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笛声起,航线一路向南。

  陈嘉郡甚少走向南的路线,因为不喜炎热。虽然她怕冷,但更喜欢被厚重保暖外套裹住全身的感觉,她觉得安全。刘经迟却截然相反,是一个率性之人。

  某一晚,一个小女孩在父母的鼓励之下,在甲板上跳起舞来,邮轮上的小提琴手看见了,循声而来,为之伴奏。人群渐渐被吸引过来,竟都围绕着她周围伴起舞来,绅士们三三俩俩地开始伸手相邀,淑女们含笑点头,当陈嘉郡抱着正要拿去餐厅的香槟和鲜花经过时,被刘经迟一把拉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将她带近身,她拒绝说“不了,我还在工作”,刘经迟一把将她手中的鲜花绕在瓶口,拿起香槟,用力摇晃后猛地打开瓶盖。惊人的一声声响破空而出,邮轮上的客人们惊呼着看过来,香槟朝天幕直冲而出,醇香醉人,刘经迟早先放在瓶口的鲜花随着香槟一道破空而去。花瓣沾着香槟于半道纷纷扬扬落下,醉意袭人,漫天花雨,宾客们惊喜与赞扬,掌声四溢,大西洋上真正上演了一晚良辰佳节。

  陈嘉郡笑了,她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遂放下手中剩下的鲜花,当刘经迟向她伸手时,她含笑将右手放入他掌中。

  这就不再是普通朋友了。

  刘经迟带她跳舞时,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再深沉的男人,在情关得心上人扶一把,再想矜持也是掩饰不住的。最后,他不禁感叹:“真希望这样的佳节良辰, 可以日日都有,永不停。”

  陈嘉郡心神一恍。

  烟花照亮海平面,久远的声音都回来了。

  “中国人讲‘佳节良辰’,以舞表兴,这一个‘节’字是非常好的。这么长的文明里,是好是坏它都不说‘劫’它只说‘节’, 四季五行,所有的劫悔都化成了一节一好。

  陈嘉郡一把推开刘经迟。

  “……”

  一贯温和的女孩子,阴晴不定起来,才真能伤人心。

  刘经迟看着她,几乎猜到了全部故事。

  “不好意思,”她匆匆捡起地上剩下的鲜花,连解释都没有,转身就走,“想起来我还有事要做,先失陪了。”

  刘经迟落寞地低头,他没有看见,陈嘉郡满目的失望。

  她怕从此以后,她是谁也接受不了了。

  许世塘完成一天的主厨工作,一如既往地一个人静静地清理厨房用具。

  在“半岛号”上担任主厨之位已经数十年,他也从一个青春激昂的小伙子变成了如今两鬓都已有些斑白的半个老人。大半辈子都在海面上度过了,这一间厨房对他而言,是征程,也是归途,这里有他全部的骄傲与安心。

  “半岛号”上的精品佳肴早已成了一道金字招牌,随之而来的是许世塘今非昔比的身价。“半岛号”的厨房,他是唯一的主将,手下士兵无数,然而这几十年来,每日最后一个离开的,仍是他许世塘。

  “人老了,就会有一些习惯,改也没法改。就像收拾这里,不摆出个样子来,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许世塘说这话时,厨房只剩下了两个人。

  老人给陈嘉郡端上一份甜品:“可是自从这‘半岛号’上来你陈嘉郡,我就被人吵着了。”

  有幸得主厨一份私人定制甜品,陈嘉郡觉得荣幸之至。当即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卖一个乖:“是许师傅把我的胃养叼了,一段时间不来,就想得紧。”

  “想吃,能吃,你会有这个念头,我功德无量。”

  “呵。”

  “我一把年纪了,不用瞒我,”许世塘笑一笑,给眼前这年轻人上了一课,“一年前你刚来 ,天天晚上跑来这里喝牛奶。哪里是在喝牛奶,分明是因什么事难过透了,不给自己身体里填一点东西,都堵不住心里那一个被伤着的洞。但最近,你渐渐好多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是来,也不仅是喝牛奶了。”

  陈嘉郡没有反驳。被人看穿这么大一个心事,她没有尴尬,老人的话就算再不好听,也是要听听的。人至老,其言也善。

  许世塘眯着眼睛,微微道:“陈嘉郡,你该不是费尽心机,就为了博取同情来我这吃白食吧?”

  陈嘉郡笑了:“许师傅,被你说中了。我来‘半岛号’,就是冲着你这儿的美食来的。”

  “陈嘉郡,你这顶高帽给我戴得不错。”

  许世塘得了一顿褒奖,给她又热了一杯牛奶。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爱喝牛奶的,连吃饭都要配牛奶。

  端给她牛奶的时候,老人不经意开口:“刘经迟那个年轻人,对你真是不错。”

  陈嘉郡一征,唇角溢出些牛奶。

  许世塘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幽幽叹气。

  年轻,能折腾。生命平平顺顺就是觉得不够,非要来几段大起大落,才觉不枉此生。感情本就已是一件不易事,再加一点折腾,一条命经得起百般折磨。人世无常,本是很妙的一件事,有惊有喜,但若没有那足够强悍的意志,还是不要走那无常道的好。

  “你心里有人,我是看得出来的。但那人心里也有你吗?女孩子总是习惯感动,有时没有感动别人只感动了自己,你心里记得他,但这一份情,只是你自己感动了自己,他是一分也不曾有的。不要给心里没有你的人特权,让他伤了你,要知道这人间,本就是从兽类部落进化而来的,兽性未褪,给一个时机,就会发作。”

  陈嘉郡惭愧。

  她有心结未解:“他很优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秀的人。就好像无论什么事,再坏,他来了,就好了。做人又深邃,连家里的东西,一物一物,都要放出个意思无限来。我有十一年,是目睹着这些度过的。没有人比他更好,也没有人比他更令我觉得‘亲’。”

  “那他对你好吗?”

  “……”

  “就算过去对你好,现在不再对你好了,他这个人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嘉郡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颤,一块蛋糕轻声掉落桌面。

  她不言语,默默地将它捡起来,放入口中吃了。抿了抿唇,已经吃不出甜味。许世塘的手艺那么好,也救不了她心里的苦。

  原来她不肯放过自己的理由在这里。

  她没有力量去接受,柳惊蛰已经不再对她好这件事。

  许世塘走过去,收掉了她眼前的空碟子,语重心长地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随船,船头船尾走一走,放出去一眼都要比常人多望几个里程的。陈嘉郡,人不要怕试错,人生就是在不断试错的过程里向前走的。这些话,你听一听,是记得是忘记都不要紧。”

  这一段航行结束的时候,刘经迟走出房间,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等自己的陈嘉郡。

  她正拖着行李箱,对他问得爽朗:“我的行李比较多,你方不方便让我搭一下车,送我一程?”

  刘经迟意外极了。

  这简直是惊喜。

  以往无数次,她都只肯站在邮轮甲班上送自己,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太意外了,以至连话都说不太好:“行……行啊。”

  刘经迟被突然而来的惊喜撞得头脑发热,与她一道走下邮轮时才发现,他的行李被侍者拿着,而她一路拖着沉重的行李他都没有想起要帮她一把。刘经迟那因惊喜过望而不见的绅士风度终于又回来了,扶住陈嘉郡下邮轮的时候帮她拿了行李:“我来。”

  今日风浪有些大,船身微微晃了晃,帮了他一把。他顺势扶住她的腰:“小心啊。”

  陈嘉郡轻声说“谢谢你”,抬手将垂落的散发拢到耳后,耳根发红。

  两个人各怀心思,小心翼翼,互看一眼,又各自想一段心事,将一段不长的甲板路硬是走成了万里长征。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邮轮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俩身边时,连连起哄。连许世塘都忍不住对刘经迟笑了一句:“小刘,好好把握啊,陈嘉郡可不容易追。”

  众人笑。

  许世塘拿着相机,照例在半岛港前召集员工集合。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仪式,许世塘说了很多遍:“我是看着半岛港起来的,在这个商业遍地的世界,半岛港已经是为数不多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风景港了。老船长一力买下了这港口,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让半岛港这么多年成了所有人心里的美景回忆。”

  陈嘉郡告诉刘经迟:“我们的‘半岛号’,就是和半岛港双生双存的一个存在。无论我们的航线要去哪里,最后回到的地方,永远只会是半岛港,这里就是我们的‘半岛号’的家。在这个工业港,商业港横行的时代,‘半岛港’是我们的骄傲。”

  每次航线结束,“半岛号”的所有人,都会在半岛港合影留念。陈嘉郡从少年期到青年期的这一过渡期,都留在这里了。

  许世塘举着相机,大声说“smile”。

  陈嘉郡拉着刘经迟一同加入,就在这欢声笑语中,不经意向旁望了一眼,定住了眼神。

  这一张合影,陈嘉郡没有拍好。

  单反相机清清楚楚地抓拍到了她瞬间的表情:震惊、懵懂、不知所措。

  好似她的伤心刚起来就被人横刀杀了。

  在她十九岁被前任监护人拒绝感情的时候,二十岁被前任监护人教会分手的时候,陈嘉郡脸上,都曾有过这个表情。

  刘经迟送陈嘉郡回家的时候,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他有些灰心。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隐瞒心事的女孩子,从来不知道她这样在男人面前分一分神、低一低头的样子,是会让男人灰心的。

  本想再约她,旋即又作罢。他不勉强她,对她道了声“好好休息”,就准备离开。

  “刘先生,”陈嘉郡忽然叫住他,对他道,“以后不要再碰龙虾这类东西了,过敏总是会让你难受。”

  刘经迟动容 。

  他对龙虾会有轻微过敏,这是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事,症状不会太明显,只会有轻微胃痛 他是一个要强的男人,从不将弱点示于人前。只有陈嘉郡,平时你看她闷不吭声,自管自的样子,到了最后才会发现,她的观察力和心细如发,都是一流。

  他折返回来,不由分说抱了抱她。

  “陈嘉郡,”他真心道,“若你有心,要对我好,你是拿得住我这个人的。若你无心,仅仅出于礼貌对我好,我同样珍惜。”

  陈嘉郡心底震动。