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郡回程的飞机特地选了晚上的航班,为的就是不打扰柳惊蛰白天的工作时间。半个月以前,当她还打得通他的电话时,他答应了好几遍会来接她,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她“我轻易不接人,你必须成长出一个样子来,才配得起”。陈嘉郡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从此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带着高度热情,抽着自己成长为一个配得起他的人。

  可是这一晚,陈嘉郡没有等来柳惊蛰。

  她等了很久,只等来了方是非。

  方是非的脸色也不太好,寻常开玩笑的样子都不见了,见了面只对她讲:“柳惊蛰不会来了。”

  陈嘉郡心里隐隐是明白的,从半个月前打不通电话开始,就预示了会有今天。可是她不肯接受,执意要一个说法:“我不走,柳叔叔亲自答应过的,会来接我。我会等他,多久都可以。”

  “他不会来了,”方是非有些同情地看着她,“柳惊蛰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了整个唐家。他……已经退出唐家,并且,还宣了战。”

  陈嘉郡其实不太明白“宣战”是什么意思。

  多年以前她被唐律领回唐家,见到迎面走来的柳惊蛰时,她以儿童的敏锐就捕捉到了一件事:这是两个,已经好成了一个人的朋友。

  这个“好”字的意思实在太多了,几句话根本说不清楚。陈嘉郡年幼时见过唐律交代人做事时柳惊蛰未经允许就进来打扰的样子,他说话很快,逻辑思维都很快,说完要说的事也不同你废话,一二三点都列在你面前,说完他就走,来和去都那么随性,没什么顾忌。陈嘉郡看得出来,跟得上柳惊蛰节奏的只有唐律,所以这两人可以一起打天下,因为彼此都没有把打天下看得太难,打天下这件事也只是兴致而起罢了。

  不久之后,陈嘉郡终于明白了何谓“宣战”。

  周刊新闻出街,一条重磅头条刷了所有的主流媒体屏。

  ——暴雪香港金融机构爆出惊天税收丑闻案件,身在香港的暴雪现任执行人卫朝枫被香港当局带走,协助调查。

  来自香港当局的证词清清楚楚地对公众放送了最有利的逮捕证据:“暴雪现任副手执行官柳惊蛰先生亲自向香港方面提交了关于暴雪在过去半年里税收方面的暗仓违法行为,我们有理由相信,暴雪的行为已构成违法,暴雪现任执行人卫朝枫涉嫌税务方面的重大违法责任……”

  柳惊蛰行事的果决,唐家上下一向是有数的,但如今柳惊蛰以不留余地的手腕短短数日就掀起骇浪,不可否认,杀了唐家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唐律一字不提关于柳惊蛰决然退出的始末,但在唐家做事的人都是有三分眼色的人,每个人都看得明白,柳惊蛰是心灰意冷,要把这不清不楚、被蒙在谎言里的二十多年,以血开路,开出一份血淋淋的痛快来。

  暴雪首当其冲,被柳惊蛰第一个拿来开到,卫朝枫受困分身乏术,唐家一下子少了两员大将,等于断了唐律一臂。柳惊蛰转身就从唐家毅然撤资,凡是柳家所属,柳惊蛰丝毫不念旧。这些年唐家哪个角落柳总管没有触及?一夜间,唐家三分之一的工程由于资金问题被迫停工。柳惊蛰一走,唐家损失的不仅是这一个人,还有整个柳氏家族撑起的唐家半壁江山。

  第二周,周刊消息出街,另一个重磅新闻落地——

  柳惊蛰携巨资入股日本老牌财团樱庭氏,入主董事会,名列具有一票否决权的董事席,自此拉开与樱庭财团的战略合作。

  樱庭财团隔日发表全球新闻发布会,年近六十的樱庭直臣一派朴素,亲自出席,一字一句诉说心声:“樱庭家对唐家所为深感遗憾,决定中断与唐家合作,所有损失由樱庭财团一力承担。同时,包括本人在内的樱庭一族以诚意邀得柳惊蛰君入主合作,实属大幸,此后将共同开创两家的盛世风貌。”

  新闻发布会上,柳惊蛰没有出席。樱庭直臣下了会后,亲自前往柳家总部谈合作细节,媒体一路跟随,将两人所在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数小时候,柳惊蛰终于现身。处于风口浪尖,才能见真章现实力,媒体蜂拥而至,风暴圈中的人一一应对。樱庭直臣微微含笑,在一旁看着身旁的这一个柳家年轻主事人,眼底流露惊赞。柳惊蛰是天生的锋将,这种人,隐锋藏芒是他的习惯,却不是他的底色,一旦有心要现身,怕是难又一二敌手。是要有这样的实力,才敢以一对敌唐家三千人。

  几辆黑色商务车徐徐停在台阶下。

  这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总不见停,这会儿更有黑云压阵的气势,雨势渐大,身后几位特助每人手持黑色骨节伞,为柳惊蛰与樱庭直臣挡雨。

  暴雨总是说来就来,紧追不放的媒体因为天意阻挡,各自散开了一些。柳惊蛰亲自送樱庭直臣上车离开,两人下阶梯时还不时谈着什么,一旁媒体竭力去听,尽力揣度几分两人谈话,可细细去听才发觉,两人用的是日文,柳惊蛰语速很快,不见情绪。众人正一筹莫展,又不欲散去,只等一旁观望时,却见柳惊蛰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小女孩,扎着马尾,也没有打伞,在台阶下站出了一个挺拔之姿。

  她缓缓开口,落地即是金石之声:“你为什么,要和外人合作,伤害自己人?”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镁光灯对着这个小姑娘闪成一片。媒体圈皆是眼尖之人,有人当即认出这是和唐家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两方势力中的小女孩,当着柳惊蛰的面质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她当得起明日的头条。

  她显然不习惯被蜂拥而至的媒体围剿的场面,被镜头灯光闪伤了眼,抬手挡住了眼:“不要拍,拜托你们。”

  柳惊蛰面沉如水。

  他忽然迈步上前,拉过她的手臂护在身后。

  男人顺手抢过抵在她身旁最前的摄像机,掂量了一下,音色华丽:“她不过只有二十岁,对这样的小女孩紧追不放,我不太看得惯这种行为。”

  话音未落,柳惊蛰松手砸了手里的摄影机。

  全场无声,暴雨“哗啦”一声倾泻而下。

  樱庭直臣已坐进车子,本已准备离去,见到眼前场景却下意识地吩咐了司机一句“等等”。他看着柳惊蛰像拎小孩子一样拖着陈嘉郡的臂弯一路将她拉进了柳家总部,这位统领樱庭财团整整三十余年的老派企业家豁然省悟:“情多则辱。柳惊蛰最恨唐律的地方,原来在这里。”

  陈嘉郡跟着柳惊蛰到了办公室,顶楼风景绝好,她看着这陌生之地,看着柳惊蛰在这地界随意闲适的样子,她才明白,这个人,是有那么多不为她知的面目藏在身后的。

  “这里是哪里?”

  “柳家的地方,”自带她上来后,他就放开了她,没有再去管她,“原是我父亲办公之处,后来我为唐家做事,这里就一直空着。”

  “那你回来了这里,就不回去了?”

  柳惊蛰一笑,将惊涛骇浪一并笑成了一个荒诞:“唐家再无柳总管。”

  陈嘉郡脸色煞白。

  “你到对……和表舅舅,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事。”

  书上讲,成年人是最不易参透的,同你亲近,又总不特别近,亲近起来一并连喜好都受你影响,行至岔路却一拂袖,总不会跟你走。

  陈嘉郡眼眶一热:“我不是别人我是陈嘉郡啊。”

  他却不为所动。

  “正好,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我刚好要跟你谈。”

  男人按下内线电话,吩咐了一句,随即有一个律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敲门进入,手拿一份合同,放在了陈嘉郡面前。

  五个黑体字,“监护权撤销”,如刀,一刀落入她的心。

  柳惊蛰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一次,也一样。他站在她面前,字字带血:“本来这件事应该是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谈才对,但我和你之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免日后不清不楚,还是直接和你谈一次比较好。”

  陈嘉郡拿起眼前的合同,回不过神:“你跟我谈,好啊,怎么谈?是谈为什么你忽然不要我了这件事,还是我喜欢你这件事?”

  在场的律师顿时大惊。

  额头瞬间有细汗冒出,事关柳惊蛰私事,律师急忙找了个借口自动出去了,关门的刹那看见室内的小姑娘脸色苍白。

  陈嘉郡不是没有自问过,如果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还会不会放任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意孤行。

  柳惊蛰带给她的痛苦与愉快是等量同重的。

  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天长地久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间来来去去无非这么几件事,情爱和战争其实大抵是相似的,一方压倒一方,到最后,陈嘉郡竟不知要谢他,还是要恨他。

  “我和你,在一起,十一年了。”任何证据压不过数字,陈嘉郡看着他,纵然再苦也觉得亲,“我九岁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要我学会信你,从此十一年,我没有忘记过。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说,女子十五天骄矜,按道理来怎么宠都有理,然后如若将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就万事不可过分,所以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仍然只能在完成了你指定的考核过后,才吃上了你切给我的蛋糕,又因为那天的考核成绩不如意,你又讲,只能拿最小的那块蛋糕,剩下的丢掉或送人,因为我的本事尚未值得拿到它们的资格。十八岁的成人式,学校要求家长到场,别人来的都是父母,只有我的家长席上来的是你,原本唐家已经打过电话通知学校,说你在日本主谈一桩合作,我没有指望过你会来,然而你还是来了,你说女孩子十八岁只有一次,缺席怎么可以,既是对承诺的失礼,也是对长辈二字的轻慢。”

  二十岁的年纪,尚未承受得起这种折磨。一夜失宠,一夜失亲。如同夜巷中那枯等有情人的伶人,深不能忘台上借戏唱出的悲苦。

  她承受不起这场盛大的离别:“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关系,离开唐家也没关系。自九岁那年你对我说,‘以后人生,一起努力’,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离开,我也会离开,不是情人也没关系,你对我而言,早已是比亲人更重要的人了。”

  “陈嘉郡,你讲的话,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向她走去,并没有太多敌对与疏离,只当她是一个小孩子,而他恰恰好,还能有机会教她最后一次。

  “我需要跟我离开的人,一同面对什么,你明白吗?我不是离开唐家,我是离开之后要拿回一些东西。唐家肯给的,我拿,唐家不肯给的,我也会想办法拿。当中过程不会太好,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也是有可能,如果你阻止,或是看不得,你就是我的敌人。”

  陈嘉郡几乎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你舍得吗?”

  柳惊蛰看着她,好似看一个幼童:“舍不得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方是非,卫朝枫,乔浅湾,丰敬棠。这些活生生的朋友,待你不薄的情分,你都舍得吗?”

  “是谁都没关系。”

  “那我呢?”

  她凝神看他。

  犹如一个小孩凝神看着地上雨后的水泡,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信它会破灭,待到它轻声地破了,心里变会荡起一阵难过,好似此后人生,都会有一些微微的惋惜,自始尝到了何谓“不圆满”。

  她眼中一汪纯净:“你连我,都没有关系了吗?”

  柳惊蛰笑了。

  陈嘉郡几乎被他这个笑的样子刺伤了。

  他的意思太明白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对等分量的人,他甚至连做她对手的兴趣都是没有的。

  “陈嘉郡,等你长大一点,大概就会懂,感情这件事,来去都可以是很快的。”他几乎是以一个长辈之姿,在教她分手,他教会了她这么多,最后连分手,都是他来教,“天有风月,地有花柳。天下无非两种人,非男即女。你很漂亮,我几乎可以预见,有朝一日你成为‘女人’,会更动人,你稍稍有心,男人几乎都拒绝不了。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到现在也是,但有了另一些事,也只会喜欢到现在这一个程度了。至于‘爱’,很遗憾,那应该是没有的。”

  陈嘉郡是要到这一刻才明白,柳惊蛰之于她,是很陌生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相信,他和她之间早已超越了俗世的那一些定义,比如亲人,比如情人,这些放于他们之间都似搅和了本来的面目。她和他之间好似君子与竹,美人伴月,至明至纯,并肩俯仰都能自成风光。

  到头来,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