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响指:“对了,就是那个。”

陆九闻言面色大变,月色下,较之夜晚更为深沉,他眯起眼:“几年不见,你竟堕落到如此地步。”

我淡定回道:“常在商场走,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平静处之,从容视之,淡泊待之。”

陆九咬牙道了句“真不知替你重振白家是好是坏”,后又恢复到方才那副炸毛小兽的情状,我瞄他几眼,道:

“可以告知我,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了吧?”

“回房!”陆九转了个身,朝之前出发的方向走去。

我忙拽住他,“都出来了,哪里有回去的道理。”

他也不动,只给我一个后脑勺,过了良久,才闷闷言道:“我与云深的,哪个更好看些?”

噗,我抑制住几要呕血的冲动,和气答复:“这个,不大好比较吧。”

他挣开我手,加快脚步,头也不回。

我只得接着安抚:“不过九爷的似乎更胜一筹。”

陆九回过头,很是不屑地睨了我一眼,“好吧,不多说废话,跟着本阁主走,绝不会走错路。”

我紧随着他的步履,顿时身心疲乏,深觉与男子周旋绝非一件易事……

……尤其类似于陆九和云深这样不同寻常变幻莫测的男子,更是伤身伤神,伤肝伤肺。

事实上,我早些天便已经辨认出吕师太为陆九所扮。当然,缘由并非我方才在他跟前所言之词,而是从吕师太现身的第一日起,他的反常举动就叫我暗自生疑,趁着他出门如厕亦或用餐之暇,我私底下派遣了这相府中除去陆九之外唯一一个知晓我装晕的人——长生出府去了从云阁探寻一番……

果真,她带回来的消息是阁主已经多日未来阁中。我知陆九对易容术,口技皆是炉火纯青,再联系吕师太的举动,身形,不难联想得出。

与陆九二人一声不吭并肩在庭院暗处走了一阵,因是偷偷夜行,我的感官也是全方位提起,丝毫不敢松懈。

遂,有一巡夜小厮提着灯笼从前头走廊尽头慢步行来的时候,我第一眼便看见了他。

陆九定也是瞧见了,倏地环住我肩侧,极快地翻过阑干,将我带到廊边空地一假山的暗处蹲下,此刻,他作为一名男子显出了用处,他身形相较于我的来说,肯定要宽大一些。

此刻我们二人算是面对面蹲着,他所投射在我身体上的影子,能将我整个人牢牢锁在其间……他与假山之间。

陆九的动作总归是有些大了,我只听到一阵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愈发靠近,接着便是那巡夜小厮有些警惕地问:

“什么人?”

此刻陆九离我极近,如水月华下,我能清晰见到他原先面上的一派轻佻之色早已荡然无存。

他蹙着眉,并未看我,只虚虚朝那小厮所站的地方瞥去。

未几,他唇瓣微启,开始……学习猫叫……

这叫声非常悦耳,栩栩如生,配以他原本就有些狡黠冶艳的眸色,叫我觉得,眼前的陆九,不似凡人,而是我曾阅过的画本之中的……

那些踏着流月落花,化作眉眼如画的风流少年郎模样,如鬼魅一般潜入府宅,白衣落拓,四处留香,扰乱闺中小姐一捧春水芳怀的猫妖狐仙……

——陆九不曾撕下易容后的面皮,容貌依旧普通,可我却因他此刻的举动,莫名生出一种难言且微妙的惊艳之感。

妖孽的本质就是妖孽,再如何换壳,他还是妖孽。

山石后那小厮的步伐声似乎渐渐远去了,陆九的叫声也随之微弱直至消散,待他完全阖上嘴唇的时候,我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对上陆九的脸。

当前,他正抱臂于胸,眼角噙笑地盯着我,他低沉着嗓音侃我道:

“本阁主这么张脸都能叫你痴成这样,要是撕了这张脸,回归原先的模样……明早外头肯定会盛传,昏睡多时的丞相夫人昨夜在相府园中无故逝去,不是说府上闹鬼吗,这夫人死时嘴角含笑,面带春情,怕是真的被某只貌美男鬼摄了魂去了吧……”

陆九话音逐渐淡去,他原先因兴起而灼耀的眼忽的眯起,徒留下一点深沉的微亮,他腾出环在胸口的一只长臂,撑至我身侧的嶙峋怪石上,便俯身慢悠悠凑近我。

夜风微动,细草窸窣,陆九的嗓音于此间,有种远隔天际的虚浮缥缈,他道:

“好阿珩,你在我那里尝遍百种药草,品过千味奇毒,可曾听闻过有这么一味毒药?——它百草难敌,千毒不及,药性在这世间最为强悍最为浓烈。中此毒者,无人可医,无药可解,只能独自忍它,让它,由它,避它,耐它,敬它。弃之草芥会加深痛楚,护之若宝也不得适从,只能终己一生为其悲欢忧喜,为其寝食难安,为其所困为其所扰,永世走不出此毒所带来的禁锢与难受,你可知道这是何毒?”

陆九说完这些话,已距离我的脸近到几乎不能再近,他略微动作便能滑过我的鼻尖,而此时,他的面色也如嗓音一般有些恍惚。

我对他的问话并无多大兴趣,只道:“请……”

话落,他神情瞬时复原至清醒,但却未离远一丝一毫,他断我话道:“咦,你怎么知道?”

我意识到自己与他似乎不在同一思路,直言:“请你不要入戏太深了,陆阁主。”

他疑惑地“啊?”了一声。

我好气推开他脸,忍着性子规劝道:“扮猫的话,叫唤叫唤即可。不需将发情发|春那段也一并演示出来,时机不等人,我们还是赶紧出发,莫要停在此处浪费光阴了。”

听罢我话后,陆九依旧未有动作,不发一言,也不曾远离我一丝一毫。

我只能见他的面容半隐在晦暗的树石斑影里,辨不出神情。

气氛凝固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哎,难得好氛围,还是被你坏了兴致去。”

他总算放下撑着的那只手,而后在我脑后轻拍一下,又笑言:“这种莫名生出的,替云相悲痛的强烈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话未说完,放佛遭遇何种未料之事一般,放松的身体蓦地僵硬,双眸也是惊异地睁大。

“有劳师太费心了,云某很好。”

这一声叫我也是极为惊讶,匆忙抬眸,便见云深凭空出现在跟前,其后是空旷夜幕中玉盘满月一轮,他一袭白衣立于此间,风卷花香,衣袂翩跹。

云深面容如月清皎,却比月更为寒凉。

事出突然,我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好维持着抱膝坐地的姿势。

而陆九却是极快地反应过来,他顷刻换上端庄自持的态度,音色也回归到原先吕师太那般,他站起来转回身,一根根拨开云深架在他肩上的五指,微微垂首道:

“贫尼虽已削发,但依旧是女儿之身。施主,请自重。”

……

我使劲憋住才不至于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

云深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我,垂下落在陆九肩头的手,掸了掸袖口,道:“不知师太这几日来,在云某内子房中睡得可好?”

不知是夜风还是我耳朵的缘故,我只觉云深将“内子”二字咬得极重。

陆九弯起眼,很是慈眉善目的样子:“自然是很舒服,相爷您懂的。”

云深扬音“哦”了一声,这一声叫我莫名有些冒汗,只听他道:“所以舒服到连阿珩醒了都不愿来通报我一声?”

陆九开始睁眼说瞎话:“什么?夫人醒了?”

云深朝陆九身后的,埋没在假山小洞之中的我看来:“阿珩未醒那这位又是谁?你最好别告诉我,这是另有其人易容成了她的模样。”

云深说完,眼角眉梢含笑,朝着陆九盈盈看去,这笑在我看来很是森然。

陆九打哈哈道:“怎会,自然是夫人了。不过夫人还真是未曾醒来,”他突然小幅度抬腿不动声色踢我一下:“夫人这是在梦游噢,贫尼防止她出事,特意尾随其出门跟踪至此,不想夫人梦游至此处竟停下了,对不对啊?对不对啊?”

我:“……”我能做些甚么?佯装打鼾入眠?

云深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师太竟有如此好兴致,不将夫人带回房内,反倒陪着她在此处吹凉风,哦不,似乎还为阿珩挡风了?师太果真菩萨心肠。不知云某此刻是否能将梦游之中的阿珩抱回房休息?夜深露重,着凉了可不好。”

陆九让开身子:“相爷过奖了,也太过自谦了,您请随意。”

又是一许凉风滑过,叶闪花动,此时,于我这个旁观者的眼中,眼前两位男子之间的波涛汹涌爱恨情仇虐恋情深终是进行到了最高点——

只见云深越过陆九身侧的时候,同他四目相对了一眼,纵使千言万语千山万水,也只是淡淡问候了一句:

“陆阁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陆九敛目,似是心虚,又似娇羞(?),不敢看眼前人,只微笑应他:

“是,确是多日不曾见到隽之了。”

圈一七

【】

就在云深慢慢朝我靠近之前,我也不打算再装下去,快他一刻站起身,掸了掸衣摆,迎上他一双剔亮的凤眼,唤他道:“隽之。”

他也微微扬唇:“我与娘子也是多时未见了,不想今日竟在此处相逢。”

我道:“你向来喜好早睡,这么晚见到你,确实是未曾料到。”

云深负手而立,唇边含着三分笑意:“今日在书房阅书,不觉时已至夜,方才府上一巡夜小厮途径我书房,说现值夏秋之交,不知为何竟听闻后园有猫在□,甚是奇异,便禀了我来,近来府上怪事颇多,我便搁了书过来一瞧究竟……”

云深未再将话说道明,只在其间淡淡瞄了陆九一眼。

我不免托腮沉思,云府的下人何时变得这般聪明了?

“何处有猫?夫人你可曾瞧见?”陆九佯作四处巡视打望状,最终将目光停在我身上。

云深小迈了一步,身形微动,便阻隔开陆九的视线……

我愈能知晓其意,当真是在乎陆九至此,连看他人一眼都心生不悦,疾疾挡开。

云深眸光在月下未有微澜,他道:“确实未瞧见有猫,倒是碰见九爷与我家阿珩在此处……不知是漫步赏月,还是游园闻香,想来九爷与阿珩也只是同房而卧了几日,二人感情竟升至这般好?”

陆九并未急着回他,抬手将葱白的五指置于颊后,稍微一动,一张精致无缺的面皮便被轻巧揭下,露出他原先那副极好的面容,细长的桃花眼交剪着月光灵和,水潋潋得很是动人。

他与云深对面而立,一位青衣修雅若竹,一位白衫温芳如荷,薄浅夜凉,清寒月色里,竟叫我品出了一点暖调的暧昧。

我看陆九突然撕下面皮,想他大概是为云深所察,不必要再装扮下去,未几却听他道:

“方才本阁主容颜朴素,在相爷前头以绿叶作衬,遂不愿过于高调。现下重回原貌,有些话我知不当讲,可还是想说出来,”他长眸弯弯:“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就这几日看来,本阁主与夫人是有几世的缘分还不止了。”

云深清幽一笑如明月松间清泉石上:“九爷说笑了,就九爷的说法来看,那我与阿珩间的缘分便是高之你百倍千倍,阁主可以考虑易成云某的模样来说这些,可能还更有底气些。”

陆九此人当真口不择言,只听他不甘示弱道:“缘分再多,不还是被旁人睡了。”

云深言笑自若,风雅流芳:“那我方可再睡回去,不过九爷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陆九神态不变:“多少事从来急。以后太久太远,本阁主只争眼下光阴,昙花一现惊艳就好,况,相爷可以问问夫人,你与她已成亲多时,在某些事物上,夫人还是较为赏识我这个只与她待了几日的噢~”

话毕,他视线落到我身上,别有意味地挑了挑眉。

云深闻言,也瞥我一眼,一双眼月华依旧温润无辜,却叫我凭空生出满体冰寒,而后他道:

“慢品方知茶好,细酌方识酒酣,于我看来,昙花花开愈好,颓败愈快,只叫人得一时之赏心悦目,怎能敌一世之切磋琢磨呢?”

我缩在一边阴处,只觉夜露打在睫上,甚至清冷,心头也愈发不是滋味。

……为何,这是为何,我只想做淡定围观的局外之人,却不想会成为他二人之间发泄相爱相恨的附属之物,如打太极般推来搡去,狼狈为奸,好不欢快……

狗男男啊……

陆九性子不若云深一般平和,外加不比他多年淫浸官场朝堂所练得的好口舌,陆九似乎不愿再多做纠缠,不耐烦将几个字铿锵驳了回去:

“反正夫人亲口所言我的好,我们只认证据,不多费唇舌。”

云深略占上风,却未如我所料一般露出满意之色,只斜目望了我一眼,瞳眸漆黑,敛着些锋芒暗涌,不比平日明和如春。好在他也不再纠葛此事,只问我,有些斥意:

“你早些时候醒了,为何不遣人来告诉我?不单如此,你身子还未大好,夜半寒凉,九爷性情率直不自知也罢,你也算是懂事,竟也随着他出来胡闹。”

这算是家训……?可我深觉得自己下一刻所欲要说的话可能还会将其演为家暴,我直直看向云深,问出这个压抑我好几日的问题,无关他方才所言的一词一句,但于之我,却有山石千斤重:

“隽之,你当真不知我晕倒之由……是因中毒?”

云深无任何异色,坦荡磊落,他答我道:“中毒一事我是知晓的。”

陆九站在一旁,鼻孔里出奇,轻飘飘哼了声:“我就知道。”

我接着问:“此外,陆九易容成尼姑样子来到府上,你其实也是一早就认出来了?”

“的确如此。”

“毒是不是你下的?”

“不是,”他语气不温不火,如平日聊天一般平常和宜:

“阿珩,我并不想有所隐瞒,你此刻问我的这些问题,倘若你五日前醒来问我,我也会如当下一般,从容且乐意的一一答你。可惜你终归不信我,更愿去依赖一名外人。”

云深的一番话叫我如鲠在喉,竟不知该如何去正确且得体地回应他。

早年遭遇叫我性情寡淡,待人处事均避亲疏远,心中更是极少有能够相信之人,其实云深说得也不全对,我虽不信他,却也不过度信任陆九——就包括今日同陆九一道夜出探究,我也携了一支小匕藏于腰间。

在我心里,对自己的保护比什么都重要。

云深眼眸剔亮,不知是白衣使然,还是别的缘由,他在满庭清昼里如玉山将崩。

他紧紧盯了我片刻,而后月白皎皎,黯淡一笑,不知为何给我一种怒极反笑的怅然与无奈之意,他道:

“今夜我出现在此处,与你们,”他意识到不对,顿了声,改了词:“与你和陆阁主的目的是一模一样的。”

“阿珩,你可愿信我一次?”

云深这一席话音刚落下,一阵蹬蹬作响的急促脚步朝这边挨近,到来的是一位巡夜的下人,他险些有些缓不住地停在我们跟前,弯身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道:

“相……相爷……西苑云鹤堂走水了!”

我下意识朝着相府西苑方向看去,果真有半边火光,滚滚浓烟。

较之那小厮的热锅蚂蚁,云深倒显得有条不紊风轻云淡,他问:“有人在里头吗?”

那下人道:“平日那边出入的人就少。今天应是更没有人,福伯已经组织了不少人去打井水,火势已下去不少。”

云深又问:“可曾惊扰了老爷老夫人?”

小厮道:“老爷醒了正在那边笑呵呵看着,老夫人还在房内睡觉,不曾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