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开,”柳惊蛰甩开她,冷淡得很,“没事别碰我。”

  “……”

  陈嘉郡常常惊讶于这人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

  好在这些年她都习惯了,柳惊蛰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都一个样,说不爽就翻脸。

  两个人从并排走变成一前一后走。

  静静地走,不冷不热地走。

  直到被一阵喧嚣声打破。

  工头声、码头仔声和吃四方饭的男女老少发出的声音,重重叠叠。

  一艘货轮靠岸,货是成箱货,轮是敞口轮,想必在海里受尽了难,在水面上颠簸得风雨飘摇。一箱箱的货卸下来,围在四方的人群一哄而上,被拦在卸货线外,工头扯着嗓子喊:“份子钱随箱算,要有力气的,水货的力气别来瞎掺和,耽误老子时间。”

  工头的人站成两排维持秩序,苦力们就在这井然有序中隐藏着蠢蠢欲动。这是个讲究效率的地方,这里面的人维持起自身秩序来俨然是一把好手,看见老的、弱的、未成年的,一律剔除队伍,也不管反抗,旁边自然有人拖了就走。

  队伍里出现一阵骚动。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扛下两箱货,就在她“再加一箱”的请求中又一箱货毫不犹豫地叠加到了她身上。她抬腿要走,却“哎”了一声,人倒货摔,砸了一地。

  工头们拉了她就走:“快走快走,没力气的就别来耽误事。”

  场面开始混乱,女人赔着笑想站起来。私货这地,艺高人胆大,艺短没活路,下不来台都是小事,赚钱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我不走,我行的。”

  人群开始骚动,后面的往前面顶,前面的不行了后面的就有了活路。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忽然从身后蹿了出来,几十斤重的身体站直了一扯嗓,就扯出了一个顶天立地:“别拉我姐!她没有搬起来的,让我来!”

  他赤手空拳,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成年武将的境地,打起三箱货礼稳了马步抬腿就走,人群中有人吹了声口哨“这小子还可以嘛”,就在这口哨声中,姐弟两的尊严被挽回了一点。

  可是尊严又有什么用呢?

  他经过陈嘉郡身边,陈嘉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双手被货箱木刺穿的伤口,血淋淋的两只手,瘦得皮包骨,干的是生死活,陈嘉郡第一次知道“劳动”这件事原来是等同于“生存”也等同于“生死”的。

  她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要回去了。”

  柳惊蛰无动于衷:“还早,我再让你多看一点东西。”

  陈嘉郡忽然怒起:“我说了我要回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拔腿狂奔。

  柳惊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一路跟在她身后,看她狂奔,看她停下来,看她半跪在海边,站不起来。

  他在她身后停了下来,他知道若无意外,她已经在哭。毕竟他很清楚。他对她做出的这些,是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所能够承受的压力范围的。

  “唐家对你而言的意义,你明白了吗?”

  柳惊蛰知道自己很残忍,有那么一刻他也在想他怎么会下得了手对她这么残忍。好像她越是长大,他就越狠心,真是一种变态的嗜好。

  “唐家给得起你的,绝不是简单的财、物,唐家能给你最好的,是权利。读书的权利,念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社交的权利,见顶级的人谈最前沿的话题:娱乐的权利,玩最冒险的游戏不用担心最坏的结果。这样的人生即便和“成功”无缘,也不至于太差,所谓阶层,就是这个意思。唐家从一开始,就可以带你的进入最上面的阶层。你有的,从一开始就比寻常人多很多。”

  男人走过去,伴随着涨潮声,一开口,有种惊涛拍岸的力量:“你今年几岁?对,二十岁,是最信仰‘理想主义’的年龄。你开始注重表达,学会谈‘论民主’,要求‘平等’,认为‘金钱’是万恶之首你最不该考虑的就是它,你认为这就是当代社会的从容和进步,同时认为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陈嘉郡,我告诉你,二十岁的年纪是最容易将自己误会过去的。一个不小心,会将脸谱式的自以为是误会成错误的现实。在当今这一个很多东西都可以用财富量化的商业社会,‘理想主义’是一种昂贵的生存姿态,你想要拿它证明自己,可以,首先你要有不再有求于人的财富自由。这种道理你很不爱听是不是?认为它不高贵,满身俗味。但是陈嘉郡,谁告诉过你,人类生存于世,就必然是高贵的?”

  她捂住脸,掌心有冰冷的眼泪,掌心被因恐惧而流出的眼泪打湿。

  “失去唐家,我就会和这些人一样,卖命生存,还不一定能生存得下来,永远会失去体面生活的资格。你要我看见的,就是这些,是吗?”

  “我承认这样告诉你会很残忍,但这是事实。”他淡淡地告诉她,“在你有力量之前,不要跟唐家发脾气,不要跟我怄气,不值得,你明白吗?”

  陈嘉郡很想否定他,但她知道她不能。

  事实是不容人否定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二十岁,没有生活来源,没有本事,除了一个良好的体魄一个健全的人格,她几乎一无所有。然而她有的这两样,在生存面前是最不顶用的,体魄很容易就垮,疾病、意外,哪一样都能将它摧毁;人格更是虚无,有了它就有了自尊,而自尊往往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陈嘉郡很想有骨气地、有豪情地,对他反驳一句“你走,有事我顶着”。

  但她知道她不行,她仍然需要他来顶着她,他来护着她,在她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他说得对,和唐家怄气,和他发脾气,不值得。

  “柳叔叔。”她擦了擦脸,忍着反胃作痛的不适感,背着光,痛下决心。“我会很努力地,不再喜欢你。”

  柳惊蛰神色微动,旋即压下,面色如常。

  转过身,举步就走。

  “这样最好。”

  自从那天后,陈嘉郡变得非常努力。

  她以前就是个努力的女孩子,加上“非常”二字,程度之深,可想而知。

  “陈嘉郡最近的实习工作强度很大,正式职工未必都承受得来,她承受住了,”江和歌碰了碰身边的男人,眼中满是戏谑,“告诉你一声,省得你担心。”

  柳惊蛰拿起玻璃杯,灌了一口威土忌:“我担心什么。”

  “行,你不担心,你继续。”

  江和歌摸了一把他的脸,肆无忌惮地挑衅:“原始股份摆在你面前,你不拿,到时候上了市被公众瞧见了面目,你再想要,挡在你面前的可就是万千人,柳总管,你的择时能力不及格,在情场上的投资收益率可是很危险呢。”

  柳惊蛰玩味一笑:“你对陈嘉郡的评价这么高?”

  “入得了你柳总管的眼,值这评价。”

  此时两个人正身处酒吧,两人都是常客,侍者和经理都认得他们,私下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很是好奇。是朋友,又不单单是朋友;是情人,又绝不会放任彼此私生活交缠;是对手,又不排斥合作。中国人讲“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柳惊蛰和江和歌大概是一个例外,公事不同道,私事不同流,但“志”方面却合得来。最好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陈嘉郡今晚出差回来,十一点的飞机。”

  柳惊蛰手里的动作一顿。

  江和歌不怀好意地支着手眯眼看他

  她笑盈盈地又加了一句:“陈嘉那的学校宿舍十一点关门,你很清楚这件事吧?”

  最后柳惊蛰仍然没有接到陈嘉郡。

  事实上,他去了,也见到了,但结果仍是不了了之。

  不出他所料,当他开车到学校门口时,陈嘉郡正拖着一个行李箱和学校宿管保安交涉中。这显然是一个还不会求人的小姑娘,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我实习出差”,“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柳惊蛰坐在车里,右手撑在车窗旁就这样看着她。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如何在男人那里办事的小女孩。

  对男人既拿不出“可怜可怜我吧”的弱态,也拿不出“饶了我嘛,求求你”的萌态,这是一个在男人面前很容易吃亏的女孩子。看一旁其他晚归的几个学生,娇娇嗲嗲地讨个饶,哧溜一下就被放进去了。

  “陈嘉郡……”

  柳惊蛰坐在车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念出了很有那么一点,切齿之恨。

  这个女孩子,他是不能碰的。

  唐律的为人他很清楚,步步杀机,斩草除根。在陈嘉郡这件事上,柳惊蛰说不上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唐家连他也说不清哪里不对的事,往往都不会太好。

  柳老太太的忠告言犹在耳:唐家,有恩,我们报;有义,我们还;其他的,我们决不沾。你记住我的话。

  柳惊蛰垂眼,记起自己的承诺。

  他终究没有再去碰陈嘉郡。

  他打了个电活,电话那头的身份是高校董事。三言两语,他挂断电话。很快地,见到了学校里出来了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迎了陈嘉郡进去,顺便将那刁难她的宿管保安开除了事。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前,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终于弃权一般,没什么表情地发动引擎掉头离开了。

  这天陈嘉郡实习工作结束后,被投资经理叫住了。

  带她的投资经理姓严,业内一把好手。早年也是道上一条虎将,十几岁高中没毕业就揣着几万块闯荡金融市场,隐身在江浙一带的大宗交易席位上,专干暴力拉升狙杀中小散户这种事。放在如今的监管范畴,身上能被定的罪估计够写一本书,但在那个年代,草莽丛生,群雄崛起,整个金融市场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期,特定的历史时期造就的光怪陆离也只能用一句话来评价了;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

  “严经理,还有事?”

  晚上你跟我去趟威斯汀,有场香港公司的路演,你学一学如何代表资方提问,完了吃顿饭。

  “哦,好。”想了想,陈嘉郡又加了句,“我不能喝酒。”

  严经理一听就笑了:“你放心,江总特地交代过,你喝酒会被叔叔关起来打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