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上放着那套他为她准备的新衣服,都已经被她洗过了,干干净净地折叠放着。他忽然想起她之前发过短信给他,说谢谢柳叔叔为她准备衣服,尺码很合身;他也没多想,直接回短信告诉她是一直照顾她的管家了解她的尺码,提前为她准备好的,她要感谢的话就去找管家,不用找自己。陈嘉郡的下一条短信回得有点慢,慢得他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才收到了她的回复:好的,谢谢柳叔叔。

  她似乎很习惯对他道谢。

  这十年来,大到监护权,小到日常,她都会对他说谢谢。谢什么呢,谢他接手了她这一个没人照顾的孩子?其实他真的没做什么,对她操心得很少。他长久以来信奉的准则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于是每年都会往她的卡里打入数量可观的金钱,派了一个管家过去,在这十年间全权负责她的日常饮食起居。而他一年中只会固定为她留几个时间,见她几面,犹如公司开股东大会董事长向股东会汇报工作,由她负责向他汇报这一年的学习与生活。他会听,然后提出他的意见,仅此而已。

  其实他想过陈嘉郡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儿童。

  毕竟她年少丧母,父亲下落不明,表舅舅对她没有对亲外甥的期待,能留下她已是奇迹。而他也远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不会给她父爱更不可能给她母性的关怀。他甚至想过,以她的情况,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会成为问题少女。退一步讲,即便她不犯大错,她也不会具备太健康的人格,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面对这种情况的准备。他是不介意她成为心理缺失、两性淡薄的女孩子的,毕竟这样子,对唐家而言倒是不错的生存性格。在唐家这样的地方,单纯是活不下去的,复杂反而可以,最好的例子就是唐硕人。

  所以,没有人知道,早在他接手她的第一天,他就对她下了狠手。

  他派了人,对她围堵与挑衅。

  意料之中,那年才九岁的陈嘉郡一片惶恐,除了拔腿跑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反应。

  而他缓缓开着车跟在她身后。

  一个人处于危险中,会最大限度地被激发本性。他把唐律给他的资料丢在一旁,调查和数据都是死的,他不信这个。他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小女孩的本质究竟是怎样的,而她的潜能又能被激发多少?他不做亏本的投资,如果这个小女孩在未来的价值根本不值得他费心,那么提早让他心里有个数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下属打电话问他“还要追吗?”,他没什么感情地立刻吩咐“追,追上了,用点手段好了”。

  这一场追逐,令他看见,陈嘉郡很聪明。她懂得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甩掉跟踪,还懂得见准机会,向人求救。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跑。他唇角一翘,为她的聪明而欢喜。进而他的笑容又消失了,她只会躲是不行的,他希望看见的,是她还会进攻。

  他的人很快追上了她。

  她被几个男人围在中央。

  看得出来,她很惊恐。他坐在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搁在车窗上,一下一下地敲。他在心里期待,期待看见一个令他觉得“值得”的小女孩。

  他终于听见她说:“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追我,但如果要绑架我,不如换一个直接的方式,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柳惊蛰停止了敲着的手指,莞尔一笑。

  她可以啊。

  在这种境地之下,还能有思考力,懂得拖延,拿得出勇气向对手提出谈判。这是与生俱来的潜质,是因为有这样聪慧的小生命,才使得五千年的文明长河中,必有王者兴,必有女子娇。

  他满意,准备收手。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他抬眼,看见围绕着她的男人正不知好歹地对她下手,拉扯间不惜撕破了她的上衣。

  一群蠢货。

  他踩下油门,与人群擦身而过带倒了三四个男人。他下车,没有多说任何话,抬手“啪”的一声,就给了下属一个不留情面的耳光。这一群蠢货,做事毫无脑子,把他的意思曲解成这样,差点毁掉他即将接手的小女生。他心下大怒,吩咐一句“滚”。为他做事的人自知今日做错了事,连忙退下,没有多言一声。

  她在角落看着他,惊惧交加,一脸防备。

  他看向她,没有走过去。

  他和她之间即将共同开始数十年人生,开场的平淡无奇,令他感到心绪平静。

  “我姓柳,柳惊蛰。”他很少向人自我介绍,对她,开了一个例外,“唐家派我过来,是想让我和你共同努力一件事:陈嘉郡,今后的人生,请多指教。”

  时光流转,柳惊蛰在陈嘉郡住过的客卧走了一圈,想了点事,心思微动。

  他想起卫朝枫提起她的那句话:唐家最安静的人,就是她了。

  柳惊蛰不得不承认,卫朝枫实在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这么少,却能点到极致。他用“安静”两个字,借用王国维的说法,一着此二字,则境界全出,胜似旁人的千言万语。

  柳惊蛰拿着她的那张字条,踱步缓缓走了出去,心思流转:“陈嘉郡……”

  陈嘉郡回学校寝室已经十多天了。

  一放寒假,整个大学的学生就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大致只有两种:一种是学霸,考研党,不回家只留校学习,追求的是“自修室通宵我独霸”的超绝境界;另一种是穷人家的孩子,省路费不回家,留在城里打工,学校寝室是最好的住处。而陈嘉郡,则是比较复杂的第三种情况:无家可归。

  她的金融工程专业课导师徐问就非常困惑。

  从陈嘉郡进校开始,徐问就从各路小道消息得知,这个学生不仅以优异成绩考上本校,而且,还是所谓的“带资进组”。她的监护人不仅为学校一栋教学楼的建立设立了基金,还对学校表示了不希望她因此受到关注,他作为监护人也只是希望她能有一个良好的大学环境。

  徐问原本以为,这,就是一个家境优越、头脑聪慧的富家小姐。

  然而陈嘉郡这一学期所展现的个人特色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她非常普通,做事不过分,做人不极端。综合而言,这,就是一个……普通小女孩。

  不过,这都没有当徐问在寒假放了半个月后还能在学校食堂看到她时来得惊讶。

  “陈嘉郡,”他上前喊了她一声,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你还住在学校?放假没有回去吗?”

  “徐老师,”陈嘉郡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我不回去了啊,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如在学校好,能看书,还有一起没回家的同学做伴。”

  徐问顺口一问:“那你的监护人呢?”他知道她是没有父母的,入学资料上填的也是监护人的资料。

  陈嘉郡笑了下,没接他的话。

  徐问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见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华丽丽地脑补了一出灰姑娘被监护人后爸苛待的八点档家庭苦情剧……

  徐问那属于男人的同情心顿时就上来了,见她手里买了饭又拿了课本,他一把替她拿过,道:“我送你回寝室吧,走。”

  陈嘉郡一愣,只能愣头愣脑地说了声“谢谢老师”就跟了上去。

  到达寝室楼下,徐问一扫黑板上的一个名单,顿时又被震惊了一下。

  “陈嘉郡,”他看着她,又看了看名单,“你报名了学校的年夜饭?”

  “是啊,”陈嘉郡接得很顺,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在学校啊,也没什么事,就和几个留校的同学一起报名了。”

  徐问觉得,这孩子,真是好朴素啊。

  寒假过年,学校每年都会为不能回家的学生组织年夜饭。这样的年夜饭自然不会太高档,通常就在食堂举行,食堂大师傅们拿出看家本领多炒几个菜,把平时想尝试又不敢尝试的黑暗料理也趁机尝试做一遍,将同学们当小白鼠,试吃一下,什么西瓜炒番茄、葡萄炒肉之类的。

  而徐问也明白,大学这个阶段的年龄层非常特殊,男生女生们都处于一种“后青春期即将成人又还没有”的阶段,他们敏感、多疑、自尊心强,往往对金钱以及身份有特别敏感又特别复杂的心理。寒假留下来打工或者省路费不回家的学生通常家庭条件都不太好,这样的状态导致这一类学生的心理敏感性会更强一些。类似于学校年夜饭这种变相昭告“我好穷啊”的聚会,很多学生是宁愿躲在寝室也绝不参加的,就好比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开篇就写的那样,贫农家庭出身的孙少平在吃午饭的时候,会等所有同学都走了之后,再去领最便宜的那一份中饭……

  所以,徐问实在没有见过,陈嘉郡这一款的学生。

  说她穷吧,她条件确实称不上好;说她不穷吧,她身后那个监护人随手一捐就是一栋楼。最后,徐问甚至脑洞突破了天际:说不定,陈嘉郡这孩子是她那监护人的私生女,怕影响不好所以一直藏着不能见人……

  徐问将她送到寝室门口,颇有些怜惜之情:“我就不进去了,你有困难就跟我说。”

  “谢谢老师。”

  她这态度一看就是在敷衍……

  徐问又追了一句:“陈嘉郡,过年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来教师宿舍找我,我做课题今年也不回去。正好,我给你提前讲讲下学期的课程。”

  陈嘉郡是个生命中很少会有异性给她温暖的人。

  徐老师觉得,他都这么主动了,她多少能体会到他这个暖男的存在吧?

  陈嘉郡还是给了他一声:“谢谢老师。”

  “……”

  徐老师有点受伤,踌躇在门口不走,陈嘉郡也没有搞懂他什么意思。事实上她一颗心都在那个将她晾在一边的监护人身上,旁的男人女人对她而言都像是天边的浮云。

  陈嘉郡推门进去,正想回头跟他说:“徐老师……”

  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

  “贵校的风气不错啊,老师还能护送学生进宿舍。”

第三章 开半扇窗,多一些风

  一个男人,正气定神闲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女生寝室,好整以暇地看着门口的这一对师生,手里还翻着陈嘉郡出门前摊在桌上的练习本。

  徐问顿时惊了下,不自觉地就挡在了陈嘉郡身前:“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陈嘉郡的一声惊喜的叫唤。

  “柳叔叔!”

  徐问瞪大眼睛看着陈嘉郡灵活地从他身后蹿了出去,他就这样被她完全无视了。他有点不可置信地追问了一句:“陈嘉郡,你真的认识他吗?”

  陈嘉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