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我们徐老师如此不给面子地怀疑。无论从外表气质上还是内在性格上,柳惊蛰和陈嘉郡的不同,都到了天差地别的地步。

  柳惊蛰阴柔中带城府,他不喜拖泥带水的性格使得他处理任何问题都能够用最不留情面也最快的方法直指核心;而陈嘉郡却是乖巧中带无争,她对人对事的温情、对天对地的坦诚,都显得她毫无城府。

  然而就是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有着谁也无法理解的亲近。这一种亲近带着强大的力量,牢牢将他和她维系在了一起。

  陈嘉郡想解释:“他是……”

  冷不防被身旁的男人挡了下来。

  男人慢悠悠地开口,亲自回答这个问题:“柳惊蛰,‘唐家’的人。另外,还是陈嘉郡的监护人,暴雪的董事,贵校‘东风大楼’的基金捐款人。”

  男人说完,话锋一转,直直盯着他:“徐老师,还有问题吗?”

  徐问尴尬地走了。

  气氛一阵微妙,柳惊蛰好整以暇地问:“你说一下你最近在学校干什么?有没有老实学习呀?”

  他的语气虽然不太常见,但显然也不凶,听上去好像不太严重。陈嘉郡的激情顿时就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开始说自己怎么的认真、怎么的努力、怎么的不想辜负他的期望。

  柳惊蛰听着听着,刚开始什么表情都没有,忽然打断她问了一句:“交给你的钥匙为什么扔了?”

  “……啊?”

  陈嘉郡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维,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是说他交给她的那把备用钥匙。

  “因为我觉得,我拿着它不好。”她有点尴尬,尤其当他脸色不好让她完全看不透的时候,“柳叔叔家没有外人居住,我平时又不住那儿,打扰太久不好。所以我就回学校来了,临走前把钥匙放在了玄关处。”

  柳惊蛰只是听,连话都不想说。

  他其实自己也很矛盾。

  给她钥匙的时候他确实有那么一丝“有个小孩在身边真麻烦”的念头,但也没多想,给了她就算了,他甚至想过如果她把家里弄得一团乱等他回来有理由打她一顿也是蛮爽的。然而当他回来见她还了钥匙情愿回空荡荡的学校做劳苦学生,家里不仅没乱还更整洁时,他的心情忽然更不爽了。

  ——这种希望落空找不成茬的感觉真是郁闷啊。

  “把手伸出来。”

  陈嘉郡犹犹豫豫地摊开了左手。

  她瞧了一眼他不太好的脸色。

  该不是想打她吧?!比如“我给你钥匙是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这样的不爽?

  柳惊蛰从口袋里抽出左手,陈嘉郡本能地一缩。

  “躲什么?怕我打你啊。”柳惊蛰把手里的东西一抛,正好落在她的手心。定睛一看,正是那把备用钥匙。她听见他说:“收好它。以后不管什么场合,都不要还给我。”

  柳惊蛰这人心性的两极分化就在这里。他认准了要给人东西的时候,执着得即便对方不肯收他也是一定要送到位的,而一旦在工作中涉及利益关系,他又比谁都精,一分钱都别想从他手里溜出去。

  陈嘉郡握住手心的钥匙,温温的,还带着他贴身的温度。

  在她把他当做自己人十年之久后,他终于也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陈嘉郡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但在这情景刺激下,她隐藏的心思都出来了。

  “柳叔叔,”小女生心思一动,非分之想就紧随而来,“今年过年我想和你一起。我不想留在学校吃年夜饭,我想和你在一起。”

  柳惊蛰双手抱臂,颇有兴味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被他盯了这一眼,陈嘉郡当即后悔了。

  她刚才在说什么,她怎么敢那么说。

  柳惊蛰的身份何其特殊,虽然他如今身在暴雪,但空降暴雪坐镇只是给唐家面子出手帮一把卫朝枫而已,归根究底,他听命的仍是唐家。换言之,唐家新旧交替之际的年度宴会他是一定要回去的,以他“唐家总管”的身份地位,不仅要回去,恐怕还要一力承担其间的各项安排。这样一个男人,人贵事忙,心里没有她,身心皆离她千里之外,她怎么和他在一起?

  “陈嘉郡,”她对面的男人倒像是兴趣来了,问得意味十足,“为什么忽然想和我在一起?”

  印象中,她是一个,对他颇为敬畏的小女孩。

  过去那么多年,见面那么少,为数不多的那些见面,她也总是低着头,看他一眼就会逃开视线,他盯着她不放时她就会因害怕与害羞而脸红。因此,他从未对她上心。这样的小女孩太小了,他既不能将她作为对手也不能将她作为女人来对待,当然,他也不可能将她作为女儿来看待,他和她之间毕竟少了一层血缘关系,使得他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至亲骨血”这样的羁绊感存在。所以后来他拿她没有办法了,索性将她视为“责任”来对待。

  十年过去,柳惊蛰陡然发现,他的这个“责任”,忽如一夜春雪满枝头,催开了梅花,生动了一整个天地。

  小女孩渐渐长成了一个样子,在向他靠近。

  他忽然非常好奇,她想靠近他到哪种程度,到什么样子。

  “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她张张嘴,有点干,被他这样子看着她连说谎都不会了,“以前每一年,都只能给柳叔叔发短信说新年快乐。今年我不想那样了,我想亲口对你说。”

  柳惊蛰莞尔。

  有一句老话讲,开半扇窗,多一些风。这本是劝人克己的话,但借古言今,珍惜一些小情绪,做一些他原本不会去做的事,犹如开窗放风,宽以待人,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生命中有太多人不能靠近,偶尔有一回这样的小温柔在他身边忽明忽灭,他珍惜一次又何妨。

  “收拾一下东西,”他幽幽开口,下了决定,“我想你应该,会有一段时间要跟我走。”

  陈嘉郡抬头望他:“去哪里?”

  “一个,不太近的地方。”

  男人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吩咐她:“明天的飞机,你跟我去唐家。”

  “唐家”不是某一个人的家,而是一个统称。

  它代表了以唐家为首的几大家族经过数十年风雨洗礼、褪尽青涩融为一体后的庞大利益集团。如今以唐律为首的高层家族成为这一利益集团的中流砥柱,“唐家”为首,“柳家”紧握金融财政大权撑起总管之职,“方、乔、霍、上官”并称四家臣,牢牢握住港口、医疗、房地产、军工四大实体经济命脉,六家各司其职,相辅相成,唐律的魄力在于将原本一盘散沙的六大家族整合成了上下分明、理性秩序的完整体。对它最犀利的评价来自港媒,早在世纪交替之际港媒就公然点评“大陆沿海财团仅此一家”。

  唐家在每一年的新旧交替之际举行家族晚宴是惯例,没有意外的话,六大家族的要员都会赶至现场。当然了,这种全员聚集的场合只用来饮宴就太浪费了,所以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就在每一位唐家人心里昭然若揭:这,其实是六大家族一年一度会面密议家族事项的时间与机会。

  陈嘉郡在飞机上从柳惊蛰口中大致了解了这一点,当然,以她贫乏的想象力自然想象不出这一年一度的盛会代表的含义,但《公司法》这门课成绩为A的陈嘉郡同学很聪明地从另一个角度想通了:从现代公司理论的角度考虑,这就相当于一年开一次股东大会啦。

  私人飞机从万米高空俯冲降落,从停机坪望出去,半山的景色尽收眼底。陈嘉郡谨守本分,在飞机落地、壮丽山景扑面而来的一刹那,陈嘉郡的第一反应不是自拍合影发社交圈,而是下飞机跟着机组人员去拎行李。她没名没分地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的监护人来了,脑力工作不行至少以体力活来弥补。

  以至于亲自前来迎接柳惊蛰的唐宅府邸管家丰敬棠颇有兴味地将眼神在这小女孩和柳惊蛰之间来回打转,最后终于没忍住一颗八卦的心,饶有意味地说了一句:“柳总管,一年未见,你的爱好很特别啊。”

  柳惊蛰自然知道他公然带一个小女孩现身唐家会面临怎样的局面。连丰敬棠这样的老狐狸都忍不住露出了狐狸尾巴,要来一探究竟。

  柳惊蛰脸上的公式化笑意纹丝不动,不露声色地叫了一声陈嘉郡。陈嘉郡“哎”了一声立刻跑了过来,柳惊蛰指了指眼前这老人,对她道:“叫丰伯。”

  陈嘉郡恭恭敬敬地叫人,怕礼数不够还鞠了个躬:“丰伯。”

  “不敢,”丰敬棠老狐狸一条,笑着看了一眼柳惊蛰,意有所指,“陈小姐可是柳总管身边的人。”

  “不算是。”

  柳惊蛰像是早已料到会面临这种局面,心里一把牌早就摆顺了。他打了一张牌,搬出一个强大的靠山:“唐律的表外甥女。你见过她的,不过那时她还小。”

  这张牌一打出来,丰敬棠果然为之一肃,神情都恭敬多了,也不敢再开玩笑了。和唐律沾边的人,这种玩笑还是不开的好,毕竟唐律做事都有他的考量,谁知道这小姑娘将来会成为唐律摆在唐家的哪步棋。

  “原来是表小姐,”他垂手,恭敬致意,“方才冒犯了。”

  陈嘉郡低着脑袋瓜,一声不吭。

  丰敬棠和柳惊蛰都有点意外。

  丰敬棠意外的是这姑娘果然不愧是唐律的表外甥女,一股子高傲;柳惊蛰意外的是她竟然懂得用沉默来伪装高傲,毕竟只有他明白她那一副高傲的外表之下就是一颗未发育完全的玻璃心。

  其实陈嘉郡是有点伤心。

  他刚才竟然在她面前对别人这么说,说她不算是他身边的人……

  平心而论,那只是柳惊蛰随口一说的废话,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在陈嘉郡看来这话的严重性不亚于她刚觉得跟在他身边有“总有一天做他女朋友”的希望,他就对别人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陈嘉郡觉得这打击大了。

  柳惊蛰会在新年宴会之前提前回唐家坐镇,处理宴会的一切事宜,这是惯例。掌管内务的丰敬棠预先备下了他需要的一切,包括房间、侍者、日程安排等。柳惊蛰一下飞机就被唐律派来的人接走了,走前他提点了一句,陈嘉郡的住处不要离他太远。他的本意是唐家水深人杂,小姑娘不要给他惹麻烦,索性由他带在身边。然而丰敬棠心领神会,把两人关系在心里绘声绘色地想象了一番,最后索性把陈嘉郡的住处跟柳惊蛰安排在了一起。

  于是,当柳惊蛰跟上司完成第一次会面之后,返回住处时看见眼前的情况,猛地眉头一皱:“谁让你们安排我跟她住一起的?”

  柳惊蛰在唐家做事,受不良风气影响太深,近不了人,也不让人近,久而久之他这个人无论往哪里一站,都能站出生人勿近的气场来。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惊一乍地一问,屋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为首的一个侍者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丰爷的意思,他说这是您说的,不要让陈小姐住得离您太远。”

  “……”

  那也不用这么近吧……

  这座庄园那么大,住隔壁不行吗?!

  柳惊蛰有点烦躁,丰敬棠那人在想什么他太明白了,他是认定了陈嘉郡跟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安排。柳惊蛰想丰敬棠那人什么眼光,他柳惊蛰要乱搞男女关系会看上这么个身上没几两肉的小女生?他搞笑吗?

  倒是一直在屋里默默整理箱子的陈嘉郡,这会儿走了出来,破天荒地没像平时那样一口一个“柳叔叔”,而是走向了侍者,对他道:“方便的话,你给我换一间房吧,我不住这儿了。”

  唐家的侍者何其精明,看了一眼屋内,见她方才已经把箱子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放好了,这会儿正在一件件收回去,显然是听到了方才外面的对话,才下了决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