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还未说完,一股巨大而汹涌的脱力感袭进我的躯体,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没了知觉。

这一晕便晕了不知多久,直到某个明亮的午后。

我自床上醒来,却因适应不了光线,完完全全睁不开眼,周边混沌迷糊,只觉得床边有两个人影在晃悠,脑中已经清醒了大半,耳朵也能清晰地听到那俩人在交谈的内容。

从嗓音听得出,一人是云深,一人音色柔和却沉郁不亮,是一名女人,而且年纪应当是不小了。

云深问:“之前我请来的医者皆言阿珩身子并无大碍,就是不知为何一直不醒。而管家请来道士却说,她是冒犯了不净之物,受罚至伤神不起。”

那女人沉寂片刻,方道:“依贫尼来看吧,觉得夫人就如相爷之前所请的那些道士所言,为不净之物所害,以致元气大伤……”

原来是个尼姑……

云深也沉默下来,忽见他身影变大,之后便能感觉到他替我将被褥往上拉了拉,云深轻叹了声,微弱如天边流云,捉不到,闻不见。

那尼姑又道:“相爷还请莫要担切,贫尼即刻便在此处为夫人吟诵《金刚密乘大圆满》,用以祛除邪灵,不过诵经此间,不可有外人,不可有二心,还望相爷回避。”

云深替我将额发拨开,道了句:“好,我这就出去。”

说罢,属于他的那团身影渐渐隐去,房门阖上的声音传来,云深已经离开了。

房内安静片刻,我便听到那尼姑在我身边道,嗓音含笑:“夫人,我知你方才就已经醒了。”

为人所察,我也装睡不下去,完全张开眼,见到那尼姑的模样,此女看上去已过不惑之年,相貌虽普通却有从佛之人的清雅端方,她对着我颔首一笑,眼底有洞悉万物的鲜亮和温泽。

我就着身侧的床边阑干想要起身坐好,那尼姑赶忙凑近身服侍我坐好,我道了声谢,又言:

“师太也不要站着了,找个椅子坐下吧。”

她道:“多谢夫人了。”便去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床头。

我看看她:“不知师太如何称呼?”

她维持着那副温和有礼的态度,回答我:“贫尼姓吕,法号楼芒。”

我点点头,问:“虽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我当真是因为鬼怪缠身才至于此?”

那师太面色忽的一边,原先秋风扫落叶般的温淡全然逝去,独留下冬日一般的严寒冷森,她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近来夫人与相爷的关系可有裂隙?”

我蜷曲起膝盖,托腮想了想之前的陆九之事:“似乎,好像,有一点。”

师太鼓起腮帮子,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贫尼跟你说呀,男人不可靠啊!尤其是相爷这种见谁对谁都一派温和有礼老好人态度的男人更不可靠……”

“等等,”我拦住她的喋喋不休:“为何突然扯到这个上面?这与我晕倒多日的事有何关联?”

吕师太摊开手,用掌侧捶了几下床板,忿忿不平道:“自然是有关联的,相爷这种货色,一有嫌隙,就加害于自己结发妻子亲近之人,实在不是好东西呀……”她稳下情绪,定定朝我看来,继续对我道:

“夫人当真以为自己是为神鬼所扰吗?”

我疑问地看她:“虽不信这些,但前阵子府内多有灵异之言,况,我晕倒前亲历过一起怪事,叫我至今都心下惊疑。”

吕师太眼底流动着一种极其奇异的光,她问我:“不知夫人可否继续装晕,让贫尼在府上多住几日呢?”

我道:“为何?”

吕师太直言:“为查清事实真相。”

不等我开口,吕师太将话补充完毕,这一句叫我凭空生出一种较之上回亲历怪事更为惊悚的感受。

她不急不缓说的是:

“……夫人晕倒之由,并非遇鬼,而是中毒。”

圈一五

【】

惊悚也只是暂时的,一种更为愉悦的感受袭击了我,我忍不住咧开唇笑,一击掌道:

“哇!居然中毒了。”

吕师太看我的眼神不对劲起来,她反复强调:“你为何这般欣喜?中毒了诶,夫人你中毒了噢~”

我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前头摇了摇:“你不会明白的,就像你们佛家人向往菩提本无树的空灵境界一般,我对于身体所受的一些创痛是非常憧憬的……当然,我所说的创痛并非来自外部,而是身体里面的,就比如当下的中毒,不瞒师太,拜一些早年经历所赐,我体质较之常人更为特殊,多年未曾染疾患病,偶尔小伤小痛也能极快复原。而且,你难道不觉得中毒这个字眼非常神奇吗?我以往只在画本上看过。”

吕师太有一些无力,她道:“那夫人反倒觉得因祸得福?不愿追究此事了?”

“不,”我收回停在她面上的目光:“我对此事很感兴趣,我想要查个究竟。”

她原先耷拉的脸瞬间笑逐颜开:“这样便好,夫人可知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我道:“不知。”

她也不卖关子:“依贫尼来看,此毒应为魇祟散,为湘西苗人所制传出。此毒并不难得,也不难配,但使用方法较之口服的毒药却是有所不同。得到魇祟散的人,将此毒混着燃料灼烧,叫其药味流出,不需多时,方圆几十里之内的人嗅到,便会产生幻觉,幻象大多为灵异事物,所以最近一段时日,府上会有不少下人声称看到鬼怪。”

我道:“于是,近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源自于我们中毒之后所看到的幻象?”

吕师太颔首道:“可以这么说。”

她又补充:“不过,这毒药性不算猛烈,伤人的方式也是潜移默化逐日加深。所以,这也是相爷请来的那些郎中无法辨识出夫人明明身体无碍却奇怪晕倒的缘由。况,女体偏阴,容易染上。不过夫人言自己体质特殊,所以与旁人比起来,较晚中毒也是必然……”

听罢,我又问:“你说这毒并不伤人,可我却因为这毒厥过去好几天。”

吕师太“唉”了声,“夫人,你晕倒并不是因为这毒。”

“那是?”

“夫人前段时间可是为心事所扰,寝食难安?”

我想了想前阵子确实是被云深别扭的态度搞得有些伤神,如实道:“嗯。”

“这就对了,夫人只是失眠多日积压所致,又遇灵异之事,受到些刺激,所以晕了过去……或者可以说,睡了过去?”

我:“……”

原来,我本质还是柔弱的……可是,最后得知真相为何我的心情并不如以前想象的那般好?

大眼对小眼,我与吕师太面面相觑了一会后,吕师太眼珠子一转,突然对我急促道了句“躺下!”后,平静站起身子,温和地背诵起经书。

我也快速滑进被窝,背对门躺好。

与此同时,外头也响起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紧随其后的是云深清雅沉静的好嗓音:

“吕师太可颂完经书否?我想看看阿珩。”

“相爷,”面对着红木床栏,我听见身后的师太打开门后,这般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贫尼这才念了多久啊?夫人恶灵缠身,哪是那么好祛除的呢?贫尼也知相爷担心夫人,但是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鬼要慢慢除,人要慢慢察。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扒拉扒拉……”

不知为何,那吕师太说得愈多,愈发语无伦次。

估计她也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对劲了,找了句话来收尾:“所以呢,这几天我要与夫人同居而卧,同塌而眠,日日守候,彻夜诵经,小鬼才不会近夫人的身噢~”

云深默然一阵,有些厉声质问:“为何?一定要如此?”

吕师太道:“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不然,夫人何时才能醒来贫尼也不敢保证哦~不知相爷是想终日抱着个半死人躺着,还是想早日面对活蹦乱跳的媳妇儿呢?”

而后,云深也未说任何答应的话,我便听得他欲要阖门,紧接着吕师太似乎拦住了他:

“哦,贫尼在相府叨扰的这几日,不知相府是否管饭呢?”

云深回应她的腔调明明是平和似无风之水,却不知为何叫我听出了一股深渊寒洞的阴森之意,只听他道:

“阿珩若是能平安醒来,一日五餐都不是问题;若是有什么差池,你这辈子也休想踏出相府一步。”

这几日,吕师太果真每晚与我睡在一处,她很少背诵经书,有人过来送饭菜抑或添香油的时候才不慌不忙装模作样高声诵读,就算如此,白日她也极少同我交谈,只道隔墙有耳谨慎为上。

当然,晚间便会不同了,待到相府里头万籁俱寂月霜露重时分,便是吕师太最为活跃自在的时刻,她双手抓着被子边缘,在我身畔缠着我问一些鸡皮蒜毛的琐事,却极少纠结到正事上头去。

第一日,她研究了我近几年喜欢的零嘴菜肴并且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第二日,她软磨硬泡千方百计要盘问出我最近最喜欢的非亲戚的男子,我被弄得不胜其烦,终于随口拈了个答案,当然是相爷了。原先聒噪的她不再吭声,我只当是她是太困,不小心睡去了。

第三日,她未再同我说话。

第四日,还是没有说话。

第五日,她总算是开口了,开口第一句话险些叫我吐血,夫人,为何你最近最喜欢的非亲戚的男子是相爷呢?我扭过头装睡,不再理会她。

第六日,也就是中元节前夕,我和吕师太的交流总算是步入正轨重回正题,她盘腿坐在床上,颇为蓄势待发的模样。师太清瘦的身形隐在略有些阴晦的月光里,就如同鹰鹫欲要翱翔之际,下一刻背脊就会生出羽翅那般,她对我道:

“夫人,想要一击拿下那用毒之人,就选在今晚了。”

我被她严肃的态势也搞得有些紧张起来,问她:“当真如你所言,使毒的人是云深?”

她眼眸在黑暗中很是明亮,她定定看着我,道:“夫人为何这般在意呢,是他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突地笑了,眼角弦月半弯:“倘若真是相爷,夫人又会如何呢?”

我想了想,道:“倘若真是他,信赖定是从此不再,那我便收拾包裹回扬州去。在我看来,他下毒自有他的原因,我离开也自有我的想法,此后阳关独木,天大地大,山高水长,如此而已。”

吕师太笑了笑,道:“夫人委实好气度。”

出门前,我特意选了一件深色短款的裙衫换上,这样在夜间不至于太醒目,行动起来也可以轻便些。

于别间里整理好衣衫,我走近倚在门口等我的吕师太,轻声道:“其实并非相爷,而是他人所为,对吧。”

她瞪大眼看回来。

我揉了揉太阳穴,直言:“这几日,我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云深有何目的,要对我下手。”

吕师太支起手臂,点了点下巴,笑道:“这有什么难想的,比如他喜欢上别家姑娘却又没什么好的理由来休了你,他前段时间不是同你疏远了嘛,肯定是这样了。他配制魇祟散,偷偷燃烧,慢徐散出毒性,你说你那日是用火铳的时候见到了奇异之事,指不定他就将那燃烧后的魇祟散残渣放置在火铳内,只等你闻了后昏脑伤身……”

“若是这个缘由,那他手段尽可以凌厉一些,直接将我毒死岂不更快?”我接过她的话茬。

吕师太掸了掸淡色袍子:“夫人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慢工出细活,你贵为扬城富商白氏之后,现今嫁到京城,也不过几月,就已经于京中小有势力。倘若有一日,你在这相府突然亡故,你以为白家不会追究吗?而相爷他选好最为适宜的毒药,借着中元到来之际,一方面制造出府上闹鬼的假象,一方面循序渐进将夫人身体搞垮,外界现下皆以为夫人为恶灵缠身卧床不起,夫人,你难道看不出,这才是相爷所想要的,能够彻底加害夫人的最好时机吗?”

听罢她的话,我竟油然而生出一种几要信以为真的感受,不过还是将其打压下来,道出心中所想:

“云深不会的。”

吕师太这回真心实意笑了:“夫人自信的不是时候。”

我回道:“并非我自信,只是……此事怕比你所说的要蹊跷的多。我不光觉得下毒的那位不是云深另有其人,而且,我深觉用毒并非那人的本意……如你所言,他只是想要利用中元节的来临,制造出府上有鬼的假象闹起恐慌,吸引旁人注意。只等吕师太这样博闻多智的人出现,发掘出真相,从而让我们知道这么一个人在下毒,再推进一点来说,便是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而这个想要引起我们注意的人,他一定也在这相府之内。”

“我的推断也就这么多了,不知师太如何看呢?”我抬眸对上吕师太含笑的脸。

她眼眸微微一眯,并没有表达看法,只说了句:“好吧,可以出发了。”

在她转身欲要踏出房门之际,有园中栀子花清幽幽的香气沁入鼻底,我拉住她后衣襟,疾疾道:“等等。”

她回过身,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疑问。

我问她:“师太,为何要来到此处这样帮我?”

她勾起唇角,只答我四个字:“以后便知。”

话毕转身出门,背影揉入浓重露湿的夜色。

我望着她有些刻意蹒跚的身姿,说:“多谢你了。”

我想了想,又补充上一个称谓,重复道:“多谢你了,陆九。”

圈一六

【】

吕师太,哦不,应当说是陆九的身形一顿,便停在原地不再动了。

我迈开步子走至他身侧,哈哈轻笑了两声。

他凉凉斜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这般回我:“夫人在说什么?陆九是甚?能吃吗?”

我道:“我没吃过,不清楚,不过他自己应当心知肚明。”

陆九收回眼光,瞳子在夜色里很美,流转似盈着月光清波。

他神色有些难言的郁闷,只听他恢复了自身的嗓子,自言自语道:“哎呀,本阁主这次用的面皮相当精致,几乎没有缺憾……为何啊这是为何……这么容易便叫你辨识了出来……”他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就着掌心,一锤定音:“噢,我知晓了!”

陆九将视线垂到我面上的同时,也得出了结论:“好阿珩,你看,不论本阁主易成何样,抑或扮作何人,你都会一眼识破我,这显然不是眼力的缘故了,这就是传言中的那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可明白?”

我小幅度挥了挥手:“不是这个缘由,也不是脸的关系,”我瞥他一眼:“当然,你也是一个不需要脸的人。”

陆九闻言后,掰着我肩膀把我拉近他,一口白牙在暗处阴森森:“好阿珩,来告诉你九哥哥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等我回答,他又兀自摸着鼻梁,道:“果然是九爷我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魅力已经不是任何表象能抵挡得住的了吗?”

我弹开他手掌,径自越过他朝前头走,道:“好了,就此告辞了。”

“好罢好罢,不纠结这个,”陆九赶上来,与我维持并肩而行,冷飕飕道:“本阁主到现下都还记得那日你与我所说的,对中毒一事很是向往。我听了此话后一直郁闷到今日,云夫人,你是不是在相府里头过的太过舒服,记性都随着屎尿一道冲进茅坑了?试药的那一年,你还嫌食用的毒药不够多?”

我忆起这事,脚步便不由有些发虚,在措词上却丝毫不愿重回下风,只回他:“我并非嫌服过的毒药不够多,而是,头一回能遇见魇祟散这样的小毒,较之九爷曾经赐予我的那些药性浓烈叫人生不如死的草药来看,这种温和的毒药甚是美好可人。”

陆九不再言语,我只听见他有些躁怒的喘气低徊在身侧,就如小兽发怒时一般……

他此番状态叫空寂森冷的庭院凭空生出一股鲜活气,拜他所赐,我原先出房前的压抑心境明快了不少。

不再扯了,我将心思放回今日的目的上,紧跟在他身侧,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你在府上也待了多日了,总归比我这个终日待在房内,足不出户的假晕人多知道些线索吧。”

他得了便宜,仿若旭日复苏,即刻又容光焕发意洋洋起来,虽说这副欠扁的神色极其不适合他所易出的敦厚端正的师太模样,我还是作出很恳切的模样,盯住他,盼求答案。

陆九低咳了一声,道:“你先讲清楚如何辨出我身份的,爷若是高兴了,自然会告诉你咱们该去哪。”

看来他真的是要将这个问题纠结到底了。

我有些无奈,捏了捏眉心道:“你可还记得前阵子公主易容后,被我所认出的那个法子了吗?”

陆九略一思忖,答曰:“自然记得……”他忽的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急急道:“等等,你,你莫不是趁我睡下后,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