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有可能实现的愿望。”司马承祯站起身来,拉开了墙上一面幔帐,露出了墙上挂着的一面巨大的地图。任天翔仔细一看,竟是大唐帝国所有州县的详细地图。见多识广如任天翔,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详尽的全国地图。就见司马承祯脸上泛起一种肃穆的光芒,继续道:“你以为史思明一死,叛乱就将很快平息,天下终将大定?”

任天翔反问道:“难道史朝义还要翻天之力?”

司马承祯缓缓指向地图,微微笑道:“史朝义没有,但是他们有。”

任天翔顺着他所指望去,就见他指向了范阳、平卢、河间、溯方等州府,就听司马承祯解释道:“安禄山和史思明挑起的这场战乱虽然即将平息,但是更多的节度使在这场战乱中成长起来,他们既有平叛的功臣,也有反正的叛将。他们手握兵、政、人事和税赋大权,其治所俨然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大唐朝廷对他们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大唐消灭了一个安禄山,全国却出现了更多的安禄山,大唐迟早会在这些割据势力的膨胀之下分崩离析,即使以李泌之才、郭子仪之能也无法阻止。”

任天翔见地图上不仅标出了李归仁、田承嗣等叛将的位置,还标出了仆固怀恩、王思礼等唐将的治所,他不解道:“既然史朝义无力回天,难道李归仁、田承嗣这些叛将不会被消灭?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些大唐节度使会割据一方,最终脱离朝廷?”

司马承祯淡淡道:“凭人性。人性本私,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普遍现象,像墨者这种以义为先的品德,是人性的特殊表现,不是人性的主流。从最普遍的人性出发,我可以断定大部分节度使都是以个人私利为先,他们不会不知道兔死狗亨的道理,所以在占尽上风之后,他们不会对李归仁、田承嗣等叛将赶尽杀绝。朝廷多年平叛,国库早已空虚,从维持大局的私利出发,也只能对拥兵自重的叛将进行招安。他们趋利避害的天性,终将使他们走上背叛大唐争霸天下的道路。你身上既流淌着司马世家的血脉,又肩负着墨子的传承,难道就不为这样的机会动心吗?”

任天翔沉默起来,如果早几年,他一定会为天下大乱感到兴奋和高兴,但是在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尤其是经历了像睢阳保卫战那样的惨剧之后,他早已对战争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和厌倦。如果要他为自己的私利将更多的人驱向战场,他宁肯自己去死。

默默抬起头,他对司马承祯缓缓问道:“你经历过战争吗?你有过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杀的恐惧吗?你看到过千百万同类像野兽一样在战场上互相搏杀撕咬,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情形吗?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你有过以同类为食的经历吗?你有被同类当成食物的恐惧吗?”

司马承祯哑然,面对任天翔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他无言以对。默默良久,他徐徐道:“一个人的死亡时悲剧,千百万人的死亡就只是个数字。如果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就没资格做司马世家的继承人。”

任天翔缓缓站起身来:“辜负了你的期望,我非常遗憾,如果你的期望就是要我踏着累累白骨,重现司马一族数百年前的辉煌,我只好对你说抱歉了。我宁肯做不肖子孙,也不愿成为你所希望的冷血枭雄。”

司马承祯脸上泛起深深的失望之色,恨恨低叹:“我真不该送你去义安堂,令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叛徒。”

任天翔心中早有疑问,听到这话更是确信无疑。他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司马承祯,突然道:“你不是司马道长!”

司马承祯眉梢一挑,笑问:“我不是司马道长,那谁是司马道长?”

任天翔沉声道:“我与司马道长虽然仅有数面之缘,却也感觉到他是一个真正的道门高人,当初他将我关在这藏书阁读书,正是道门顺其自然的风格。他没有强迫我去读什么或信什么,之时让我在前人的典籍中自由地选择,在这里我第一次了解到诸子百家的思想。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教会了我淡泊名利、顺其自然的道门法则,而你现在却处处表现出强烈的功利心。你与司马道长外表虽然非常相像,但骨子里根本就是两个人,你们一个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一个则是为谋夺江山苦心孤诣、隐忍多年的千门隐士。”

司马承祯嘴边泛起会心的微笑,颔首道:“看来你的心术修为又有所精进,这阳台观的所有道士都分不出我与司马承祯的区别,却让你一眼看穿。不错,我不是司马承祯,而是他的孪生兄弟司马承祯。四十年前我们因信念而分道扬镳,他成了道门名宿,而我成为了司马世家的宗主和千门隐士。我悉心培养了两个孙子,希望他们能相互协作共谋天下,没想到他们最终选择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正如我与司马承祯当年一样。”

心中疑团得解,任天翔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何司马承祯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并以世外高人的身份给予自己诸多帮助,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是司马家的孩子,他将自己留在藏书阁读书,正是要将自己引上独立思考、自由选择的道路,而不是盲目地跟从家族的教导。难怪母亲要选择在这王屋山静修,想必也在本性和家族的责任发生冲突难以自拔之时,得到了司马承祯这个长辈的帮助,所以她在王屋山隐居下来,以便随时向这位被判了家门的伯父请教。

“道长在哪里?”任天翔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还有我母亲司马蓉呢?”

司马承祯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心痛和伤感,手捋髯须微微叹道:“他们现在都在长安。”

“长安?”任天翔一怔,“我母亲前两天才拜访过道长,怎么会在长安?”

司马承祥幽幽叹道:“是我让人将他们送到长安。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祖宗,作为司马世家的宗主和族长,我必须对他们执行家法。”

任天翔难以置信地问道:“以司马道长的本事,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

司马承祥微微一笑:“论武功,我不是他的对手,但要论智谋,他却远远不及我这个弟弟。我要成心算计他,总有机会得手。”

任天翔恍然醒悟:“难怪百家论道大会上,元丹丘竟带着道门丹书铁券来支持司马瑜,那时司马道长就已遭你算计把?若非张果老及时出手,道门就真成了司马瑜的帮凶。你假冒司马道长的名头招摇撞骗,竟然连阳台观这些道士都让你骗了。”

司马承祥不以为然地道:“我们本来就长得很像,再加上我可以模仿他的动作和神态,就算是他的弟子也很难分辨。我现在就是司马承祯,整个道门都已在我掌控之中。”

任天翔沉声道:“你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让你的阴谋破产?”

司马承祥哑然笑道:“你可以试试,看道门弟子信你还是信我。”

任天翔哑然无语,以他修炼过墨家心术的眼里,都不能立马分辨司马承祯与司马承祥的区别,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他俩的真伪?任天翔不禁颓然问:“你要对司马道长和我娘执行什么样的家法?”

“背祖忘宗已是忤逆不孝,何况他们还屡屡破坏司马世家的大事。这样的不肖子孙理应在祖宗面前杖杀,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司马承祥说到这微微一顿,望向任天翔说道,“这个机会其实就在你的手中,他们是死是活,其实就在你一念之间。”

“我?”任天翔微微一愣,“我方才已表明心迹,绝不会成为你谋取天下的棋子,我在你眼里想必也是司马家的不肖子孙,你要我做什么?”

司马承祥淡淡道:“继承祖先遗愿,为司马世家夺回失去的天下,这必须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意愿和欲望,来不得半点勉强,所以我现在不会勉强你。我只要你帮司马家杀两个人,我就可以原谅司马承祯和司马蓉。”

任天翔皱眉问道:“你想杀什么人 ?”

司马承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徐徐道:“一个是当今圣上李亨,一个是儒门门主李泌。”

任天翔心中一震,立刻就明白了司马承祥的险恶用心。当今圣上李亨,虽然算不上英明的中心之主,但也是平定叛乱的精神领袖,在边关将帅和各路节度使心中威望崇高,如果他突然身死,那些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更不会将朝廷放在眼里,大唐江山将在风雨中摇曳。而李泌不仅是儒门门主,更是江湖各派共同拥护的盟主,也是唯一令司马瑜都束手无策的绝顶天才,若没有了他,中原武林将重回混乱,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见任天翔沉默不语,司马承祥淡淡道:“爷爷老了,早已无心再争霸天下,但你和瑜儿都还年轻,完全可以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亮儿,爷爷不干涉你的选择,但你毕竟是司马世家的子孙,现在爷爷求你,求你为司马世家的祖先、为你的姓氏、为你早逝的父母,做这唯一的一件事。”

这声“亮儿”叫的情真意切,令任天翔不禁想起自己的本名——司马亮,与兄长司马瑜的名字是取自“一时瑜亮”之意,可见司马承祥对这两个孙子的殷切期望。任天翔默然良久,最终却涩声问:“我要不答应呢?”

司马承祥黯然叹道:“那爷爷只好对你伯爷司马承祯和你姑妈司马蓉执行家法,然后在司马世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面前,为当初将你送入义安堂的错误——自刎谢罪!”

任天翔哑然了,从司马承祥平静的口吻中,他听出了这个千门隐士的决心和意志。刺杀大唐最重要的两个首脑人物,成为司马承祥最后孤注一掷的机会,如果自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那么他在极度失望之下,完全可能将怒火发泄到所有背叛了他的亲人身上,最终酿成家族悲剧。

默然良久,任天翔无奈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司马承祥起身来到任天翔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慈祥地笑道:“不必着急,你有一整晚的时间来考虑。明天一早爷爷再来,司马家族的命运,就系于你一个人身上。”

司马承祥已经离开,任天翔独坐在空无一人的藏书阁种,怔怔地望着虚空发愣。一方是墨者的责任和天下大义,另一方是自己家族的前途和命运,以及伯爷司马承祯、爷爷司马承祥、养母兼姑妈司马蓉等等几乎所有亲人的性命,无论作何选择,都会令他痛苦万分。

原本漫长的黑夜,今晚却变得十分短暂,任天翔感觉没过多久,外面就已传来道士们早课的钟声,以及晨鸟隐约的清啼。任天翔推开窗户,任由窗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是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司马世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请赐予我力量,让不肖子孙司马亮,能挽救族人于危难之中!

房门“咿呀”而开,司马承祥推门进来,就见他眼中隐约的血丝,可见昨晚他也失眠。不过他并没有急于问任天翔的决定,而是让道童将脸盆巾帕端进来,伺候任天翔洗漱梳理,待任天翔整理完备后,又让道童送来早点,然后对任天翔笑道:“自从你离开家门,爷爷就再没有机会与你一起吃饭,今日爷爷就陪你用早点,以弥补多年的遗憾。”

道童将早点送到藏书阁,就见不过是馒头稀饭等常见之物,但任天翔却吃得津津有味。祖孙二人默默用完早点,待道童将碗盏收拾下去后,任天翔这才平静地道:“我决定了。”

司马承祥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追问,似乎对他的决定早已成竹在胸。就听任天翔沉声道:“我可以除掉李亨和李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司马承祥颔首笑道:“给爷爷做事还要提条件?不只是何种条件?”

任天翔正色道:“我要做千门门主,千门弟子均须听从我的号令。”

司马承祥皱起眉头:“千门弟子虽说共奉大禹为开山祖师,但其实是一个相对松散的隐秘门派。门下弟子本就不多,又分散成许多分支,相互间并无多少往来。司马世家因祖上的缘由,为千门实力最强的世家,但也没有统领整个前门的资格,千门门主从来就只是个传说。”

“以前没有,不等于以后就不能有。”任天翔从容道,“只要有爷爷的鼎力支持,我有信心成为千门新的门主。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为司马世家除掉李亨和李泌。”

司马承祥盯着任天翔的眼眸审视良久,终于释然笑道:“爷爷果然没有看错,你比你哥哥心胸广博,天生是做大事的人物。不过你未立一功,就要做统领整个千门的门主,恐怕难以让人信服。我看不如这样,你先为千门除掉李亨和李泌两人中任何一个人,爷爷就全力助你做千门门主,司马世家上下,均遵从你的号令。”

见任天翔沉吟不语,司马承祥淡淡道:“李亨久居深宫,有御林军和御前侍卫保护,要除掉他确实有一定的难度,可以从长计议。李泌虽然为中原武林盟主,李唐王朝真正的柱石,但他身边除了几个儒门剑士,并没有多少人护卫。你跟他交情非浅,仅凭义门的实力,要除掉他也不是难事。如果你连这也不愿去做,难免让人怀疑你的用心。”

任天翔心知司马承祥所言不虚,终于缓缓点头道:“好!我先为爷爷除掉李泌,爷爷助我做千门门主。成交!”二人伸掌一击,终于达成了一致。司马承祥欣然笑道:“爷爷会以司马承祯的身份与你同回长安,除了咱们司马家的人,你伯爷那些道门弟子,也都可以成为你的臂助,再加上义门本身的实力,完全可以将长安掀个底朝天。就让咱们祖孙联手,干成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二人携手离开藏书阁,就见小道童迎了上来,小声禀报道:“外面有个女人吵着要见公子,幸亏让公子的随从安抚住,徒儿怕打搅师父和公子的清静,没敢立刻禀报。”

任天翔愣了一愣,忙对司马承祥道:“我出去看看,道长请留步。”

匆匆来到外面的客堂,就见一白纱蒙面的女子正搓着手焦急地等在那里,小薇和上官云姝则在一旁小声陪着她说着话。虽然她脸上蒙着白纱,身上裹着粗布缁衣,当那风姿绰约的身材就是缁衣也掩饰不住,任天翔忙上前小声问:“神仙姐姐,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女子,正是在白云庵隐居的杨玉环。见到任天翔,她焦急的眼神终于有所放松,低声道:“我……我怕你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这话令任天翔差点误解,见小薇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他赶紧收起玩笑之心,小声问:“姐姐找我有事?”

杨玉环突然拜倒,哽咽道:“姐姐有一事相求,还请公子一定答应。”

任天翔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姐姐有话尽管说,何必如此?这不是折杀小弟么?”

杨玉环却坚持道:“你先答应,不然我就不起来。”(书上写“不然我不就不起来”)

任天翔忙道:“好好好,你先说是什么事?”

杨玉华涩声道:“姐姐……想跟你回长安……”

杨玉华话音未落,任天翔脸上已然变色,不悦质问:“你是想去见那个抛弃你的男人 ?你答应过我,今生今世都不再见他,难道就忘了?”

杨玉环怔怔地落下泪来,哽咽道:“前日听长安送钱粮的人说,他已经回来长安,现在他虽然名为太上皇,过的却很不好。最近又身染重病精神恍惚,却一直念叨着姐姐的名字。他已时日无多,就算以前有多般不是,念在他多年不忘的情分上,姐姐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一见。”

任天翔不悦地望向一旁的上官云姝,冷哼道:“她能知道那个男人的详情,都是上官姑娘的功劳吧?”

上官云姝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也是看她念念不忘那个男人,痴情令人感动,所以回了趟长安帮她打探。那个男人原本是我上官家的大仇人,我曾发誓要杀了他为家人报仇,不过看到他现在凄惨的模样,我倒是觉得让他活着才是最好的报复。”

没想到今日上官云姝竟也替李隆基说话,任天翔不禁怒道:“他凄惨?他再凄惨也还是个不问政事、安享晚年的太上皇,比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来说,他不知幸运多少倍。国家被他搞成这样,为平定这场叛乱已经死了无数人,他这个始作俑者却还好好的活着,真是老天没眼,天道不公!”

上官云姝叹道:“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而且神智有些糊涂。除了还记得贵妃娘娘,已经忘了大部分人和事。身边除了高公公这一个老太监,几乎在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任天翔冷哼道:“他好歹还是太上皇,过得再差也比大多数人强。”

上官云姝叹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今圣上是以非正常手段继承皇位,对他父亲既心怀愧疚又暗含戒备,所以父子关系并不融洽。加上李辅国、鱼朝恩之流的小人时时在一旁挑拨,难免对太上皇有防备之心。就连太上皇中秋召几个老臣赏月叙旧,也被李辅国诬为勾结外臣,密谋造反。皇上虽然不信,但也借故令几个老臣告老还乡。从那以后,在没有外臣敢应太上皇之召,太上皇独居深宫,外无旧臣往来,内有小人监视,其孤独寂寥之状也就可想而知。”

任天翔奇道:“你咋知道得这般清楚?”

上官云姝不好意思笑道:“上次我听说他回了长安,便潜入皇宫伺机行刺,没想到却遇上了高公公。他认出我衣衫上的花样是娘娘所绣,所以告诉我这些。”

任天翔心下释然,当年以李代桃僵之计就下杨玉环,骗得过旁人却一定骗不过高力士,所以高力士知道杨玉环还活着。又认出上官云姝身上有杨玉环的绣花,便猜到上官云姝一定知道杨玉环的下落,所以希望通过上官云姝之口引杨玉环与李隆基相见,以弥补李隆基毕生之遗憾。

见任天翔还在犹豫,杨玉环再次拜倒在地,哽咽道:“求公子让我再去见他一面,我保证就见一面,让他可以不必抱憾而去,这就够了。”

任天翔连忙将她扶起,叹道:“姐姐这样一片痴情,我怎么狠心阻拦?咱们即刻动身去长安,不过你得依我一个条件、”

杨玉环忙问:“什么条件?”

任天翔道:“你不能公开露面,以防被人认出身份。万一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你还没死,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事端。”

杨玉环连忙点头答应:“姐姐一切都听你的,绝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任天翔颔首道:“那好,咱们现在就走,我也想早点回长安看看。”

众人即刻动身,第二天黄昏即赶到了长安,但见长安已恢复了平静。史朝义弑杀史思明,叛军因内讧而生乱,最终被卫伯玉和李光弼大军击败的消息传来,人们纷纷奔走相告,齐贺天助大唐,却不知这一变化,其实是李泌运筹帷幄,再由任天翔率义门众士具体实施的结果。

任天翔想先见司马承祯和司马蓉一面,却遭到司马承祥的拒绝,他推却道:“你不用担心你伯爷和姑妈,他们一个是我兄长,一个是我女儿,不到情非得已,我岂会伤害他们?你只要照计划行事,迟早会见到他们。”

任天翔无奈,只得照计划先去见李泌。听到他平安归来,李泌自然是喜出望外,亲自将他迎入家中,欣然道:“没想到公子竟能令史朝义弑君杀父,史思明这一死,叛军对长安的威胁不攻自破不说,叛军中再没有一个人的威望,足以驾驭所有范阳兵将,伪燕国已分崩离析,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任天翔离开史朝义后,再没有听到前线的消息,此刻也忍不住关心地问:“后来的战事如何?史朝义有没有束手就擒?”

李泌拿出地图,在图上指点道:“史朝义有陜郡退兵后,一路逃往范阳,却在邺城守阻。(不知道是不是书上映错了,,感觉不太通…。)伪燕国许多将领,得知史思明是死于史朝义之手,纷纷拥兵自重,根本不听史朝义号令。他在李光弼大军追击之下,一路东奔西逃,却找不到一处落脚之地,说是丧家之犬也不为过。不过那小子带兵打仗确实还有点本事,每每于几无可能的境地突围,令追击他的唐军也吃了不小的亏。就连李光弼、仆固怀恩等名将,也没在他那里占到半点便宜。”

任天翔知道这一定是司马瑜的功劳,不过战术上的胜利已无法扭转战略上的失败,失去了伪燕国各路将领的拥护,司马瑜就是再怎么用兵如神,史朝义这支部队也是越打越少,被唐军消灭只在早晚。想到司马瑜在明知前途渺茫的情况下,还竭尽全力作垂死挣扎,任天翔心中竟生出了深深的同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这份坚持和勇气,也值得所有人尊重。

直到这时,任天翔才意识到司马承祥孤注一掷的无奈。自己是家族最后的希望,除非大唐自己内部生变,否则司马世家某对天下的希望,将在司马瑜手中彻底葬送,而令大唐内乱,有什么必刺杀它最重要的两个任务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呢?

注意到任天翔有些走神,李泌忍不住问:“兄弟你有心事?”

任天翔迟疑了一下,坦然道:“我想要见圣上。”

李泌有些意外,忙问:“恕为兄冒昧问一句,你为何要见圣上?”

任天翔正色道:“我和义门众兄弟,为平定叛乱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该圣上兑现当初的承诺,让我义门重新成为与儒门、道门、释门等并列的名门正派了。我想要圣上像当年太上皇敕封道门那样,敕封义门丹书铁券,使义门不再受官府和世人的猜忌,我义门弟子可以堂堂正正的行走于世。”

李泌释然笑道:“以兄弟和义门侠士立下的功劳,圣上再怎么敕封不为过。为兄会将你的意思传告圣上,让圣上尽快找见你。”说到这李泌微微一顿,“不过现在朝中是李辅国当权,圣上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加上圣上一直体弱多病,万一要有什么拖延,兄弟还请耐心等候。”

任天翔点头道:“那就拜托李兄了,我回去等候你的消息。”

当年的任府遭遇叛军洗劫,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不过在经过怡安堂众人修缮之后,已基本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当任天翔带着众人回到这里,看到原来的“萧宅”两字,又重新换成了“任府”,而且依然是颜真卿的手笔,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想起自己并不是任重远的儿子,没有资格继承这处特殊的物业,他忙对身旁的小薇悄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小薇会错了意,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任天翔也不点破,只想等见到她亲生母亲后,再告诉她身世,免得她为尚未相认的母亲担心。

得到消息的厉长老和洪邪等人,纷纷迎了出来,率众人齐声拜道:“义安堂、洪胜堂弟子,恭迎门主大驾。”

任天翔连忙还拜道:“一别经年,诸位兄弟还好?”

众人纷纷说好,任侠等人与们众兄弟分别多日,如今再见,自然亲切万分。众人呼朋唤友、称兄道弟,一番热闹自不必细表。在门外寒暄多时,才有弟子将众人领进大门,但见堂下已摆上酒宴,满满当当不知摆了多少桌。除了义安堂和洪胜堂的人,那些得到消息的老朋友,如当年长安七公子的人物,也都闻讯赶来相聚。任天翔自上次离开长安后,一直颠沛流离不得片刻安宁,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他又像回到当年繁花似锦的长安,又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纨绔时代,不由呼朋唤友,与众豪饮不停。问起当年那些朋友的情况,才知道家里开钱庄的老四费钱,和家里开绸缎庄的老五周福来,在叛军攻入长安之时,钱庄、绸缎庄均被叛军洗劫,二人在战乱中也不知所终;老大高名扬依旧在刑部供职,不过现在已经是刑部排名第一的捕头了;老二施东照作为御前侍卫,当年随太上皇去了巴蜀,没有经历战乱,不过也失去了晋升的机会,如今虽然还挂着御前侍卫的名头,却已经不再是宫里的红人;只有老三柳少正仕途顺利,年仅三旬就已经做到大理事卿,官至二品。众人忆起战乱前那年少轻狂的生活,均是不胜唏嘘,感慨万千。

酒未过三旬,突听门外马蹄声急,跟着就见有义安堂弟子急冲冲地进来禀报:“郭老令公大驾亲临,已到大门之外!”

任天翔闻言,连忙亲自迎了出去,刚出二门就见白发苍苍的郭子仪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大步而入,虽然已年过七旬,依旧威风凛凛,令人不敢直视。任天翔远远拱手拜道:“晚辈何德何能,竟劳老令公亲自登门拜访?”

郭子仪呵呵笑道:“老夫虽然远离前线,却也听说了小兄弟你打入叛军,挑动史家父子内讧的事迹,老夫早就想好好敬你一杯,可惜你一直没回长安,今日老夫总算可以如愿。”

任天翔见与郭子仪同来的除了他的几名随从,还有两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将领,一个是当年与任天翔一起发动兵变、诛杀杨国忠的李晟,另一个则是当年哥舒翰的亲卫将领乌元陀,任天翔大喜过望,连忙与二将见礼。问起别后情形,才知李晟已是边关神策军主将,专司对西番作战;乌元陀当年率哥舒翰的亲兵追随任天翔,直到任天翔率义门众士参加百家论道大会,他才率兵投奔了李晟,在唐军收复长安的香积寺大捷中屡建奇功,加上当年发动兵变助李亨当上皇帝有功,因此升迁迅速,如今已是神策军中一员高级将领。二人同说任天翔回了长安,便相约前来拜会,没想到在大门外正好遇上了郭子仪一行。

郭子仪虽然已闲赋在家,但依然是位列三公的重臣,而李晟和乌元陀则是军中新贵,三人的到来自然是令众人兴奋不已,争相上前敬酒结交,将酒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任天翔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花天酒地的年少时代,不顾小薇的劝阻与众人豪饮。酒至半酣,不知是谁想起了战乱中死难的亲人,借着酒意嚎啕大哭,令任天翔也想起了遭遇不幸的妹妹,以及牺牲的义门墨士,他也忍不住泪如泉涌,悲不能禁,一场欢宴顿时变得凄凄惨惨。

一个义门弟子小声并报道:“公子,门外有位老人家求见。”

任天翔睁着半醉半醒的眼眸,不悦道:“我不早就说过,今日这里大门不闭,任何人登门拜访都是我的朋友,尽管进来喝酒,不必在通报。”

那弟子小声道:“那老人家要单独见公子,说是有很重要的事。”

任天翔打了个酒嗝儿,不耐烦地摆手道:“那你让他去偏听等候,待我喝痛快后,再去见他也不迟。”

小薇担心任天翔喝醉,借机催促他道:“你还是先去见见人家吧,说不定人家真有重要事情呢。要不我陪你去,免得你半道上摔倒。”

小薇说着搀起任天翔,穿过大堂来到偏听,就见偏厅中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老者在焦急等候,就到他进来,老者迎上前,哑着嗓子问:“公子还认得老奴么?”

任天翔眯着醉眼打量对方,但见老者头发尽白、颌下无须,脸上虽然沟壑纵横,却依然能看出他以前的富态模样,任天翔浑身一颤,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惊讶道:“是高公公,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这已有些老态龙钟的古稀老者,赫然就是当年李隆基皇帝最为信任的大太监高力士。多年不见,他明显比以前苍老了很多。见任天翔动问,他忙道:“听说公子回了长安,老奴专程前来拜访。”说着就要拜倒。

任天翔连忙将他扶起,连声道:“公公折杀在下了,晚辈岂敢受你大礼?有什么话公公但说无妨,不必多礼。”

高力士望向小薇,欲言又止。任天翔见状忙道:“忘了给公公介绍,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小薇,不是外人,公公不必多虑。”

高力士这才道:“老奴求公子一件事。”

任天翔哑然笑道:“什么事如此郑重?”

高力士正色道:“老奴想求公子,让太上皇再见贵妃娘娘一面。”

任天翔吓了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贵妃娘娘不是已经被太上皇赐死了么?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知道贵妃娘娘的下落?”

高力士叹道:“当年是老奴亲自为贵妃娘娘验的尸,她是死是活老奴岂能不知?老奴思来想去,唯有公子有动机、有手段、有能力救下娘娘,所以冒昧前来相求,望公子务必答应!”

见任天翔沉吟不语,高力士突然拜倒在地,哽咽道:“太上皇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望公子看在他已经老迈昏聩的份上,务必满足他这最后的心愿,老奴给公子磕头了。”

任天翔连忙将他扶起道:“你说太上皇已老迈昏聩,这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垂泪道:“太上皇自巴蜀回来后,依旧入住原来的寝宫,整天睹物思人,渐至精神萎靡,一病不起。如今宫中是由李辅国、鱼朝恩之流当家,对太上皇多有轻慢,饮食用度也时常克扣。太上皇年迈体衰又精神压抑,怎经得起如此折磨,早已是病入膏肓,最近神智更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谵语不断,老奴听他总是提到娘娘,知道这是他毕生最大的悔恨和遗憾,所以厚颜前来相求,望公子看在故主的情分上,了却他这桩心愿,望公子成全。”

高力士说着又要拜倒,任天翔连忙将他拦住。虽然李隆基在任天翔的心中是害死天琪的仇人,但听说他现在的情形,任天翔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怜悯,轻叹道:“公公先回去吧,待我找几件娘娘的旧物,由公公转呈给太上皇,让他知道娘娘还活着,他或许就会放下心中的负疚。”

高力士无奈,只得起身告辞,刚开门而出,却见门外立着一个身着缁衣的蒙面女子,就见她浑身微颤,衣衫无风而动,虽然看不到她的模样,却也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激荡。高力士一见之下顿时福至心灵,抢前一步拜倒在地,哽咽道:“老奴…见过娘娘。”

任天翔正奇怪杨玉环怎么会得到消息赶过来,却见小薇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窃笑。原来是她方才偷偷去将杨玉环领来,刚好听到高力士后面的话,这自然又是她的小心眼在作祟。

杨玉环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涩声问:“他……真的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高力士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叠稿子,解释道,“这是太上皇清醒时写下的诗词歌赋,几乎篇篇都是在怀念娘娘,堪称字字血泪,曲曲相思啊!”

杨玉环接过稿子一篇篇细看,泪水渐渐濡湿了她的面纱,她仔细收起稿子,对高力士涩声道:“好!你前面带路,我这就去见他。”

高力士大喜过望,连忙说:“老奴早已备好马车,娘娘请随我来!”

任天翔见杨玉环心意已决,只得叹了口气道:“我陪你去,不过你不能再以贵妃娘娘的身份露面,不然会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

杨玉环颔首道:“只要让我见到他,我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

入夜时分,一辆简朴的马车来到皇城侧门,守卫的兵卒上前盘查,才发现赶车的居然是个老太监。一个侍卫认出了这个当年红极一时的大太监,不由奇道:“是高公公?你不在宫中伺候太上皇,半夜还在外面逍遥快活?”

高力士忙道:“太上皇旧病复发,老奴奉令去请太上皇熟悉的廖太医,所以回宫迟了,望侍卫大人恕罪。”

那侍卫撩开车帘,就见车中果然是一个郎中和两个随从,他正要仔细盘查,高力士已怒道:“太上皇病情危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

高力士虽已失势,但毕竟是曾经红极一时的大太监,那侍卫不敢怠慢,只得让手下放行。不过待马车离去后,他却不忘派人飞报李辅国。所有与太上皇有关的事都要向李辅国禀报,这是权倾天下的大太监李辅国的密令,谁也不敢不遵。

马车穿过重重宫闱,来到大明宫后部的寝宫,打扮成郎中的任天翔忙随高力士匆匆而入,伪装成随从的杨玉环和任侠则捧着药箱紧随其后。三人随高力士来到榻前,但见一老者面容枯槁、神智迷糊,若非身着明黄龙袍,任天翔还真没认出他就是曾经风流倜傥的李隆基皇帝。

高力士上前将他扶起,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你看谁来看你了?”

就见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目光一阵散乱之后,最后聚焦到黑巾蒙面的杨玉环身上,嘴里喃喃不清的自语:“力士,朕又梦到了玉环。”

高力士正要开口,却被任天翔摇头阻止。就听任天翔低声道:“就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吧。”

任天翔坚持要陪杨玉环前来,除了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也是想看看这个害死自己妹妹的仇人最后的下场,但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任天翔心中对他的恨意已完全消散,他已看出李隆基时日无多,对于一个将死者人来说,报仇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示意高力士和任侠随自己悄悄退出去,将杨玉环单独留在他身边。

三人默默伫立在寝宫门外,耳边隐约听到李隆基时而惊喜交加、时而含混不清的谵语,跟着房中响起了飘渺的琴音,是任天翔曾经听到过的《霓裳羽衣曲》,时而舒缓如川,时而汹涌如海,演尽了盛唐的繁华锦绣,也演尽了它的破败和衰落。

不知过得多久,琴音终于袅袅消失于天际,就是杨玉环开门而出,对任天翔道:“咱们回去吧。”

高力士正待动问,突听寝宫中传来李隆基惊喜若狂的高呼:“力士!力士!朕见到玉环了,她现在已位列仙班,是天上最漂亮的仙女。朕要随她去了,朕也要做个永远不老的逍遥修……”

高力士连忙丢下众人飞奔而入。任天翔正不知该走该留,却听杨玉环轻声道:“走吧,他活着已是受罪,如果能早一点解脱,也是一种幸福。”

三人沿来路出宫,马车奔行在空寂无人的黑暗长街,任侠在前方赶车,任天翔与杨玉环则在车中相对而坐。二人静默良久,任天翔忍不住小声问:“姐姐…下一步有何打算?”

杨玉环幽幽叹了口气:“我的心已经随那个人去了,只是我还没有勇气结束这无聊的生命,现在我只想寻一处无人认得自己的清静之地,青灯古佛或破庙三清了度余生。”

杨玉环这个愿望对旁人来说不是问题,对她来说却是难如登天,因为以她的容貌,不被人认出的机会十分渺茫,不过任天翔还是慨然应道:“我一定给姐姐找一处地方,让姐姐后半生可以再宁静中安然度过。”

马车回到任府,就见酒宴已近尾声,不少人已喝得大醉,洪邪等人更是喝得烂醉如泥。见任天翔回来,施东照拉着他又是一番豪饮,任天翔退却不过,只得与众兄弟同醉。到最后他已是天昏地暗,不辨东西。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宿醉未醒,突听任侠在耳边高呼:“公子快起来,有圣旨到了!”

任天翔迷迷糊糊地起来,才知是李亨下旨相召,他急忙梳洗打扮,这才随传自的太监直奔皇宫。他以为是朝廷敇封义门的事有了着落,谁知刚见到皇帝,就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这位当年还跟他称兄道弟的太子殿下,如今却用怀疑的口吻问道:“爱卿刚回长安,就私自约见了朝中三位重要将领,这也罢了,却又为何要乔装进宫,秘密去见太上皇?”

任天翔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犯了宫廷政治的大忌,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况杨玉环密见太上皇的事也万万不能提,不然当年参与营救杨玉环的义门兄弟,只怕也都要人头落地。

政变

任天翔沉默良久,终苦笑道:“皇上,你认为以太上皇现在年近八旬的高龄,以及他现在的状态,还会对权势地位感兴趣么?”

李亨哑然了,他不是不知道父亲已经老得几乎认不出儿子的地步,不可能再对自己的地位构成任何威胁。他不禁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一个老太监,正要责怪他小题大做,却见那太监已上前道:“皇上,太上皇已经老迈道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地步,不会对朝政感兴趣。不过奴才是怕有人想借了太上皇的名头,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亨一想也对,回头问道:“对啊,你要见太上皇,只需禀明朕就行了,为何却要乔装打扮,偷偷去见?”

虽然没人介绍,但任天翔一眼就能肯定,敢在李亨与自己说话时插嘴的老太监,必定是最近炙手可热、只手遮天的李辅国。他知道李辅国是当年在东宫侍候李亨的旧人,在李亨当太子那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里,给了李亨莫大的安慰和支持,是李亨最为信任的心腹。二人之间这种相交多年的主仆之情,绝非寻常君臣可比。自李亨灵宝登基之后,他就一步步得到重用,最近更是隐然凌驾于百官之上,成了事实上的首辅大臣。只见他年过五旬,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从外表看绝对是个不怒自威的正人君子,唯有眼眸深处隐约透出一丝微光,才暴露了他胸中的城府和心机。能从昨夜高力士请郎中进宫,猜到是自己密见太上皇,这绝对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

尤其任天翔看到现在的李亨,虽然年纪还不到五旬,却已经须发斑白,就连登上龙椅都需要太监搀扶,身体是在虚弱到极点。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都会脆弱,心智和才能也急剧降低,只会越来越依靠最熟悉、最会奉承的亲人或奴才,所以张皇后和李辅国之流才会得冲,渐渐凌驾于满朝文武之上,要想在这个时候令李亨改变习惯,恐怕是千难万难。

以任天翔心术修为,也无法一眼看穿李辅国的深浅,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在到达长安之前,就已通过李泌大人给皇上呈上奏折,想尽快见到圣上,但到达长安之后才知,现在要见圣上,须得经李公公首肯。在下不过一江湖草莽,想要得到李公公首肯面见圣上,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我听说太上皇病重,所以急着想要探病,哪里容得慢慢等候皇上恩准?太上皇当年待我不薄,我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虽说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也一直心有不安,我怕没有机会当面向太上皇请罪,他就先一步。”

任天翔说到这已是哽咽难言,令李亨也满面悲戚,想起父亲已老迈昏聩,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连任天翔这个旧臣都念着旧情要见他一面,自己这个儿子却还诸多猜忌,是在是不应该。又想起自己当年能顺利从父亲那里继承皇位,多亏是得任天翔之助,这份恩情自己还从未报答。他正要开口好言安慰,一旁的李辅国已对任天翔喝道:“住嘴!太上皇不过染有小恙,你就在这里危言耸听,是不是想咒他早死?你是何居心?”任天翔经历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考验,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投机取巧、胸无大志、对任何权贵都曲意奉承的弄臣,哪里受得了一个太监的恶气?他冷眼一瞪李辅国,对李亨沉声问:“圣上,不知这位公公是何人物?为何未经圣上允诺就敢屡屡插话?这里是由圣上做主还是由这位公公做主?”李辅国一时语塞,深沉的眼眸闪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微光。满朝文武还从未见过有人竟敢公然质疑他的威信,尽皆噤若寒蝉,李亨见状连忙为他原场道:“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李辅国公公,二十多年前就在朕身边伺候,是朕最信任的人之一。他妄自插话也是想为朕分忧,爱卿不必介怀。”

任天翔见李亨不仅不职责李辅国干政,反而为他开脱,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息。李辅国得到李亨支持,嘴边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盯着任天翔质问道:“任公子还没告诉大家,为何要咒太上皇早死?”

任天翔气得满脸铁青,强压怒火淡淡道:“太上皇年近八旬又体弱多病,近来神智又时有迷糊,任何关心他的人都会担心他老人家的身体,公公却将之诬为咒他早死,不知是何居心?”

李辅国没想到任天翔一介布衣,竟然当着满朝文武质问自己,不禁勃然怒道:“你深夜乔装入宫,不管是何居心都是逾礼违法、居心叵测之举,不严惩不足以警醒后人。”说着他转向李亨一拜,"请圣上将这胆大妄为之徒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正法纪!

李亨不禁有些为难,虽然他对李辅国几乎言听计从,但若因这点小事就将之初四,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他正在为难,突见以太监其喘吁吁地前来禀报:“不好了!太上皇…太上皇…驾崩了…”

李亨先是有些意外,跟着悲从中来,想起父亲晚年都郁郁寡欢,临终前竟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相送,他心中深感内疚,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当庭晕了过去。众人急忙叫太医相救,朝堂上一时混乱不堪,众太监急忙将之抬入后宫诊治,朝会也因之而散。

朝堂上的混乱救了任天翔,没人再顾得上追究他私闯禁宫之事。随着惴惴不安的朝臣出得玄武门,他心中没有一丝庆幸,只有对朝政的担忧和莫名的心灰意懒。回到府中没多久,李隆基驾崩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师,任天翔想起与他的恩怨情仇,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回到府中没多久,就有门房通报,又一青衫文士求见。任天翔见拜帖上的名字是“修冥阳”,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待见到对方,才想起当年在潼关哥舒翰军营中,正是这文士股东哥舒翰造反,从潼关带兵回京勤王。他心中暗自警惕,正待细问,对方已先一步拜倒在地,诚恳道:“在下是受主上差遣,特来告诉公子,本门早已虚位以待,等候公子荣登门主之位。”

任天翔顿时醒悟:“你果然是千门中人 ?”

修冥阳坦然道:“在下师承鬼谷子一派,为千门嫡传弟子。”

任天翔想起与司马承祥的约定,要想做门主,必须先为他们除掉一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沉声道:“请修先生回复你家主人,就说所谋之事克日即成,请你家主人放心。”

修冥阳关切地问了句:“需不需要本门弟子暗中协助?”

任天翔摇摇头:“不敢劳动先生大驾,我自己能搞定。”

待修冥阳离去后,任天翔一声轻呼:“来人,随我去办件大事。”

就在修冥阳密见任天翔的第二天夜里,李沁的府邸突然失火,所有下人都逃了出来,却没见到李沁的身影,有人说他已在火场中丧生,也有说他已得道成仙,借火而遁,总之从这场大火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就这样凭空消失,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