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地不仁,最是厉害

  柳惊蛰挂掉陈嘉郡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唐家。

  中庭外有一段长廊,尽头通向唐律的书房。这些年来柳惊蛰出入唐家,任何禁地对他而言都不设防,这段长廊他走过很多次,如今想起来,才发觉每次都是匆匆过,大多数时间总是拿着一叠呈给唐律的资料,他的心思都被这些占去了,连好风景都辜负了。

  丰敬棠告诉他书房有人,正在谈事,柳惊蛰答了句“没关系,我等等”,把丰敬棠微微地惊了一下。唐律的书房对旁人是禁地,对柳惊蛰不是,这是他的特权。这些年柳总管任何时候堂而皇之地进出书房,从来没有人反对过什么,连书房的主人都默许,这一点人人都明白,当事人今天却止了步。丰敬棠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嗅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柳惊蛰望着这一方幽静,不得不承认唐律确实是个很诱人的人,连风景都被他诱了去,这一草一木一廊檐,硬在他手中摆出了一个月入歌扇、花承节鼓的风流态。死物变活,是唐律的拿手好戏,反过来也一样,活的,他也能让它死。

  柳惊蛰目光幽幽,就听得背后一声华丽的戏谑:“柳总管,人到了我门口,就是不进来,怎么,是想让我来请?”

  柳惊蛰深吸一口气。

  “怎么会?”他转身,步调和语调都拿捏得那么稀松寻常,“我找你,有点事。”

  唐律似乎不以为意:“不急,这么晚了,一起吃个晚饭。新来的厨师是特地从京都请来的,适合你的口味,我提前对他讲过了,柳总管的口味挑得很,非一等一的料理不碰,我看这顿饭,你会喜欢的。丰敬棠一会儿也会过来,到时候一起说好了。”

  “这个,恐怕不行。”

  “哦?”

  “我今天来,只找你,不能有旁人。”

  唐律终于顿了下动作,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回身一笑,姿态万千。

  “柳惊蛰,你这是有备而来,特地堵我啊?”

  一室寂静。

  柳惊蛰的要事,只说是“找你下棋”,唐律顺口接了句“好啊”,吩咐人把书房门关上,禁止任何人打扰。

  西洋棋是柳惊蛰带来的,棋盘棋子都是旧式的,经年尘封的历史泛在其上。两个男人下完两局,各胜一局,第三局开盘时,柳惊蛰忽然开口:“你还能赢我一局,蛮意外的。”

  唐律声音幽幽:“你对自己的棋艺这么自信?”

  “当然,我的西洋棋是我母亲亲自教会的。她的玩法和技巧,不用我说你也懂。”

  “这个自然,不过有一点你忘记了,我的西洋棋也是你母亲教的。莫伯母,对我很好。”

  “那么,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西洋棋是谁教会的?”

  “啊,这个倒是没有。”

  “是我父亲,亲自教会的她。”

  唐律点头:“上一代的事,有所耳闻。不容易,才有了今天。”

  柳惊蛰落子,易位,眼不离棋:“不容易?什么叫‘不容易’?是说我父母过早离散,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这是人祸,而非天灾?”

  唐律一笑。

  他嗅出手中的团圆与平衡今朝怕是要打破了。

  这些年他握在手中的人,处处有对称,怎样换位都有重心,不偏不倚。

  这下不行了,他很久以前就明白,若他和柳惊蛰之间,除却君臣各自有的庄严之外再谈不上一点私情隐义,那么他手里的平衡,就算失去了。

  他落下一步棋,道:“想问什么,你问。”

  柳惊蛰倒真是爽快,这就撕开最后的温情,撕出了血淋淋的口子:“好久的旧事了,如今拎出来见了天日,总是要说一说的。如今有一个说法放在了我眼前,讲你父亲害死了我父亲,威胁同在场的我父亲的下属林寒保密。几十年后,林寒老了,敌不过良心,向我母亲坦白了这件事,也向当年过问这件事的方伯坦陈了。是,我可以这样劝我自己,一人言,不可信;事情过去那么久,当事人全都不在了,怎么去查真假,都是一个问题。可是我看见你,才明白,对我而言,事情不在这些,在你。”

  唐律脸色未变,向后一靠:“你说你的,我听我的。”

  柳惊蛰正有此意。

  “你对我母亲做那些事,不觉得愧疚吗?”柳惊蛰看着他,几乎不认得他,“我一直在想,我母亲大好的一个人,那么坚强,这么多年的苦痛都一个人一肩扛过来了,为什么会一夜之间一病不起,请遍医生只对我说是‘心病’,问她,也只对我讲没事。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可即便是我最坏的打算,也从没有想过是你。”

  “我?”

  “是。是你,劝我母亲放下这段谋杀;也是你,劝我母亲对我隐瞒这件事;还是你,说服我母亲,上一代的事不要留到下一代,没有结果的。你抓住了我母亲的弱点,你没有放过她,你知道两个男人都爱过她,你让她痛苦自责,将这一切悲剧的原因都归结为她自己。你父亲牺牲了我父亲,你牺牲了我母亲,这就是我为之效命三十年的地方,一边毁掉我的亲人,一边接受我的效力。”

  柳惊蛰顿了顿,移开目光像是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这一刻他发现,多么奇怪,他最大的心意竟不是复仇,也不是质问,而是听他解释。柳惊蛰甚至有一种预感,只要他辩解,无论他讲什么,他都会信的。谎话也好过沉默,唐律的沉默他柳惊蛰需要几生去消耗?

  他淡淡问他:“樱庭市是不是你派人去封的口?”

  对面的男人专注棋局,将一切拂手推开:“你柳总管的名号不是白有的,你有兴趣的话,自己去查。”

  柳惊蛰闭了闭眼,一阵绞痛。

  他对这个人是很亲的。

  不设防,十几年的时光,与他之间,他能够做到行走于前于后皆坦坦荡荡。柳惊蛰怀疑天下人,也不怀疑唐律。他在唐家三十年,和唐律君臣有义,兄弟有信,风浪这么多,也走过来了。以至于每每见到这个人,柳惊蛰总会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旧时候的人真是有大智慧,几个字就说得那么好,柳惊蛰遇到唐律,风雨星辰都是好的。

  所以他舍不得。

  舍不得,从此就要失去这样一个人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好好问问你。”

  他终于开口,不抱希望地看着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陈嘉郡,是不是你用来放在我身边牵制我的一颗棋子?”

  问出来,他就后悔了。

  那么多隐晦的问法技巧都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用这么血淋淋的方式去问呢?没有伤到唐律,已经先把他自己伤到了。

  而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唐律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可以这么想,我也可以否认。”

  柳惊蛰终于失望了。

  他对他,对自己,皆失望透顶。

  不清不楚地做了君臣,做了兄弟,做了胜似亲人的亲人,到头来,还是要兵戎相见。一旦见了血,为一个胜负,你来干掉我,我要灭掉你,多没有意思。

  “唐律,你多久以前就知晓了我父亲被害的这件事?你父亲过世前,他对你讲的?或者,更久以前,你自己查出来的?这些都无所谓了,我讲的是真的,若是今天你没有插手这件事,我是可以放下的。三个故去的人,上一代两段讲不清楚的感情,我即便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抽身仇恨,也定能做得到不与你为敌。然而你做了什么?你问问你自己,为了唐家的立场,为了你自己的地位,为了抱住唐柳两家的平衡,你除掉了多少人?你连女孩子都不放过,樱庭市是一个,陈嘉郡……就是另一个。”柳惊蛰看着他,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那时候你几岁,二十三,是不是?二十三,就下了这样一步好棋,坚持把陈嘉郡放在了我身边,要我接手非亲非故的人的监护权。你知道,两个人相处了,总会有感情,不是情人,也是亲人。你让我放不下陈嘉郡,陈嘉郡身上流着唐家的血,你让我和唐家纠缠不清,你等的就是这一天,即便我要动手也有所忌惮。”

  有一句话,他始终没有问出来。

  他没有问,眼前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狠,连他也不放过,舍得下手布这一场经年的局。

  然而他还是问了,还是不死心:“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没有。”

  路这就到头了。

  柳惊蛰分明听见了三十年的前半生对自己说了再见的声音,他捂住嘴,眼底一层水光。这三十年,他最熟悉的位置,就是在唐律的身后。寂寞人间,这个人往那里一站,他不紧不慢跟上去,这三十年的故事就这样起了头。千人万人里,只有唐律同他做兄弟做到他心底。

  终于,这些都要过去了。

  柳惊蛰放下手中的棋子,再无欲念:“这一局,你无路可走了。”

  唐律看着棋盘,眼波流转:“你这是要将我的军啊?”

  “没有,我不是要将你的军,”他落下最后一步棋,胜负已分,也一并结束了三十年的人生,“我是要造你的反。”

  一段历史就这样结束了。

  丰敬棠在书房外的长廊遇到柳惊蛰,正打招呼:“柳总管,去哪儿?”只见这个迎面走来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不再停留,留下最后一句话:“唐家再无柳总管。”

  陈嘉郡两个月的支教活动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村校的学生和老师都跑来送行。每人手里拿一束花,清香袭人,校长给陈嘉郡她们献花送别的时候,说得颇为诗情画意,说这是“来自大山的真诚献礼”,陈嘉郡很感动地收下了。

  胡菲和弟弟也来了,挤在人群的最前面。陈嘉郡用天才的教学方法教出了两个天才,这两个天才如今正每人一泡热泪地表达离别的感情。

  “陈老师,以后常来玩呀!等我弟弟大了,你有好女孩也记得帮我弟弟留一个呀,这家伙笨,我怕他将来大了娶不到老婆赖我一辈子呀……”

  胡菲说着说着就没谱了。

  “你对你叔叔,也要加油呀!他不找你,你可以找他呀!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男人主动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呀……”

  陈嘉郡挥挥手,也不跟她废话了,说了声“行”,依依不舍地走了。她明白眼前这女孩是“面上无心,心里有谱”的人,分寸都在她心里摆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