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面上有些尬色,急匆匆扫了我们这一圈,最终目光停在我身上,“啊,夫人原来已经醒了?”

我答道:“是的。”

其间我下意识朝陆九看过去,他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师太样子,这速度……易容术当真是得心应手。

云深侧过脸来,半边脸如玉雕琢,他问道:“我去看看,阿珩和师太要一同前去吗?”

陆九回他:“看看也无妨。”

我也点点头,云深随即脱下罩衫披在我肩头,他俯首替我将襟内的长发揽到背后的时候,在我耳畔轻道,声音吹进夜风,缓慢而清晰:

“阿珩,你是商人,也该明白从商之道。其一便是,商道随政道,我在朝堂为官,也算是小有政治之基。我不知你是否心有芥蒂,但于我看来,你依赖我并不会有错。”

他这般说着,边极其自然地握住我手,牵着我跟上那小厮。

我忍不住斜过眼去打量他,云深这个人,有时琢磨觉得他人如其名,心思深沉,深不见底,叫人抓不到摸不透;有时却又似清风水流,剔透见底,就比如现在。

我们仨人一行愈发临近云鹤堂,四周气息愈发燥热,物品的焦味冲进鼻腔,眼也被黑烟刺得有些睁不开,直到到事发之处,我还维持着半眯,眼前云鹤堂的火势已然退去,仍有下人匆匆碌碌,秩序井然地提着木桶浇火,大堂门上牌匾已被大火熏得焦黑,“云鹤”二字很是难认。

云老爷叉腰立于来回奔走的下人之间,似乎比他儿子还要镇定。

他瞅见我们,抚掌慢悠悠踱过来,与他一并站着的福伯也跟在其后,等到我们跟前,云老爷未提走水之事,只对我道:

“儿媳醒啦,”他挑起白须笑眯眯道:“看来此火烧得好烧的妙呐。”

陆九在一旁道:“云老爷这话说得,贫尼真是不能理解,头一回见人家中走水还如此开怀不忧的。”

云老爷的乐观态度真叫人惊奇,他回道:“师太,这你可就不懂了,府上虽起火,火势不大,烧的也不是常日起居之所,未有一人伤亡。更何况,近来府上异闻颇多,素来听闻鬼物惧火,这一把火烧的倒是痛快,怕是那些恶鬼邪灵都被惊得转移去了别处。你看,我家好儿媳这不醒来了吗?遂,此刻应当豁然庆幸才是,哪能悲哀惆怅呢。”

云深这时才松了我手腕,遥遥看了那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云鹤堂,问他:

“失火缘由是否已经知晓?”

云老爷拈了下长须,答他:“我未在意此事,你得去问问福伯,他是知晓的。”

福伯微微颔首,道起话来有条不紊字字清楚:

“因明日为中元时节,府内浣衣房的韩嫂惦念已经仙逝的老太君,特意来此处为老太君烧纸,未等烧完便离去了。今夜风大,怕是将火星吹上了房上的木质物什,天干物燥,从而酿成火灾。”

云深略一思忖:“韩嫂她人现在何处?”

福伯道:“知是自己犯错,跪在大堂一动不动,只言甘愿受罚。”

云深挥了挥手,轻描淡写道:“罢了,此事恐也是她无心之失,罚她三月月俸即可,切莫过度追究。”

陆九笑言:“相爷真是宅心仁厚。”

我不禁好奇问:“韩嫂是何人?”

云相抿唇一笑,不厌其烦耐心解释:“韩嫂曾为相府的当家丫鬟。当初奶奶在世时,她一直尽心侍候,就如对待自己亲母一般。后,奶奶病故,她便不愿再为上等丫鬟,自辞去浣衣房洗衣,每逢清明中元从未忘记烧纸悼挂。这云鹤堂,就是奶奶生前的住所。”

云老爷附和了两句,便开始打哈欠,似乎倦意突袭的模样,福伯见状劝他回房休息,他也应允了下去。

目送云老爷与福伯二人的身姿消隐在浓夜薄雾深处,云深方才迈开大步,不顾烟味冲人,越过重重下人,在云鹤堂四面绕了一周。

他在那边巡视间,陆九放下伪出家人端矜的样子,抱臂站着。在我身侧一声轻笑,道:“好阿珩,爷想问问你,方才你为何问云深那些话?你是一早便知晓一切,只当陪我演戏了?”

我如实道:“非也,事实上,我一无所知,所问的那些话也只是试探之意,不想竟都叫我猜到了道上。”

陆九狭眸里掩着一池清华,看向我来:“事到如今,你还想不来缘由吗?”

我道:“可能猜出一点,也可能全然是错,想听陆阁主为我解惑。”

陆九松懈下环在胸口的长臂,眼光落至正前,轻道:“ 好阿珩,韬光养晦可不是好习惯呐。方才隽之同你说此行目的与我俩一样的时候,你也该猜到,这几日来发生的所有事,皆是隽之所谋……”

“纵毒一事也是?”

“不含纵毒一事。时间是从你晕倒那日算起,其间一切事发,包括我易成尼姑来到相府,也全为他一手策划。你晕倒那日,云深便知这相府暗处有人纵毒作祟,念及你安危,便来我从云阁寻我,三千两白银买我寸步不离护你一周。我知你现下定是极想问我,云深为何不亲自上阵,抑或去寻旁人保护你,偏要来找我,其一是因他公务繁忙,又要调查闹鬼一事,心难二用,脱不开身,其二便是……不瞒你说,我与云深实为三年结交挚友,他身居高位一人之下,却也是高处不胜寒,鲜有信任之人,他来找我,只当信我。”陆九发丝在夜风里微微扬起,清沉的嗓音凝着一股惯常的调笑之意:

“今晚出行之前,你问我为何助你至此,此刻我为你解惑,三千白银,三年之交,除此之外,没有他由。”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他俩为同道中人,我只是路过。

这结论委实叫我有点怔然,只问他:

“既然你只是护我,那这几日,你为何要告知我中毒一事,一步步将我引到今晚这般情形?”

陆九一双桃花目半是多情半是无情,他正视着我脸,道:

“因为你醒了,你醒来得过早,当初云深根本未曾吩咐我保护你到要与你同房而寝的地步,告诉你一些真相也只是这几日太过无聊消遣罢了。就连今晚,倘若你还在昏睡,与我一道出门查探的……便不是你,而是相爷。这些均是我那时当下所做的决定,云深也无可奈何,若你要问我缘故,说出来你莫要打我脸。我只能说,是为了好玩……”

我道:“不会打你的宝贝脸,我现下只是疑惑,你之前与隽之一唱一和甚是尽兴,此刻为何不继续佯作下去,迫不及待拆了自己的台?”

他哈哈一笑:“几日下来,兴味索然不想再斗,今昔便告一段落吧,”他弯身凑近我颊边喷气:

“难不成阿珩喜欢这样两男争一女的戏码,亦或者是,你知晓小爷几日来对你暧昧之举,真相竟只是如此,心生失落暗自神伤了?”

我盯着陆九,许久未将目光移开,盯得他都一脸都写满“看我作甚”的不耐之色,方才道:

“本以为五年未见,时日阅历能将九爷打磨得稍微圆滑通理一些,如今看来,秉性难移,举动还是那般幼稚随性,想到甚么便做甚么。”

陆九闻言倒无任何不悦,相反快意更甚:“哎呀,我可以将你的这些话,当做是被小爷我拆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吗?”

在这陆九这种人跟前,越解释恐会愈发挑起他的兴致,我只道:“随便你。”

此时云深已经结束巡视回头走近,陆九戏谑面色一转,放佛之前未曾与我说过那些话,只对云深懒散散轻笑道:

“呵呵,今日一场大火,我不信当真只有那般简单。”

云深点点头,眉心虽有些轻蹙,目光还如平日一般温和如水:“我想也是如此,只可惜,这场大火过去,怕是有什么,也全都给烧没了。”

圈一八

【】

失火一事不温不火过去,闹鬼一事仿若也随之告一段落,纵毒更是无人再提,陆九最后一夕都未在府上度过,当晚火势灭去后,便跟云深要了那三千银票,在我跟头抖了两下,揣进怀里,笑眯眯地乘风踏月打道回阁……

中元节当日,我也未回扬州城去祭祖,只将爹娘灵位取了摆在房内案上,烧了几柱香。爹在世时素来不喜陈铺华败,凡事随遇而安,简易为上,我便随了他的意思,不曾在中元,清明高调祭祖,只独自一人面对灵位,有些茫然地跪了一下午,也不曾有人来打搅。

晚间,琉连来府上拜访,相府失火一事她也有所耳闻,方见到我,便问:

“阿珩,你没烧到哪吧。”

我道:“没烧到身子,倒是把脑子烧醒了。”

她托住下巴,作深思状:“好端端的怎会失火呢?”

我笑而不语半刻,才答她道:“不失火对不住昨夜的天时地利人和。”

她更为纳闷:“何解?”

我道:“现下不可说,还得等等。”

她闻言蹙眉怨我:“你还同我卖关子!”

我摆摆手:“并非我故弄玄虚,是我也未知晓真相,全为揣测,只等证据,方可明识。”

阿连对失火一事并无多大的兴趣,很快将话题转开道:

“阿珩,听说京城许多百姓今晚都在护城河放河灯,我想去看看,你要一块去不?说不定能遇上什么翩翩佳公子……”

“等等,”我吹凉手中清茶,抿了口打断她:“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是留给你们的。”

阿珩毫无知觉,耐心规劝:“嫁人了又如何,身为一名闺中女子,这辈子没个奸夫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更何况,我也未有心上人,京城这边男子大多高华度远,比扬州城那群小气矫情不知好了多少倍去了,我要在京城找个如意郎君!”

我瞄了阿连一眼,笑道:“也好,近来待在府上确实闷得慌,出去走走也无妨。”

未换衣衫,我同阿连出了房门,刚拐过画廊一角,便见云深从对面而来,他长身玉立在葡萄架下,清风叶动,斑驳的月影落满他素净的衣衫,如晃动的雅墨。

他施施然走到我跟前,云深后头跟着一位提灯的书童,是上回组织围观的那位,见到我和阿连忙垂首行礼。

他瞥了眼我身侧的阿连,道:“阿珩可是要出门?”

我回:“是了,同阿连去放河灯。”

阿连不慌不忙补充:“嗯!顺便看看有没有俊俏的公子!”

我轻微咳嗽,示意她可以住口了。

云深面色微动,却也叫人捕捉不真切,他只别有意味“哦?”了声,看阿连一眼,最终将目光停回我面上:“不知云某可有幸陪你们一道去看看俊俏的公子?”

我看着他,此刻正抿着淡笑,只道:“是阿连要去看,并非我本意。”

云深笑意渐浓,眼底蕴满清辉:“你为何要这般急着解释。”

听罢他的话,我也不禁扪心自问,对啊,我为何要急着解释呢,只好道:“嗯……大概是我想多了。”

“不多,刚好。”他说完,又浮起一丝笑,便移开目光,遣了身侧的书童去备轿。

***

轿子停在护城河畔,掀开轿帘,便能瞧见夜下风挽水绉,一泊溶溶月色荡漾在浓郁的桂花香里,此时,已有许多百姓蹲在河边小心地将花式各异的灯盏摆于湖面,河灯一放三千里,纸船明烛照天烧。

我和阿连提着先前在路上扎好的荷花登船下了马车,云深在我们身后,指挥车夫将马车停置一边人迹罕至处,方才跟上我们,我也耐心回过头等云深过来,他慢步徐行,一袭素雅的衣衫,叫满岸的花千树星如雨都浑然淡去,只余他一人如月长照清辉发。

阿连应是与我感受相同,只听她啧啧道:“唉,阿珩啊,我深觉要少看看你相公,不然我今晚休想在这发现什么翩翩佳公子了。”

我摸摸下巴,点头赞同她的话:“嗯,我也这么认为。”

阿连当即下结论:“你捡到宝贝了,还是路上误打误撞捡的。”

我回她:“确实,依云深来看,还是玉中暖白羊脂,珠中东海夜明。”

阿连放低嗓音:“你看,路上的姑娘都在偷窥他,你有没有觉得,心下很不爽快。”

我道:“丝毫未有,宝贝就是要拿出来炫耀的。”

阿连痛心疾首捶胸顿足,边使着劲用灵动的黑眸四下扫射:“我的珠玉呢?你在何处……”

她声音突地顿住,拉紧我袖口,指着一处,问:“快看快看,那男的很不错。”

我循她所示之处看去,河畔垂柳下头,一位白衣公子立在河畔,他垂眸盯着水上灯盏,侧脸便是可见一斑的毓秀清奇。

他的衣袂被风吹鼓,如一只白鹤,欲要扬羽而去。

我下结论:“嗯,确实不错。”

阿连将自己捏着的灯船塞进我手里,抛下句“我去近处看看便回,别只是侧脸杀手”就匆匆去了,此刻云深也走至我身侧,问我:

“怎么?阿连发现目标了?”

我朝她一路小跑的方向努了努嘴:“喏,那位。”

他问:“你不一道去看看?”

我想也没想,道:“阿连方才同我说,要少看看你,看了你眼里就看不到旁的翩翩佳公子了。”

云深未回我的话,只是笑出了声,头一回听他笑的如此爽朗,似山风拂面,我禁不住侧头瞄了瞄他,可惜只一个侧颜,瞧不见他神情,过了良久,云深敛住笑,接过我一手的花灯,拉住我那只空闲下来的手,牵着我,越过人流,去河岸放灯。

湖面水月粼粼,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纸灯搁上水面,目送它随水流去,融入数盏相似的明亮之间,才对同样蹲在我身侧放灯的云深道:

“其实我挺害怕放这玩意儿的,送走一盏灯,像是送走了一个人。”

我继续道:“年幼时,送走的亲近之人太多,那时候扬州百姓也有在中元节放河灯的,我途径运河,瞥见一川纸灯,就放佛看到了许多漂浮的游魂,也许其间就有我已经逝去的爹娘,白府上上下下百十口,就在此间悲伤地看着我……”

“我停在河边,就会燃起一种念头,如今的我,独自一人苟活于世,真的很没意思。”

说起这些话时,我心尖有麻木的酸涩,却一点流泪的欲望也没有。

“莫要过多留恋旧事,”只听得云深叹了口气,便拉着我站起身来,他明亮的眸子看进我眼里,光风霁月,道:

“阿珩,你别忘了,你如今已经不只是白家小姐,你是云夫人,你还有我。”

云深的眼底,时常都带着一点温然的无奈和纵容,被他这么看着,我心里舒缓了许多。

“诶诶!终于找着你们了。”

阿连此时一蹦一跳到我们身侧,她身后还跟着那位公子,白色的衣衫在夜雾流光里轻轻浮动。

那公子如我原先所料,眉眼罕见的精致秀雅,他朝我们微微行君子之礼,视线在我和云深面上流转了一圈,最终停了下来——有些惊诧地,亦或者说是惊艳地,停在了云深身上。

我忍不住多将打量了他两眼,便恍然大悟。

之后,我们四人找了一处沿岸茶舍坐下品茗,阿连表现欲极强,席间未有枯燥,我们谈笑风生至月上中天。那位公子说天色过晚将要回府,便要离去,阿连找准了时机与他同行,那公子也含笑应允了。

我与云深立在茶舍门口目送二人并肩远去,依稀还能辨识道阿连的身形如跳脱的兔子,我摇摇头,想起她走之前,对我说的一句“我怎么总觉得那宁公子看上你了?”,笑道:

“傻姑娘。”

云深接过我话,道:“都是傻姑娘。”

我问:“何解?”

他笑了笑:“一个傻姑娘看上了另外一个女扮男装的傻姑娘,还有一个更傻的姑娘不愿意揭穿那个看上了傻姑娘的傻姑娘。”

我瞥了他一眼,笑道:“想不到你也看出来了。”

他道:“我怎会比那位更傻的姑娘还要傻呢。”

我道:“我觉得吧,那女扮男装的傻姑娘好像看上了那个声称自己不傻的傻小子。”

他波澜不动,只付淡然一笑,垂目问我:“那更傻的那个姑娘呢?她看上了没?”

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话堵在喉间,只静静看着云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