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方伯,我能约您到这里,您就该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查的,我也会查一点。”柳惊蛰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多少会有一点悲哀,是那种“知道太多”的悲哀,“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换言之,当年若不是唐伯的意思,现在若没有知会过唐律,这里是存在不了的。”

  他近前一步,将手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不太敢望近前的名字,怕见清了,和人的缘分也就尽了。

  柳惊蛰低头,字句都很轻:“樱庭市是在服侍我母亲的日子里,无意中听到了您和我母亲的谈话,才知道了我父亲的安葬之地在这里。她在这里遇刺,同时遇刺的还有另一人。我查过了,是我父亲原本的心腹下属,也是当年跟随我父亲共同出海办事的人,他遇刺后,是被方伯您救下了。”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决心却是破釜沉舟的,“唐律近日总是带伤不断,我不过问,不代表看不见。家里的事总是有好有不好的,可是有了个因果在哪里,它就由着在那里了。唐柳两家的事,你们瞒我的事,也会像千年的花树,两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无论多久,总会有个结果的。”

  他起身,站了起来,终于有勇气,看向面前的名字。

  当“柳矜持”三个字映入眼帘,柳惊蛰心里的钝痛几乎将他淹没。这么大的一个风景里,遍地好花,人却不在了,这么多的好花都变成了葬花。

  私情一起,他是能狠的角儿:“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您不说,我也会查。到时候查出来了,您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立场了。”

  方伯尧若有所悟。

  瞒了几十年,终于到这一天,瞒不下去了。

  或许,父子连心,真相总是或早或晚牵引着他来了。费尽心思,全盘皆输,这就是命。我们总是以为能避开这样的命,总是避不过这样的命,所以才有“命不由人”一说。

  “你父亲是死于海难,却不是一个人出海的。唐秩,还有你父亲的贴身下属,林寒,那天也一同上了那条船。后来,三个人回来了两个人,救生船也只容得下两个人,所以这个结果,当时我去办了,也始终没多问。怎么开口问呢?若里面一团脏,要从此挑起唐柳两家兵戎相见吗?若里面没有故事,只是清水一滩,就是伤了生者的心,认为他活着,所以他有罪。那时,你母亲一个妇人,又刚有了你,伤不了心,所以唐秩给了她一个永远的希望,我也没有多表异议,只说失踪,不说其他,连这个地方,都是他一人建立起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惊蛰听着,眼底一层水光。

  仰了仰头,将水色隐去。

  他知道,方伯做事是顾忌着两边所有人,今天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结果。方伯本就是不清不楚的人,他总是笑说“难得糊涂”,连天地日月都说成是含糊却丰富的天色地色。这是个老式的好人,也是一个,纵恶的糊涂人。

  “那为什么,一笔糊涂账,沉了这么久,会在今天染了血光。谁现动的手,总要说一说的。”

  “事不由人。”

  方伯很痛苦,他多少也算推波助澜的当事人:“因为林寒老了。人一老,就什么都怕。怕今生的债跟着他去,怕做错事太多冥冥之中有劫难轮回,他……后悔了一些事。”

  柳惊蛰懂了。

  这一懂,他就再也脱不了身了:“所以他说了真相。所以他将旧事重提,所以我父亲,是死于人为,而非意外。是不是这样?”

  方伯抿了抿唇,告诉他:“五年前,林寒去找了你母亲,坦陈了你父亲遇害的真相,唐秩喜欢的始终是你母亲,才会对你父亲下手。我不想看见,因为这件事,你和唐家,兵戎相见。你父亲,唐秩,你母亲,都已经过去了。我了解你,你认定了是血债就一定要讨的,那样的话,就太悲伤了。”

  唐家的人,个个是权谋的好手。上一代的人,动一动杀机,就除掉了情场敌手,还顺势从此让他们母子俩认仇作恩。一步棋,两个目的,这是典型的唐家手法。

  柳惊蛰右手用力握住了左手手肘,扶了扶自己。

  他需要扶一把,才站得住。

  他其实,真的不适合受害者的角色。要去原谅,要去讨债,是件多么累又多么苦的事。尤其,还是向昔日朋友、兄弟、亲人。

  “方伯,”他问,声音很轻,“这件事,唐律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方伯没有答。

  柳惊蛰却懂了。

  他那么聪明,连“不回答”都能见分晓:“从头到尾,是不是?”

  柳惊蛰心灰意冷。

  佛经里说起前朝孽缘,动不动就是数十亿劫难,他一向觉得夸张,如今才知这竟是真的。

  千里之外,陈嘉郡正和烧大锅水做斗争。

  柴是新砍的,还没晒干,透着一股山里的阴湿,不太好点火。陈嘉郡这些年学到了柳惊蛰的精髓,做起事来闷声不吭,天崩地裂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烧柴就只听得见噼啪的柴火声,她这么静搞得身边的胡菲也大气都不出一声。

  胡菲是当地的女孩,论年龄还比陈嘉郡小一岁,论相貌却比陈嘉郡年长十来岁的样子,两颊两坨潮红,什么时候见了她都有种汹汹气势。用如今的新闻术语来形容,这就是一个当地的留守儿童。爸妈外出打工,从一年回来一次到如今三年没回来了,胡菲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九岁的弟弟,小身子骨拉扯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气势来。

  可是这小身子骨遇到了陈嘉郡,就被管得服服帖帖。陈嘉郡把她那个猴子似的弟弟也管得服服帖帖。

  胡菲对胡弟弟没啥耐心,男孩子又野,山里的男孩子就更野,读了两年书连拼音都没学会,胡菲本来自己学习就不好,没想到胡弟弟学习更差,这两姐弟走到哪都被人笑,脑子笨啊,不行啊,气得胡菲连夜拉着弟弟两人一起熬夜苦读。然而这两人确实那方面不开窍,学习就是不行。胡菲一气之下嚷嚷“不读啦不读啦”,胡弟弟就在身后欢天喜地地跟着喊“不读啦不读啦”。

  直到遇到陈嘉郡。

  陈嘉郡在教人学习方面很有天分。

  她三两下指点,就让这对“废柴”姐弟学会了英语。

  陈嘉郡从此在这留守家庭站稳了脚跟,身后多了两个小跟班。

  支教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苦,空气好,人又闲,陈嘉郡不习惯的只有一件事:洗澡困难。

  柳惊蛰是个有洁癖的人,陈嘉郡被他调教了十年,也被调教出了一些洁癖。当然她私心里还有那么点小九九:万一在这儿,身上味道久了,将来洗不掉,那她连对柳惊蛰求抱抱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毫不怀疑柳惊蛰一把推开她的可能性,这事他干得出。

  开春的山里小溪,留下来的是化了的雪水,刺骨的冰冷,陈嘉郡哆哆嗦嗦地抬脚往里面洗。

  身后一阵怪叫:“陈老师!你想不开啦!”

  “啥?陈老师想不开啦?!”

  陈嘉郡被这两声叫得又是一个哆嗦。

  她收回了脚,只能对她的这两个小跟屁虫坦白:“我想洗个澡。”

  其实陈嘉郡知道,她这提出的,是一个非常奢侈的要求。

  砍柴是个体力活,人家姐弟俩砍来的柴连烧饭都省着用,别说烧水洗澡了。胡弟弟就是冷水湖里一扎就算洗完了,胡菲也高级不到哪里去,脱了鞋往沟渠里来回蹚两下,洗了脚就算完了。

  可是陈嘉郡不行啊,她坦白:“过一阵我就要回去了,所以想简单洗一洗。”

  两姐弟对视一眼,决定了:“行!”

  陈嘉郡很感动。她知道,他们这个“行”字里包含的,可是给一个客人的五星级酒店待遇了。

  胡菲将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给客人洗澡这事也指挥出了一个司令的气势,她手指一横,对胡弟弟叫道:“去守着,不准让任何一个人进来,两个姑娘洗澡呢,进来一个打一个。”

  “Yes!”胡弟弟这阵子英文学得正得劲,见缝插针地锻炼口语,说着洋文就在门边守着。

  胡菲冲陈嘉郡一笑:“放心吧,这小子身手不错的,比人家养的土狗还好使。”

  “……”

  两个姑娘就吭哧吭哧地烧了一锅水,陈嘉郡很节省地洗了个澡。胡菲看见水还热着,陈嘉郡洗完那水还是清的,胡菲也哧溜一下扎了进去泡了下洗洗,等她洗完出来那水就真的不能再洗了。

  两个姑娘穿好衣服,对视一眼,很有成就感地笑了。胡菲看着陈嘉郡细细擦头发的样子,就知道这女孩从小是被人好好养着的,一举一动的样子都跟人不一样,分明就是从小被人有意识地带着教的。

  胡菲眼神一溜圆:“你很喜欢你叔叔吧?”

  “嗯,”陈嘉郡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等反应了过来,才惊讶,“啊?”

  “陈老师,你就别瞒啦,‘喜欢’两个字都写在你这泡澡的一桶水里呢。”

  “……”陈嘉郡觉得胡菲这样的女孩子特别厉害,眼神、说话,都是让人反驳不了的。用词那么糙,但说得正好在那个点上,钩子似的,往你心里一挑,就挑出个破绽来。

  所以陈嘉郡也不瞒她:“等我再长大一点,‘喜欢他’这件事就不会是那么不好的事了。”

  “这怎么不好啦?”胡菲边伸手穿衣服边接话,“我爸妈生了我都不管我,你叔叔没生你还那么负责,是我我也喜欢,你不喜欢才不正常吧。再说了,你们有那啥吗?有苟且吗?没有吧?你看现在未婚生子的,同居怀孕的,乱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陈老师,你这样喜欢一个人,简直像是个楷模呀。”

  “……”

  陈嘉郡得了这么高的一个评价,自己也很得劲。

  “对吧,我也觉得,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好。”陈嘉郡劲头上来了,也不像做贼似的藏着了,“等下我再给他打个电话,聊聊,问候下。”

  “行,陈老师,你忙吧,山里信号不好,你这电话估计不好打。”

  陈嘉郡其实也知道,这山里的信号确实不好。

  否则,怎么会一连半个月,都打不通柳惊蛰的电话了呢?

  号码仍然是那个号码,接电话的人却再也不见了。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啊,陈嘉郡想起刚来这里的一个月,她每三天给他打电话,不超过三声他总会接起,声音还是那么欠揍,问她“是不是吃苦吃得受不了了呀?”“山里的野菜不好吃吧”“小朋友,世界很复杂吧”,陈嘉郡就在这一头听他在那边鄙视她这里鄙视她那里,时间久了他都鄙视出了一番情意来,叫她“注意安全,有事再打他电话”,听得她都要微微醉了。

  明明一切都好,可是她忽然间就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了。

  像今晚也是,月色正好,她洗了澡,一身清爽,仿佛这清爽都能给她勇气,她知道他喜欢清爽的人。她就这样一身清爽地给他又打了个电话,要说的话都想好了,一日三餐,田间生活,最后引出一句“我非常想念你”,她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可是电话那头响了又响,还是没有人接。

  陈嘉郡打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听得清楚,是被人硬生生挂断的。

  他挂了她电话,连带把她的心都挂断了。

  陈嘉郡困惑了。

  想起柳惊蛰,那眉目上扬的样子,他是“口中无,心里有”的那种人,君臣有义,母子有亲,朋友有信,对她,则是有情有意。

  陈嘉郡望着一轮明月,困惑多于伤心:“你到底怎么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