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特别之处了。

  再争,再吵,时间一搅和,就可以化解所有。“亲人”间是没有恨的,“亲人”间也没有很多能说出口的爱,“亲人”间有的,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一生,吵着好着,一生就过去了。

  陈嘉郡乖巧一笑:“嗯。”又想了想,道,“那柳叔叔你冷吗?”

  “上去当然会冷,等到了山顶你再脱下来给我。”

  “……”

  “干什么这种表情?”

  “……那我还给你好了。”

  男人一把按住她解扣子的手,松了松表情,一笑:“骗你的,大人不会冷。”

  陈嘉郡的心情完全被他掌控,不由得跟着傻笑了一下:“呵。”

  柳惊蛰看着她跟个小猎狗似的欢快地一前一后跟着自己,心里忽然一阵轻松:他虽然没本事结婚生孩子,但也给他妈带了个小女孩来拜她,也算尽孝了是不是……

  柳惊蛰隔天一早就被唐律差遣去办一件事。

  一年一度的唐家新年宴会不仅会有自家人参与,重要的合作方也会在这个时间来拜访。唐律丢给他一个名字:樱庭直臣,今日到访。

  柳惊蛰“啊”了一声,然后就没了下文,摆明了要做一条“老板不开口就绝不主动揽活”的咸鱼。

  幸好唐律这人也不是什么好鸟,脸皮够厚,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下了指示:“他带了人过来,目的很明确。有一笔合作案,你去谈。”

  柳惊蛰拿着电话不说话。

  这笔合作案他是知道的,跨国谈条件涉及的细节太多,危险性也更大,合作方背景又是日本的百年家族财团,柳惊蛰在南京住过一段时间,爱国主义教育很到位,这笔合作案他从一开始的态度就是能不沾就不沾。

  本来嘛,这事也轮不到他沾,这是方是非的分内事,可是方是非这人最近沾上了一件事。身在中东从事合法军工生意的上官厉传来消息,中东群众忽然心血来潮,要搞资产证券化,对军工买卖也弄出了个军火券。上官厉这一军工界的巨头,上学时就体现出了文不如武的弱点,碰上了“证券化”“货币化”这种金融词汇就彻底痿了。可是方是非懂啊,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投机倒把的天赐良机,立刻揣着个好干部下基层的破皮包就跑去了中东。当樱庭直臣到达唐家时,那两人正在中东炒军工券炒得不亦乐乎。

  一来二去,这件棘手的麻烦事就掉在了柳惊蛰的头上。

  柳惊蛰正满脑子打转如何推掉这事时,就看见陈嘉郡早早地吃完了早饭,正帮着侍者收拾碗筷。柳惊蛰心思一动,忽然改了主意,对电话那头应了声“知道了,我来处理”,就挂了电话。

  陈嘉郡见到他,开口叫了声“柳叔叔早”,就听得他对她道:“去换套衣服,正式一点。”

  陈嘉郡有点跟不上他的速度:“这是要?”

  他没有跟他废话,打开衣柜也开始换衣服:“你想学做事是不是?我今天有时间,带你学一次好了。”

  柳惊蛰教会陈嘉郡的第一件事就非常具有震撼性。

  这种级别的谈话最重要的就是身份对等,他知道樱庭直臣一早会去和唐律会谈。于是柳惊蛰就钻了个空子,趁樱庭直臣和唐律闭门会谈时,邀来了樱庭财团的技术人员,来了一次措手不及的商议。老板不在,这些代表团剩下的人做不了主,怕伤了和气有问必答,柳惊蛰这种惯会玩手段的人谈起话来又特别刁钻,特别会给人设套。技术人员的通病就是做实事、不说大话,这本是优点,但太实诚了就成了缺点,很容易暴露弱点给对方,柳惊蛰等的就是这个,所以他出去会谈最不爱和董事长级别的人沟通,最爱和老实巴交的技术人员交流,从里到外地压榨老实人。

  陈嘉郡坐在他身边,就听到她身边的柳叔叔一脸和善地问这问那:“贵公司近年新技术开发如何呀?有没有老实交税呀?”

  对方一听他口气不太严重,他用的又是日语,亲切感就提升了不止一层,哪里像是会谈简直就是拉家常,纷纷踊跃回答他们做产品怎么的合法、怎么的守规矩、怎么的卖产品一个个都卖成了良民。

  柳惊蛰一听就点了下头,笑笑。

  在场的人也不知道他这个点头又笑笑算是个什么意思,但脸上还笑得出来总不会是坏事,于是大家也跟着一起笑,场面一团和气。

  不在“和气”状态的只有一个人,樱庭直臣。

  当他结束和唐律的个人会谈出来时,一听柳惊蛰把他的技术人员全叫走了去谈话,这位统领樱庭财团三十余年之久的日本老派企业家顿时笑不出来了。

  ——柳惊蛰那种人,去打技术人员的主意,还不等于黄鼠狼遇上了鸡,想宰就宰吗!

  老人家一把年纪,赶去救场赶得脚下虎虎生风。柳惊蛰这人他听过,不只听过他还记得很清楚,多年前一宗财团破产清算案,他也是债权人之一,却资不抵债连根鸡毛都没捞到,后来听说来自唐家的人全数追回了债,他又羡慕又怒,一查就记住了这个来自中国的男性名字:柳惊蛰。

  当樱庭直臣火烧屁股地赶来救场时,柳惊蛰已经开始中场休息了,打发走了日方的技术人员,他要了杯水气定神闲地喝。

  一边喝水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他转头问一旁的小女生:“我刚才要你记的东西记下来了吗?”

  “记下了。”陈嘉郡递给他看,偷偷地擦了擦手心的汗,她有点跟不上他的速度了,“柳叔叔,为什么要记那么多樱庭财团的交易中涉及的法规?”

  “因为啊,”他笑得很满足,“等下要宰人,就靠这个了。”

  陈嘉郡很快就见到了这个将来会在她和柳惊蛰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日本老派企业家。

  樱庭直臣给陈嘉郡的第一印象就非常深刻。

  他没有东瀛传统老派企业家那种严肃光洁、一丝不苟的禁欲气息,相反,这位日方老企业家非常具有中国江浙一带乡镇企业家的气质,粗衣布鞋,背微微弯着,对一种名为“促超量恢复合剂运动饮料”情有独钟。陈嘉郡后来查了下才知道,他赞不绝口的那饮料还有一个风靡九十年代全中国乡镇的名字:健力宝。

  柳惊蛰中场休息结束,对手方换了人,他也换了表情,上半场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全部不见,柳惊蛰速战速决,甩出底牌质问:“贵公司的产业链,不合法的把柄可太多了啊。”

  樱庭直臣眼睛一溜圆,显然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

  陈嘉郡默默地记着笔记,立场不坚定地为对面那老头担心。这么老又这么朴实的人,她叔叔怎么下得去手上来就宰。

  当然柳惊蛰的表现给了她更确定的答案:他不仅下得去手,他简直太下得去手了。

  柳惊蛰在唐家号称“快刀手”,意思是谈判通常在半小时内解决。他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将他手里的底牌一一摊在了双方眼前:他知道对方有多少不合法、哪里不合法、不合法到什么程度;要谈合作,可以,那就必须在价格上给足够的折扣,否则这先天有缺陷的生意,他不接。

  樱庭直臣今天是算老实到了底:“好吧,利润分成,你六我四,这样算有诚意了吧?”

  柳惊蛰摇头:“你拿得太多了。”

  老先生也爽快,任凭宰割了:“那你开价吧。”

  柳惊蛰当真就下手宰割了:“我拿八点五,剩下的是你的。”

  这个声音一出来,全场就像消音一样,全体没了声。

  谁都能明白,柳惊蛰这个开价比例是把剥削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精通中国古代史的樱庭老先生几乎是震惊了,中国古典文学中塑造的中国劳动人民形象不外乎是:勤劳、善良。可是再看一下眼前这人,老先生几乎要反问了:那些小说骗人的吧,柳惊蛰这样的哪点称得上勤劳善良?!

  就在这当口,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陈嘉郡几乎是本能反应,忽然做了件令所有人呼吸一顿的事——

  她无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了柳惊蛰搁在台面上的左手,用力阻止。

  柳惊蛰和樱庭直臣同时被打断。

  双方主将同时看了一眼握在台面上的那双柔柔弱弱的手,当场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柳惊蛰皱了下眉,没有动;樱庭直臣舒心展眉,笑了。

  柳惊蛰显然也被陈嘉郡这意外的举动扰了方寸。

  陈嘉郡的动作里藏不住心事,脸上的表情就更藏不住,整合在一起柳惊蛰就读出了她心里的一句话:柳叔叔,你好过分啊。

  “……”

  柳惊蛰一愣,气极反笑。

  他真的是疯了,怎么会想到把陈嘉郡带到这种场合。

  养了整整十年,当爹又当妈,头一回带她上战场,她竟然就投敌叛变了!

  柳惊蛰急怒攻心。

  但现在柳惊蛰更明白一件事,他不可以在这个关头对她有任何表示,否则不仅和谈前功尽弃,连家事都会外扬成为外人的笑柄。

  柳惊蛰的意志坚强到了足够撑起这个场面的程度,这份意志足够他处理一切意外,包括陈嘉郡。他不动声色地一个手滑,右手握着的钢笔沿着一条弧线忽然甩了出去掉落在地,柳惊蛰温温和和地对她道:“还不帮忙捡起来?”

  “……”

  陈嘉郡这会儿回神了,蹲下去就捡钢笔,自然而然地抽走了握紧他左手的那只手。

  她拿着钢笔递给他,也许是察觉到自己方才犯了大错,也不敢去看他,端端正正地缩在他身后坐好。

  柳惊蛰拿着钢笔,对对面的老先生笑笑:“不好意思,意外。”

  其实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底,非常警觉对面这位老企业家的反应。

  柳惊蛰明白,这个场面因为陈嘉郡的意外之举,变得对他非常不利。

  如果樱庭直臣问一句,无论他问什么,柳惊蛰都将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就算他问一句最简单的“这位小姐是?”,柳惊蛰都很难招架。坦白回答“是我负责监护的后辈”,老头来一句“你抚养的小女孩似乎都同情我了……”,柳惊蛰的谈判就算完了;不坦白地回答“是唐家的表小姐”,老头更可以有理由“连唐家的小姐都觉得您的提议不合理,您认为呢?”,无论柳惊蛰怎么答,他都会被人反将一军,难以动弹。

  就在柳惊蛰浑身警惕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对面的人竟然放了他一马。

  “柳君,”这位纵横日本商界三十余年的老派企业家一脸和善,把“老好人”三个字演绎到了极致,“我们初次打交道,日后可以合作的事还有很多,这次的合作案,利润分成就依柳君的意思。”

  柳惊蛰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

  意思是我今日放你一马,日后若有所托,你也应当全力支持我。

  讹人反被讹一把,柳惊蛰浮起一个被人用刀抵着后背虚情假意的微笑,这个闷亏他没有办法,只能一口气吃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