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出去的时候,老先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今日就要回日本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还会在府上叨扰两日,她与您一别五年,这叨扰的两日还望柳君多照顾。”

  柳惊蛰这下是一点推托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刚受了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现在人家说什么他都得真心实意地收着,别说代他照顾女儿,就算老同志要把女儿嫁给他,他估计都没底气一口气拒绝说“这不行”。

  于是柳惊蛰微笑地给了他保证:“一定,请您放心。”

  柳惊蛰送走樱庭直臣后,站在会议室外深呼吸了好几分钟。

  今天如果换一个人,犯了方才那种陷他于不义的事,那么无论这个人是唐家的什么人,和唐家有怎样的关系,就算唐律出面保,他都绝不会肯让他保住她再留在唐家。

  一个立场不坚定的人,是不能用的。

  这是原则。

  柳惊蛰这么多年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存活下来,靠的就是遵守原则不被打破。

  可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陈嘉郡。

  她不是唐家亲近的人,柳惊蛰甚至能肯定,唐律对她根本不会有太多印象,他只是一时欣赏留下了她,一旦柳惊蛰开口要放弃她,唐律是绝对不会保她的。

  于是问题就来了。

  对陈嘉郡,他要怎么去遵守他的原则。

  无论柳惊蛰想不想承认,他都不能否认,陈嘉郡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十年的时间造成的了解,令她做任何事,好的、坏的,他都能从她的角度去给她找出合理的解释。她几乎是透明的,他太了解她了。在同龄人中,她老成;遇上了真正厉害的人,她却有七八岁孩子的天真。她努力地在学为人谨慎,却敌不过善良心性,一旦遇到了恶,仍是会心怀同情到无能的地步。

  当“放弃”二字危险地闪过柳惊蛰脑海的时候,他猛地止住了这个念头。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口。

  陈嘉郡显然已经知道她今天做了多么不能被原谅的事,她也不掖着藏着,自己过来主动把错误认了:“柳叔叔,我刚才……”

  “走开,不要跟我说话。”柳惊蛰没有推开她,无动于衷,沉默的暴力,“如果你不是你表舅舅交到我手上的人,我今天一定不会放过你。”

第四章 十九岁的一个断肠少女

  柳惊蛰好多年没有吃过别人的亏。

  他光棍一个,没有弱点,是个绝不肯让自己吃亏的人。没想到身经百战练得一身防御,到头来却被他一手抚养的小花旦耍了个回马枪,心口平白挨了一刀。

  柳惊蛰为这事气得两天没睡着。

  夜深人静时实在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拿了本《时代周刊》翻着看,其实他也看不下去什么,脑子里都在神游。

  他就想不明白了,陈嘉郡这家伙在想什么,同情对手?她有没有搞错,就算没有商业理论那也该有点常识吧,那可是日本人,几十年前被称为小鬼子的一伙人,跟这些人做生意你还讲同情?

  柳惊蛰越想越觉得没天理,晚上没睡好白天脾气更大,最后连丰敬棠都看出来了,他只不过问了声“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身边跟着陈嘉郡”,柳惊蛰直截了当地蹦出了一句“谁啊不认识”,把丰敬棠都惊了一下。柳总管发这么大的脾气可是少见得很,陈嘉郡可真有本事。

  陈嘉郡这会儿是学乖了。

  她隔三岔五就要被柳惊蛰嫌弃个一回,这么多年都皮了,柳惊蛰骂她几句都吓不到她。陈嘉郡知道柳惊蛰这两天很忙,她也很知趣,没去烦他。但她也没闲着,他不想见她不妨碍她想见他。趁着他不在时替他整理整理宴会的东西,搬运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物品,等柳惊蛰回来,总能听到旁人对他讲“是陈小姐的意思,幸好有她帮忙”。渐渐地柳惊蛰发现陈嘉郡这人缠人的段位极其高,她知道他烦她,所以她知趣地不出现,但总会借旁人之口令他明白她始终在他身边。

  柳惊蛰不冷不热地想,幸好只是她监护人。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只是监护人就被她缠成这样子,将来她男朋友还不知道会被她盯成什么样。

  这两天陈嘉郡也睡不着。但她和柳惊蛰不同,心思完全不在那天谈判中她的行为意识是否正确这个严肃主题上。陈嘉郡睡不着的理由很简单,像所有动了感情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的人不理自己,谁还睡得着?

  当然她吃还是吃得下的。

  这会儿,陈嘉郡睡到半夜仍然没睡着,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了她面前:她又饿了。

  陈嘉郡穿了睡衣,又找了拖鞋穿好出来,也没有开灯。这个地方虽然挺大,但她都摸熟了,半夜三更起来总不好大张旗鼓地宣告“本小姐饿了”打扰别人。她心里有数着呢,她哪里是什么唐家的表小姐,那关系远了去了。人贵在自知,她手里的特权与宠爱都不多,所以任性这件事,得省着点做。

  这间住宅出了卧室就是一段走廊,直达客厅,会经过两旁的主卧、书房、小型视听室,客厅的左前方就是一间厨房,陈嘉郡走了进去,也没有开大灯,只开了墙角的一盏小壁灯。柔柔的一方橘黄色光亮,在冬日的夜晚显得特别温暖,温暖得令她都忍不住“哎”了一声。怪不得中国的神话、西洋的圣经,都把“光”作为开篇,天地万物,以光为生,世界是这样的有道理。

  丰敬棠做事一向周全,冰箱里的食物永远一应俱全。陈嘉郡找了不用开火煮的东西,最后拿了麦片和谷物圈出来,放在碗里拿牛奶泡了十分钟,一个人坐在壁灯下的吧台旁,把早饭当夜宵吃。

  她吃得非常静,十九岁的一个断肠少女。

  喜欢柳惊蛰是件非常累的事。

  到了他那个身份地位,理不理会她都得由着他,喜不喜欢她也由不得她影响他。没有主动权,要不要她都在他一念之间。

  陈嘉郡一勺一勺吃着麦片,在这个小小的四方之地练习着两人破冰的对话。

  比如拿出女孩子的撒娇,对他花言巧语:“柳叔叔,你还生我的气呀?别这样嘛,人家好伤心。”

  又比如这样,无赖到底:“你敢扔下我,我就死给你看!”

  再就像这样,一不做二不休:“柳叔叔,小心点,你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可都一清二楚……”

  试了三段戏,柳惊蛰没见着她的样子,陈嘉郡自己受不了了。

  她把每种场景都想了一遍,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柳惊蛰一不吃女人的撒娇,二不吃耍无赖,三不吃受人威胁。敢拿这三段去对付他,那真就是在找死。陈嘉郡摇了摇头,赶紧把这邪念止住。

  陈嘉郡喝完麦片,洗好碗,拿着剩下的半瓶牛奶,插了根吸管小口小口地喝,关了厨房的那盏小壁灯,准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房。

  黑暗中忽然有火星。

  火星一上一下地晃了晃,在客厅的黑暗中晃成了一条线。

  陈嘉郡没有思想准备,陡然看到这么个东西,惊得心脏一紧,“啊”的一声大叫。

  黑暗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吵什么,半夜三更。”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皱了下眉,终于顺手按了手旁的感应灯,一时间整个客厅灯火通明,陈嘉郡这才看清了,原来那晃着的火星是一根烟。

  柳惊蛰手里的一根烟。

  陈嘉郡“咚”的一声,震惊得连手里的牛奶都掉在了地上。

  她嘴巴张了张,连一个字都发不出。

  愣在原地半天,陈嘉郡刷白了脸,又涨红了脸,什么心思都来不及去想,脱口而出唤了一声:“柳叔叔……”

  这是一个震惊、埋怨、委屈、撒娇杂糅在一起的叫唤。

  陈嘉郡不会明白,她这惯有的、又在此时带上了小女孩娇意的一声唤,以柔情万种的女孩音调,把两人间沟通不了的内容,意外地沟通了。

  柳惊蛰心里跟着一软,手里的烟灰掉下去一截。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小女孩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勾人的调调,十九岁的眼神那么明目张胆却又不含欲望,这是一个能在男人那里讨到很多糖的眼神。

  “怎么,”他熄灭了烟,问得慢条斯理,“做亏心事了啊?见到我那么惊讶。”

  陈嘉郡嗔怪:“你怎么不出声啊?”

  柳惊蛰扫了她一眼:“是我先坐在这里,你出来打扰的我。”

  “……”

  陈嘉郡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

  这一想,不得了。

  他从头到尾都看着她?!

  这家伙的心思到底有多邪门,竟然能这样坐在那里默默地盯着她……

  像是存心要吓她,柳惊蛰抱臂看着她,向沙发上一靠:“你可以啊,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这里演戏。想要对我撒娇?哭闹?还是威胁?说说,嗯?”

  陈嘉郡一张脸通红:“你偷看我!”

  “偷看,说得那么难听,”他抬抬下巴,指指方才她在那自我导演的方位,“那些话本来就是打算对我说的吧。下次有什么话当面说好了,也省得我浪费时间听两遍。”

  陈嘉郡丢脸丢大了,闷闷地说:“当面说给柳叔叔听,你会笑话我吗?”

  “笑话你?怎么会?”

  陈嘉郡挺意外。

  柳惊蛰盯了她一眼:“我估计会直接鄙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