“呀,跟夫人真是有缘分。”一声熟悉的腔调自我左侧传来,我偏脸一看,雾气散尽,不知是头顶阳霁,还是自那人身上流泻的光。陆九一袭锦衣,扒拉着两根筷子,撑起狭长的眼帘,朝我这边懒散散看来。

他出现在这里给我一种金玉洒在沙土里的不和谐感觉。

我道:“确实有缘分,不想咱们华贵的九爷竟也在此处用早膳。”

他自来熟,很快转移至我们这桌,笑眯眯道:“这家馄饨京城闻名,况,夫人贵体也能下坐于此,我来吃吃又有何妨。”

我端起桌上杯子抿了口茶,又忆起情诗那事,遣长生去催问问混沌煮好没,待她一走,我压低嗓音,对陆九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也故作神秘兮兮状:“什么事?”

我笑而不语了一会,方才道:“陆阁主写给云深的情诗。”

陆九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怪物。

我拈起一根筷子,力道不大地叩白色茶碗的边缘,边低声轻轻哼唱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等等,”他面色愈发不悦,打断我:“爷要强调一下,这诗并非爷写给云深的。”

这欲盖弥彰的,我呵呵了两声,道:“莫不是还有人盗你的名讳和印章?”

陆九眯起眼,抬起茶杯抿了口:“那些诗明明是小爷我写给你的,为何都落到云深那厮手上了?”

这回轮到我懵了:“诶?”

陆九学我那般呵呵笑,他原先昏沉的神情为一派愉悦所取:“看吧,我就知晓你这个反应。”

我搁下筷子,问他:“咦,你莫不是……在勾引我?”

陆九抚掌笑道:“是啊,夫人好眼力,”他话锋一转,又换上忿忿之色:“以为都到了你手上,不想却被云深全给拦下。”

我此刻也顿悟了,拍拍他肩头,赞赏道:“九爷好心计,为了博得丞相之心,不惜勾引我出阁,待我二人离和后便可趁机而入。”

陆九原先晴朗的面色忽的风雨大作,他一下子站起身,桃花眼瞪大,咬牙对我道:“夫人真真不可理喻,您自己慢慢吃吧,老子走了!不用你送!”

说完拂袖离去,就像云深那日。

哟,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长生此刻也端着馄饨回到原坐,她问我:“陆阁主他怎么了?怎么走了?方才与他擦肩而过,叫我有种疯狗路过的危险阴森感,手臂后背寒毛倒竖。”

我但笑不语,用汤匙搅了搅碗里馄饨,霎时香气四溢,我舀起一颗送给嘴里,方才挑眉答她:

“也许跟相爷一样吧,男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你知晓的。”

圈一四

【】

中元时节将至,府上全然笼罩在一片晦暗的氛围里,倒不是因为鬼节到来因怀思先祖的心智混沌,而是……

我委实不明白,为何这阳盛阴衰的丞相府邸里头,竟也会开始盛行闹鬼一说。

几乎每天均会有人来通报,“夫人,我看见了XX”“夫人,我昨晚被鬼压床不能动哟”“扒拉扒拉”。

我给之他们的反应也只是一挥手,果断无视掉。

子不语怪力乱神。

云深与我一样,对这些事也并无多大的兴趣,只当是这些人是因鬼节将至,心理作祟了去。

他那几天过去,看来心情还是较为不错的,今日下朝后,还携了一方精致的长形木盒,微笑着交到我手里。

彼时,我正坐在庭院葡萄架下头,眯着眼品茗,有点困倦,打不起精神。我并未急着打开那盒子,只当是他又从哪里捎来的小玩意儿,取了搁在一边。

云深道:“阿珩不想看看是什么?”

我在藤桌上,放下杯子,回他:“保持神秘感。”

云深直接端起我用过的那杯子灌了一大口,兴致颇为高昂地捋起宽袖,眼睛里全是好看的神彩:

“阿珩,你知我今日去了哪里吗?”

我道:“不知晓。”

他将那盒子移到自己前头,小心翼翼打开,取出一个长形管状的物什交到我手里,边道:

“我今日去了神机营,此物名为火铳,是我从一友人那边借来给夫人玩玩的,怕你整日待在府里,太过无聊。”

他垂下眼,看看我手里的那把火铳,又道:“不过不可长借,只许你玩一天,而且,不许声张。”

我的兴致瞬时被提了上来,早就听闻先祖皇帝开国后便建立这样一支军队,擅于运用火器作战,神勇非凡,所向披靡。

今日托云深福气,竟然能见到一支传闻中的火铳。

他坐在我身侧,支着下颚,道:“筒内已装上火药,阿珩要不要试试?”

我一喜,答道:“好,怎么弄?”

云深站起身,拐至我身后,双臂环过我身体两侧,将那火铳尾部抵在我肩上,他边教导我姿势边言辞解说:

“这支虽然类似火铳,与普通火铳却有不同,是西方传教士带来的。阿珩,你看到铳上方那块圆状的小镜模样的东西没有?士兵便是靠那个来看清目标的。”

我平直举着那火铳,透过那个透明的小镜,能清晰见到不远处的花园里,密叶繁枝下头,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蹲着身子树荫里采栽东西,夏日园里生长着许多野菜草菇,我估摸着是在采这些东西。

云深温热的呼吸就停在我耳畔,他问道:“我们来打什么好?要不就树上那只麻雀好了。”

我点点头,伴随着云深的动作将那把火铳往上举,这玩意儿很重,举着肩膀和手臂都已是极累人,因而我的动作也很慢。不过这倒也未有一点影响我的兴致,我依然直勾勾盯着镜片,期许见到更多有意思的景致……

可是……

眼前的这番情形叫我心生奇异,我托好那火铳,微偏过脸问云深:“隽之,我想问问,这镜片里头所见到的画面会滞留吗?”

云深道:“怎么会,就像水映人影那般,人离去了,倒影自然也会消失。”

他话一落下,我背脊陡然生出一片寒凉,握着火铳的手心叫冷汗打湿,我前前后后反转着那支火铳……果然,如我所预料的一般,那镜面里的景象不曾变换一丝一毫……

那个蹲着身子栽东西的丫鬟还待在里头!

哪怕我已将火铳对准无数方向,天空,草地,亦或者高树,她还在镜面里头,一直没有变过!

油然而生的惊惧感叫我寒毛倒立,再也无法淡定地拿着那把火铳了,我睁大眼转向立于我身后的云深,在他幽黑疑惑的眼眸里看到面色早已苍白的自己。

我看了看那背对着我们采东西的丫鬟所站之处,她还背对着我们,蹲在那里,我腾出一只手,略有些疲惫地指了指那处,问他:

“云深,你看得到那边有什么吗?”

云深循着我指示的地方看去,道:“你是说……院里那棵百年古木?”

我失力地摇摇头:“不不,树下呢,还有别的什么,你可见到了没?”

他有些奇怪回我道:“独有一丛荫凉,此外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云深说的是真话,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的是我……

时下,我做了个决定,将那火铳迅速上膛,笔直瞄准那丫鬟所在的地方……

“砰——”

繁茂的古树里无数鸟雀扑腾而出,在弥漫四溢的浓重火药味里,我再看了看那镜片,垂下握着火铳的双手,遥遥朝那棵树下看去。

自幼便听闻灵物惧火,果真如我所料,除去镜片里的,地上的那位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前阵子不信下人的那些话,只是不置一词一笑而过,如今亲身经历,却是心悸到几乎坐不稳。

估计是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云深自我身后握住我肩膀,急切问道:“阿珩,怎么了?”

我摆了摆手:“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